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沛然有雨 于 2021-4-12 19:50 编辑
去年过年时,因为疫情,因祸得福,假期一直到接近三月才结束,于是每天安心读书练字,读了一些美学书籍,因为感觉绕人,为了强化理解遂写下一些笔记,这种日子一去不复返了,那时母亲还在身边。
█ 艺术的熔炉
克罗齐在《美学原理》书中明确用四个否定句,确保艺术的独立性,比如艺术不是物理的事实、不是功利的活动、不关乎道德,也不包含概念。那么究竟直觉如何定义,朱光潜先生也替自己的导师给出四个否定句,叫:不假思索,不生分别、不审意义,不立名言。仔细咂摸这其中的含义,感觉直觉仿佛只有一层很稀薄的定义,仿佛如雪泥鸿爪,犹如道家视之不见抟之不得的真理,古人倪云林有云一出口即俗,这个直觉真与之有几分仿佛。
打一个比方,印象譬如一朵鲜花,所谓“不假思索”那四个不,意思就是你尽可以去欣赏这朵花的颜色、闻闻花的香气、观赏花朵的造型,这些都属于美学的范畴,如果想了解这花的名字,属于哪一科,了解这花的特性,甚至想批下一枝子回去扦插,那这时早就不再属于美的范围,更远远谈不上直觉。
说道直觉就是表现的话题,似乎二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看可以这么理解。克罗齐将美--艺术--直觉视为人的心灵活动,那么直觉就好比港湾的灯塔,说直觉是从想象中来,那么想象可以视为灯塔顶上的火炬,至于表现则可以比作灯塔的光亮。直觉离不开表现,表现彰显的是直觉。没有照明,灯塔徒有其表,正是照彻四方的光明,才完成灯塔的全部含义,在火炬照射下如同白昼的港湾就是灯塔的世界,光明才是灯塔的自我确证,就像表现之于直觉。就像罗常军讲的:“在克罗齐看来,事物触到感官,心里能够准确的抓住这个完整的直觉,这个完整的直觉才是真正的表现,这就是说任何一个直觉只有在他以表现的形式出现时,他才称得上是直觉,没有在表现中对象化了的东西就不是直觉,……”所以,克罗齐的直觉活动由想象而来,最终产生的是形象化的意象,而非概念。
克罗齐认为艺术即直觉,断然将物质的东西赶出艺术领地,但朱光潜有所不同,它认为美“不仅在物,也不仅在心,它在心与物的关系上面,……”物作为客观的素材仅仅是美的条件,但并不是美,它必须具备一种东西,用朱先生的話说“物亦必须具有适合心理技能的一个条件,才能使心感觉到美。”而做到这一点,必须经过心灵的加工,毫无疑问,“我们这种见解着重美是创造出来的”,届时,自然美就成为艺术美,如果达到这种境界,就算是朱先生所形容的“情趣意象契合融化为一整体”。
美产生的过程,我以为经历这样一个阶段,首先是物象,在感官的感知中,物象进入人的感知世界,形成幻象,特点是毫无头绪的各种幻想,也可以叫意象,显然流于感官,只是极为肤浅的感受。就是作为纯粹客观事物开始作为美的条件进入头一道工序。注意,美的条件不是美。然后开始经过心灵加工,专业词汇叫做心灵综合作用,将杂乱无章的幻象(意象)进行整理,成为具备整一性的东西,这时,就开始叫做想象,在这个过程中,内在的驱动力是人的情感,达成的目标就是让自然美成为艺术美,专业点叫情趣与意象的融合,这就是过程就是直觉,也是艺术。就想朱光潜说的,“直觉,想象,表现,创造艺术以及美都是一件事,都是这种心灵综合作用的别名。”
这里要注意的是,譬如我们欣赏美的素材,比如一朵花,那么在欣赏中也就完成了创造,我们所欣赏的审美对象,其实已经是心物二者的合成物。我们欣赏着美的同时也完成了美的创造。用朱光潜说的話叫“这就是说直觉就是表现,内容(直觉)就是形式(表现)。”
也许有人问,这不算创造,你这是欣赏,要说是创造,你应该照着画一幅花,或用文字描述这朵花或使用其他形式,其实这都不对。在克罗齐主张精神哲学的大师眼中,所谓美的创造就在于精神领域,达到“情趣和意象融化而成的整个境界。”极端一点,就是“艺术活动只是直觉,艺术作品只是意象”。当你感受到花儿的美时,你其实已经完成了一件艺术作品。
所以克罗齐直觉艺术也算是一种心灵鸡汤,因为他降低了艺术门槛,就象禅宗见性即佛的道理一样,只要每个人保持纯真天性,就都是潜在的艺术家。“所能领略到的境界,都是他自己所创造的境界,是他的性格和经验的反照。”所以每个人每个艺术家都是与众不同,打个比方,欧阳修笔下善射的陈康叔公和酌油的卖油翁都算是艺术家,不过还不算什么,那也是唯手熟尔,庄子笔下解牛的庖丁也是艺术家,但他的技艺-----和桑林之舞、中经首之会-----真不算什么,不过是技止此耳,他难能可贵的是目无全牛,能感受到以无厚入有间,能够做到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这才是体现了艺术是心灵的表现!
█ 知见障与再神化 ---谈朱光潜审美体验
朱光潜先生的《文艺心理学》一本书前四个章节,将以克罗齐为代表的近代美学一些主要概念进行了理清梳理,首要介绍的就是直觉。直觉区分知觉和概念,朱先生关于直觉独立于知识有四个不字高度做了概括,就是不假思索,不理名言,不生分别、不审意义,特别强调直觉一种独立自足、孤立绝缘的心灵状态。
审美体验从初始状态来讲,首先客观事物进入人的感官,呈现的是形象,而心灵接纳事物的是直觉,整个过程中不牵涉任何知识、效用、概念的东西,所以审美体验就是形象的直觉。“在美感经验中,心所以接物者只是直觉,而不是知觉和概念,物所以呈现于心者是它的形象本身,而不是与它有关系的事项,如实质、成因、效用、价值等等意义。”要而言之,在直觉感知、接纳物象(形象)的过程中,都处在意象的世界里,一旦进一步设计知觉概念,则即刻脱离美感体验而进入意志的世界。
这样一种审美体验最大特点就是断然与意志、知识隔离开来,直觉只负责欣赏“一个完整而单纯的意象”,那么显然就是一种凝神、物我两忘的精神形态。“总而言之,在美感经验中,我和物的界限完全消灭,我没入大自然,大自然也没入我,我和大自然打成一切,在一块生展,在一块震颤。”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其实就是与现实隔开了一段距离,可称之为艺术的距离,通俗一点理解,其实就是我们所说的穿越。
我个人以为,谈到审美体验的穿越、物我两忘,说到底总不免与古代梵我合一、天人合一联系上去了。朱光潜先生谈到这种美感的距离,就在于跳出司空见惯的实用世界,“常态完全占住我们的意识,我们对于常态以外的形象便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经验日益丰富,视野也就日益窄隘。”我用金庸的一句名词“知见障”来形容这种短视。艺术的凝神、物我两忘就是革除这种识见的屏障,重新将万物“再圣化(再神化)”,于是摒除知识的羁绊,重新在眼前这个世界里发现美,届时会惊喜地重新认识到一个情趣盎然、丰富华严的大千世界。
当然,保持艺术(审美)的距离绝不是逃避现实,这种凝神、忘我也绝不是不食人间烟火,朱光潜明言艺术是最切身的,“艺术是一种精神的活动,要拿人的力量来弥补自然的缺陷,要替人生造出一个避风息凉的处所,它和实际人生之中应该有一种距离,主观的经验须经过客观化而成意象,才可表现与艺术”。
█ 尼采的酒神精神与朱光潜艺术的凝神
读了《悲剧的诞生》,叫人产生一个疑问是,当一个艺术家进行创作--比如绘画,旁人大可以问他在干什么。他是纯粹处于利他的目的,给观众创造一个艺术作品以带来美的享受吗?尼采的回答肯定是否定的,在他看来,艺术家的“创作”其实是一种行为艺术,他是审美主体,但在创作中,他最后也成为审美对象。不知不觉沉湎于艺术的陶醉中,他才是艺术真正的受益者。
在克罗齐的美学理论中,美即直觉,他用了四个否定句,艺术不是物质,不是功利活动,不关乎道德,也不是什么概念知识。朱光潜关于直觉用了四个“不”下了定义:不立名言、不假思索、不审意义,不生分别。在直觉如此的状态下,其实已经剥离出作为主体的我,直觉与形象来了个零距离的亲密接触。用朱光潜说的,进入艺术之中,就是凝神状态,忘我、无我,最后形成物我两忘。个人抛开实用世界、意志世界,从而进入了艺术的意象世界。
而在尼采那里,人生是苦难的,如同一道深渊,而艺术如但丁的小舟,在艺术中人们才能有所憬悟---人生值得一过。然而尼采认为,主观、自我成了艺术面前的一道屏障,只有抛弃自我,才能得到真我---一种与宇宙大我融为一体的体验。所以在朱光潜那里,人必须保持一种艺术的距离,所谓凝神,就是物我两忘。“艺术家和诗人的长处就在能够把事物摆在某种‘距离’以外去看,……艺术家们把这些分别、这些名称和这些意义都忽略过去,专以情趣为标准,重新把这个世界的颜色、形状和声音组合出条理来,令成一种较可满意的世界。”而在尼采那里,态度尤其决然,这种东方的“无我”,他称之为“个体化崩溃”。“因此我们必须把个体化状态看作一切痛苦的根源和死因,看作本应鄙弃的事情。”
话题还回到开头画家画画,他拿着画笔,面对隔着画布打量自然界,自然界对于他来说是什么?作为一种客观的存在仅仅是他艺术创作的素材?不不,万物有灵且美,艺术家何必再去单纯的模仿,自然界并不应该象画家的颜料可以任意地拿来涂抹取舍,自然应该是一种更崇拜的存在。朱光潜将艺术的体验是凝神忘我,穿越时空,在直觉浅层的感受中与物象(形象)邂逅,一时交相辉映,其实这就是佛家的梵我合一(儒家的天人合一不过是以天意附和统治者的意志,落了下乘)。不过在尼采这里,与之相近的是酒神精神,东方的凝神忘我在这里叫“酒神的迷狂(癫狂)”。
这种酒神精神就在于“凭借音乐悲剧,观众会一下子真切的预感到一种通过毁灭和否定达到的最高快乐,以至于他觉得自己听到万物的置身奥秘,分明在向他娓娓倾诉”。这种癫狂就是梵我合一,舍弃小我,让小我融入(天地造化的)大我,“对个体来说个体的解体是最高的痛苦,然而有这痛苦却解除了一切痛苦的根源,获得了与世界本体融合的最高的欢乐,所以酒神状态是一种痛苦与狂喜交织的癫狂状态”。所以眼前的自然万物绝不仅仅是作为艺术创作的素材,而是万物包括艺术家在内的主宰,人在艺术创作中,其实也被自然这世界本源所创造着、形塑着,从审美主体变成审美对象。这自然世界是世界的本质,是“世界原始艺术家”,人们沉湎艺术中,在无我、自弃中与最高共同体水溶交融,最终达到艺术的最高目的----获得生命的神圣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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