最近在书店买到一本《周作人左右》,作者孙郁是鲁迅博物馆馆长。研究周作人的学者许多都是鲁迅专家,似乎周氏兄弟非要放在一起比衬对照似的,想来颇为有趣。
所谓“周作人左右”,是指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以周作人为核心,形成的一个特殊文人群体。“他们既迥异于以鲁迅为旗帜的左翼知识分子,也不同于以胡适为代表的所谓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聚会的地点,多在八道湾十一号周宅,当中的书房又号“苦雨斋”,文化沙龙便在此间进行。
据作者说,往来于苦雨斋的人物,大多是京派文人。我有些朋友误以为京派文人等于京味作家,问我老舍、王朔算不算在内。老舍倒没什么,跟王朔挂上了钩,周作人泉下有知,涵养再好,也要作一番愤怒辩白的吧?
“京派”是一些很有学识的人,趣味、爱好相似,远离政治。核心除周作人,就是钱玄同。此外有沈士远、沈尹默、沈兼士三兄弟,有刘半农、马幼渔等人,俞平伯、废名则对周作人执弟子之礼。俞平伯的“红学”文章造诣精纯,但作者批评他散文水准一般,有匠气;废名是我偏爱的作家,小说散文都很可观,我读着读着感到本书作者的严冷方正,生怕他写出不利于废名的文字。还好作者对废名的短篇和长篇《桥》推崇倍至。我才放了心。
“京派”的圈子学术气息、东方气息浓厚,“无论在左翼文人眼里,还是西洋学堂毕业的人眼里,均有些格格不入。”这其实正是他们卓尔不群,自成一家之处,也是我喜欢他们的原因之一。
除开那些频繁出现的常客,徐志摩、沈从文、郁达夫有一个时期也出入于苦雨斋,与之结下深深浅浅的缘。沈从文甚至以“京派代言”的身份写了一篇攻击“海派”的文章。说不上是什么佳话,倒也能算是件轶事。讨伐“海派”有点意气用事。你有你的作风,别人有别人的气派,如何选择是人家的自由,大可以和而不同的。这举动与沈从文后来表示的“和光同尘”很有几分矛盾了。
“京派”内部也偶有杂音,最严重莫过于周作人把沈启无逐出门墙,老死不相往来。不过大体上是和谐愉快的。作者说:“他们并无精神的界限,彼此以友称之。说其系挚友,原也对的。”那氛围让人神往。我尤其欣羡他们聚会的场所。作者转引谢兴尧在《回忆知堂》里的一段话:“周的住宅,我很欣赏,没有丝毫朱门大宅的气息,颇富野趣,特别是夏天,地处偏僻,远离市廛,庭院寂静,高树蝉鸣,天气虽热,感觉清爽。”这说的是外部环境,进入室内,做主人的还会递上一把纸扇,“乃日本式的由竹丝编排,糊以棉纸,轻而适用,再递苦茶一杯,消暑解渴,确是隐士清谈之所,绝非庸俗扰攘之地。”那样简净清涩的情调,现在很难有了。作者并且下了一句看似轻描淡写,细想分量十足的断语:“‘五四’之后中国的文化史,有许多是与此紧密相关的。”
《周作人左右》先是花了四分之一的篇幅介绍京派诸人,以素描笔法,结合他们治学的成就,三言两语,境界自出。近朱者赤,作者在这时候呈现的笔墨韵味颇似周作人的小品文。书的中间部分是概括这一文人群落的特点,却“概括”得十分散淡,绝不条分缕析,体系森严。这也保证了它的可读性。像《书肆之乐》、《六朝之风》、《鉴赏家们》、《风俗研究》、《北京的看客》、《花鸟草虫》、《游戏与哲学》、《翻译家》、《明朝遗趣》等,看得出事前下了一番搜集材料的苦工夫,下笔时却从容纡徐,仿佛随意点染,国画山水一般,功力之纯,到了不露棱角的地步。边看边想,我自己的散文追求机趣,虽不至于堆砌,往往辞气浮露。要修炼得这么绵邈悠游,只怕还有一截长路要走。
该书最后一百多页集中讲周作人。他的习惯,他的学养,他的起伏荣辱,末二章则为《晚年心境》、《苦雨斋余影》。这位令林语堂倾倒、使郭沫若觉得终不可及、被鲁迅推许为“中国最好的散文家”的一代大师,烟云模糊的面影终于渐渐清晰起来。作者在后记里说:“回望周作人以及他周围的人们时,即发现对那一群人的知识、专业内容,知之甚少。比如希腊文、文字学、日本史、佛学,都懵懂得很。”希腊文等等,正是周作人的擅长。
倒过头去看前言,读到“远离道统,近于心灵,很类似于诗词、小令,或择古人意绪之支脉,或以西域思想指陈人间,以性灵为本,缓缓流来……周作人的影响力,不可漠视。”很有些为周氏安慰。虽然作者对周也有微词,有指摘,总体上显然是把握住了一些根本的东西,和《周作人传》的作者止奄一样,是周的隔代知音。
合上书页,略觉怅然。这感觉通常是看完长篇小说才有。每一部长篇都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一旦沉潜进去,便与书中人同呼吸、共命运,扎扎实实活上几年,甚至几十年。哪一天蓦然惊觉这艺术人生已经完结,重回到现实的风雨飘摇中,多少会若有所失的。《周作人左右》当然不是长篇小说,连严格意义上的随笔也不是,可它也写了一群人,描出一个大时代中的小世界,小小的圆满虽不激越,也自动人。其“完整”与“安稳”实在不下于小说,其精深和雅致则有过之。它不只能让人喘息,还能让人栖息,掩卷留连是难免的了。
我把它插进书架时却生出一个奇怪的联想:从前的文人与当代的书生,同样会聚成小团体,风貌和走向却相去遥远。
我在“榕树下”文学网站曾结识了不少文友。因对文字的共同的痴而建立了“色氏家族”。家族有“族长”,有成员;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年长的可至四十多岁,最小的才盈盈十六)。各人侧重的文体也都不同。有专写小说的,有作散文的,也有写剧本、写诗、杂文评论、报告文学的,身兼数种的也大有人在。我们把作品贴到论坛上互相提意见,没有溢美,也没有恶意挑剔,作者吸收众人看法再对作品做细细的修改。后来建立社团,也以“色氏家族”为名,不仅可贴草稿,且能发表成品,空间进一步扩大了。
文学交流之外,亦有较大规模的文学活动。比如精选各人作品,汇总出一个文集;比如小说接龙《色楼梦》;比如模仿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编的《色家文学史》;比如以各成员为主角的武侠小说、传奇小说、现实小说;又比如命题作文,先后以《门》、《桥》为题,让成员自由发挥,做了两次作业。我为《色楼梦》拟的回目是:
第一回两婆子演说色国府,众儿女承欢庆寿宴;
第二回破柴房色冷错移爱,九曲廊色天戏佳人;
第三回侍女无意闯大祸,贵妃有心猛撒泼(前面还象话,这一联有点无厘头了);
第四回色然寂空庵释美酒,色冷挹春苑葬荷花;
第五回苦素素被逐紫禁城,酸色旨大闹天涯居;
第六回思主情殷素素进宫,喜出望外色雪会友;
第七回色氏龙儿拨云见日,色王色雪雾里看花;
第八回偿心愿色然入空门憩仙居色雪听婚事;
第九回痴情女魂归离恨天,叛逆子永离相思地;
第十回盛极而衰水满则溢,否极泰来柳暗花明。
这部接龙小说全篇戏仿《红楼梦》,各人一节节的续写下去,典型的自娱自乐。我给《色家文学史》写的序言比较正经:
王国维《人间词话》有云:“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说的是诗,移过来形容文艺批评也未尝不可。对所评论的对象漠不关心,固然不是应有的态度;但沉潜太深,关心则乱,尤为评论的大忌。作这篇“五光十色文”,求的就是不偏不倚,允执其中——和“中庸”当然是两码子事。
“色氏家族”这名字现在是比较敏感了。它与“榕树下”的社团性质不同,是个松散的团体。有人说它风生水起,也有人讥之为“树大风急”。不管是褒是贬,至少都说明它的引人注目(有的是青目,有的是白眼)。它现有成员37人,这似乎不是它引起注意的原因。写文章不是打群架,人多的占便宜,就像中国人口数倍于美国,不代表中国比美国强大。“色家”之受关注,一个重要因素是它的成员有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创作实绩,并且仍然在继续写。个人做了一个统计,它的文章,含长中短篇小说、小小说、散文、杂文、诗歌、散文诗、话剧、电视剧、小品、相声、报告文学在内,约合五百万字。“写得多就代表好吗?”这是逃不了的问题。答复是“多未必好,但文学创作不是靠顿悟,不搞‘不立文字’那一套,又或‘不着一字,尽得风流’。那是前人的智慧,也是前人的狡猾。”空口白话相对来说是比较容易一点。我评点的作者,人数上将近色氏家族的2/3,总体印象,质量参差不齐,精粹的作品是有的,青涩稚气的占了大部分。
再一个问题是发现色氏成员对西方文化的兴趣大于国内,国内一块,对现当代的兴趣又大于传统,对“小传统”的兴趣又超过“大传统”。我们平常爱说“传统文化”如何如何,事实上有两个传统,一是文人的,一是民间的。前者如《离骚》、唐诗、宋词、《红楼》、《金瓶》、《儒林外史》,系由作家独立创作,具有完备的个人视野,也即现在常说的“原创”,我称为“大传统”;后者如《诗经》、汉乐府、地方戏曲、《三国》、《水浒》、《西游》,系由民间先行流传,而由一位作家最后总其大成,加工定稿,是群众视野与文人视野的混杂,我称为“小传统”(《西游记》成书之前就有《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唐三藏西游记》、吴昌龄《唐三藏西天取经》、失传的金院本《唐三藏》等好几种)。“大传统”的价值更在“小传统”之上。《红楼梦》一梦千年,居四大名著之首,实在是有道理的。后世不管是延安文学的“讲唱体”,还是稍后的《吕梁英雄传》、《林海雪原》,还是新时期文学的各种思潮流派,直到我下面将要解析的“色氏文集”,除极个别例外,要么对传统文化冷淡疏离,要么挑选乍一看更为热闹有趣的“小传统”,是个需要留意的趋向。
本来,拟按“小说、散文、诗歌、其他”四大块动笔,后来想到,这样体系森严,牺牲的是阅读乐趣。就像一提到戏剧,永远要把斯坦尼和布莱希特两大体系来作理论基石。为什么一定得跟着前人的步子走呢?而且将一个作者零敲碎打,拆作几块,填入“小说卷”、“散文卷”,也不利于完整呈示作者的艺术风貌。想来想去,还是偷一偷懒,用“数人头”的笨法子,用“作家论”的形式,择其优者,逐个逐个,“定点清除”。
这篇“大作”,二稿改得极细,初稿时却写得很自由。生平最怕守规矩、上发条,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对读者也就没有任何要求。可看,可不看;可粗粗浏览,可细细精读;看了大骂,或者大赞,全都欢迎之至(不看的朋友以不开骂为宜,不要去学何满子、鄢烈山,这不是要求,算是小小的建议)。
评论不是几何题,没有标准答案。“五光十色的文章”,既可指文采斑斓,亦可指驳杂不纯,意思是不想下定论,也无法下定论。
06年1月于童幻村
童幻村,童话幻想村,意为不存在的地方。这位指点江山的“长者”本来就是子虚乌有的。该“文学史”后记如下:
点评完这24位作者,余兴未了,有一些话写在下面:
本文是不敢称“全”的,因为种种原因,漏网之鱼不只一尾,容以后再赶尽“评”绝。遗憾难免,但照中国人的美学观,残缺也是美,十全十美反倒预示盛极而衰。
本文仅是一家之言,仅代表个人观点,既主观就难免偏颇,没有搔着痒处请不必惆怅,搔痛了更不必动怒。大不了一篇文章,不值得要死要活。
希望“色氏家族”实力尚弱的作者刻苦修行,实力强劲的几位,在六楼的赶紧上七楼,在七楼的上楼顶,在楼顶的虽不能当真上天,不妨心游万里,神驰八极。或谓“为什么一幢楼只有七层”,答曰:“随口举例,请勿抬杠。”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此情可待成追忆。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少年老成,假定自己是超然的评述,连幽默也故意扮得老气横秋。给作业“桥”写的引言较短,与上述稍有不同,也录在下面:
一次内部作业,二十篇稿件,十片绿叶,两次绝品(按:榕树下网站对优秀作品奖励绿叶,最优秀的则号为“绝品”)。在色氏家族的“作业史”上,无论如何要算得上是丰收。三分侥幸之外,总有七分实力。比起上一次《门》的良萎不齐,这次的《桥》思考更深入,视野更开阔,技巧更纯熟,平均水平有了很大提高。
废名的《桥》和王蒙的《春堤六桥》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写桥的双璧。前者飘忽空灵,后者沉痛厚重。珠玉在前,一帮业余爱好者仍然选择班门弄斧,而不像宝钗似的“自惭何敢再为辞”,想来也还不算僭越。
《门》也好,《桥》也罢,“同题文章”强调的恰恰是异。丰富性和多样性是最值得期待的。这一点没有让人失望。一个母题派生出众多的正格与变体,引申和发挥。体裁上有小说散文和诗歌,题材上有风花雪月和凡俗人生,气质上有晓风残月和大江东去,风格上有华丽绚烂和朴素简约。将大大小小的桥集在一处,更见得“远近高低各不同”,倒像是进了“主题公园”。那么,先从第一座桥上走起……
展示之余,还模仿TVB的评奖机制,举办“万千光辉金笔大奖”,选出最好的两篇《桥》来。获奖的是浦素的小说和翩翩燕的组诗。浦素大我一岁,笔锋很健,极辛辣风趣,语言稍近王朔,而无其刻薄,近来转为信佛,风格稍变。翩翩燕是男性,却起了这样柔丽的网名;以为他女性化,却又雄赳赳的,了解他的过程就有这样层峦叠嶂。他是诗和散文并举,以诗为主攻的。此外几个奖项分别是“最佳艺术奖”、“最具个性奖”、“最有探索精神奖”、“最佳社会意义奖”等,末一个奖项由死于一秋获得。他那篇作品不到一万字,横跨了几十年的生老病死,世态变迁。有些地方处理得不够圆熟,但确实是重视社会现实的。
死于一秋创作量少,质较精,反过来也可以说他很有天分,可惜太懒了。我曾发贴跟他开玩笑,说苏东坡与佛印禅师游山,佛印口占一绝云:
死生如露亦如电,
于此堪笑痴女男。
一旦勘破情爱欲,
秋意满山月在天。
每句第一字组成“死于一秋”。我说:“原来早在宋代,就有高僧预见到日后有位叫死于一秋的。”他看了大乐,说是打油诗。周作人五十寿辰时作打油诗云:
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将袍子换袈裟。
街头终日听谈鬼,窗下通年学画蛇。
老去无端玩骨董,闲来随分种胡麻。
旁人若问其中意,且至寒斋吃苦茶。
相比这打油诗,我那首只好叫“口水谣”。
死于一秋在上海工作,经济条件好,色氏家族的三次聚会就都在他那里。周边地区的成员约在上海市中心见,吃西餐、逛外滩,坐夜船游黄浦江。因为半夜唱卡拉OK便宜,我们从十二点唱到凌晨五点。就在这几次相聚当中,死于一秋和色氏家族中的一位女诗人素蝶互生情愫。我第一次去上海时他俩还是初识,我们三个人半夜翻栏杆进“鲁迅公园”聊天。第三次去时,他们已是一对璧人,素蝶在他家里做饭打毛衣了。素蝶那只手做诗很剔透,握起锅铲来也不含糊,有一道“焖面”香而不腻,至今印象深刻。只是他们最终还是分手了,大约双方都不肯迁让的缘故。这也是色氏家族衰落的内在因由。
“色家”最盛时达四十六人,快乐的回忆虽多,反面纪录也很不少。又都是能说会写的,心中自有一套为人处事的标准,轻易不容触犯,如果铆上了劲,就谁也不肯退让。有时在论坛上口角锋芒,唇枪舌剑,火药味极重,旁观者看来是惊心的。包括我和“族长”文斌在内的十几人互有恩怨,大大小小的冲突斫伤了家族的元气。根基还在,然而人心已经松散,不复当初的凝聚力了。
致命的一击来自“榕树下”网站的倒闭。我们的一切活动原是依托于“榕树下”的,它一结业,社团和论坛也只得关闭,成员流失大半。等到“新榕树”成立,“色氏家族”已成了一具空壳,勉强剩下一个寥落冷清的QQ群。
“色氏家族”的成员,个人修养不及周作人等京派前辈,遇事不那么有涵养,讲风度,懂克制。与人相处,常失之于暴躁、乖僻,只求逞其个性,不顾对方感受。学问没做出来,学者的脾气先有了。这大概也是当代文人的通病。
在初始阶段,“色家”诸人迅速的熟悉、要好,大热之后随即大冷,连头带尾,结社不到五年的时光。比之“苦雨斋”主客横贯十几二十年的友谊,那份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细水长流,含蓄深切,着实让我们后辈惭愧(要不是周作人“落水”,他们相交可能更醇,更久)。
性情过于尖锐自我,固然是一个方面,承载着民间文学团体的主要载体是网络,那是又一个先天的不足。依赖它的结果,是平添了浮躁与脆弱。有一个阶段我相信网友能比生活中的朋友还亲近,因为距离产生美,不大容易看见对方的缺点。如今我不再这样坚持了。看周作人和俞平伯、废名等人的交往,虽常见而常新,往来信件情谊内敛,比我们的QQ聊天厚实持重得多。他们一次次会面,友情的质地柔韧结实。我们借助于网站维系,网站如像“榕树下”那样经营不善,一出问题,就“毛将焉附”。平心静气想一想,那些繁华热闹的确相当易碎。弄成今天的局面,不应感到特别的意外。
《周作人左右》在书架上立着,书脊黑中夹黄,老照片的感觉。翻检照片总想到光阴流逝。我自己觉得重要的往事,拉拉杂杂说这么些,对于别人或许完全无谓。那么就此收住,就像《知堂回想录》上说的:“譬如一个旅人,走了许多路程,经历可以谈谈……也都是平凡的事情和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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