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凤舞 于 2021-3-20 17:33 编辑
衣食饱暖已久,渐渐失去对贫穷的想象。好比网络上看到某些富人炫富的段子,也会感叹“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人终究只是生活在自己视野和智识所限定的世界当中。“何不食肉糜”现在是被当成一个笑话,最初说出这种话的人何尝不是心怀善意和诚恳呢,不过就是愚蠢而已,不过就是把自己习以为常的一切当做全世界而已,不过就是坐井观天而已!而笑人的人,又怎知自己只不过是站在五十步的位置,笑着一百步呢?
这两天读了乔治·奥威尔的《巴黎伦敦冒险记》,内心还是有很大的触动。奥威尔经历过真正的贫穷,接触过真正的底层,苦捱过真正的朝不保夕,衣食不继,流浪街头的日子。在巴黎做过一段时间的洗碗工,在伦敦随着流浪汉的脚步从一个临时收容所跋涉到另一个,深刻地感受过也真诚地思考过穷人的处境,乃至人类的处境,所以,他才会成为一代人冷峻的良知吧。以前读到《动物庄园》和《1984》的时候,只是单纯地感叹奥威尔是超出所处时代的全知者、预言家,读完这一部书,似乎又可以约略看到他的忧患意识的出处之一。
1921年,伊顿公学毕业的奥威尔,因家境困难无力继续求学,投考公务员,去往缅甸做殖民警察。在缅甸的经历让他见识到殖民主义的罪恶,开始了对极权主义的反思,并因此离开警察队伍,1927年回国,开始了在本土和欧洲大陆长达四年的流浪生活。在巴黎旅居时,所有积蓄被旅馆内的窃贼一扫而空,奥威尔陷入一贫如洗的状态。对此,奥威尔描述说:“和贫穷第一次接触的感觉很奇怪。先前,对于贫穷想了不少,一辈子都在担心这种事,这种事迟早都要来,等它突然来了,才发现和先前想的完全不一样。你原本以为这事很简单,其实相当复杂,你本以为这事很可怕,其实只是很悲惨,令人心烦。人一穷立马变得卑微起来,你首先察觉的就是这个,还有那种一夜之间就成了卑微小人的突如其来的改变。”
奥威尔用口袋里仅剩的45法郎生活了三个礼拜,好在预先已经交完了一个月的房租。他尝到了用谎言勉强维持在人前的体面的滋味,尝到了饥饿的滋味,无聊的滋味,整天吃不饱,又无事可做。奥威尔从贫穷中获得了一种体会:“贫穷回赠了你一样东西,就是完全不想以后的事。”,“那是一种很放松的感觉,差不多算是一种快乐,因为你只知道自己彻底落魄了,贫穷把很多焦虑都带走了。”
彻底没钱之后,他开始频繁进出当铺,当掉自己还算值钱的一些衣物,得来的钱连那些衣物的十分之一还不到。他找到以前认识的一个俄国侍者朋友伯里斯,希望能帮助自己找到一份工作,却发现这个朋友过得比自己还惨,伯里斯已经没钱交房租了,搬到了奥威尔房间的地板上来住。两个人开始了一种互助的关系,无论谁弄到点钱,都先用来填饱两个人的肚子,伯里斯带着奥威尔出入一些职业中介的小咖啡馆,多次求职失败之后发现只有预先给咖啡馆的侍者一些贿赂才有可能获得一份工作。度过了一段多方求职未遂的日子,两个人靠东借西当为生,挨饿的时候越来越多,有一回,伯里斯还给奥威尔联系到为一份布尔什维克秘密组织写宣传文章的工作,对方承诺每篇文章给150法郎,却要求交20法郎的入会费。因为两个人实在拿不出,就交了5法郎,再次前往的时候,发现已经人去楼空,原来是被骗了。
终于,奥威尔在伯里斯的介绍下在巴黎某个豪华酒店找到了一个洗碗工的工作,这家酒店是巴黎消费最昂贵的制十二家酒店之一。洗碗工一周工作六天,一天最长的时候,要从早上七点干到晚上十一点。工作的地点在地下室,狭窄,闷热,昏暗,肮脏,每到饭点忙乱不堪,不同工种的服务员之间充满了争吵和怒骂。洗碗工除了清洗大量的碗碟餐具之外,还要伺候高级侍者用餐并同时忍受他们的傲慢无礼。洗碗工没有假期,被解雇就是他们的假期,老板付给他的薪水仅够活命。除了极个别运气好的,大多数的洗碗工一辈子都无法从这种生活逃离出去,他们每天的工作时间10-15个小时,极为辛苦,短暂的休息时间内,除了买醉,睡觉,干不成别的,洗碗工被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禁锢住了,成了自己的奴隶。
而酒店是这样的,洗涤室离餐厅只有几英尺远,一门之隔,一边是整洁明亮的餐厅,桌布上没有半个污点,摆着花纹雕饰的餐具,顾客衣香鬓影,言笑晏晏;一边是令人作呕的污秽和混乱,洗碗工在肥皂水、菜叶、烂纸和踩扁的食物中滑来滑去,碗碟架后塞满了侍者偷窃的快要发霉的食物,工人光着膀子露出流汗的腋窝搅拌着沙拉,把肮脏的手指伸进奶油罐子……装面包的罐子上爬满蟑螂,厨子用手捏来捏去给牛排造型,然后用布擦去手印,一只烤鸡在送往顾客的途中掉在垃圾堆里,侍者也只是捡起来擦干净,然后带着训练有素的微笑优雅地送到顾客桌前。只除了给酒店老板准备的餐食是干净的。
奥威尔开始思考洗碗工的社会价值,洗碗工是某家酒店或餐馆的奴隶,但他们的奴隶身份并未提供什么真正的价值,或许说高级酒店可以提供奢侈的服务,但这种奢侈是卑劣的,本质上说,是一百个累得要死的员工为两百个顾客为他们并不实际需要的东西付账。继而,他认为让这种无用的工作存在的根本原因是富人对下层民众有一种恐惧,以至于必须让他们忙于奔命而不要有时间去思考。
在酒店干了一个月洗碗工之后,奥威尔进入了一家俄罗斯老板开的小餐馆做洗碗工,陷入更糟糕的境地,因为人手少,一点休息时间都没有了。这时候在英国的朋友给他介绍了一分家教的工作,照顾一个低能儿。他果断辞职回到了伦敦。回来之后,不巧雇主要出国一个月,在向朋友借到的两个英镑花完之后,他开始了奔走于各个救助站之间的生涯。开始了解到流浪汉这个群体。
英国当时的法律规定乞讨是犯罪,乞讨者总要借助某种遮饰,比如卖火柴,兜售一些小商品,街头卖艺等等。失业的,家道中落的,小生意也做不成的,口袋了没钱了,就只能靠政府提供救助,政府设置了一些临时救助站,可以给流浪汉提供食宿,但是规定每个救助站收容的流浪汉,只能在这里住一两天,而且一个月之内,不能够重复回到同一个收容所。而且,按当时的法律规定,露宿街头也属于犯罪,要被抓进监狱关上一周左右。伦敦有上万了这样的流浪汉,每天奔走于各个收容所之间,而且,将会为了一口食物,一块栖身之地,永久地奔走下去。食物只有一块面包和人造黄油,住的地方也很糟糕,流浪汉登记之后进入某个收容所,被要求洗澡,洗澡只是冷水,而且多人共用,污秽不堪。住的地方有的用木板隔成极小的单间,两人一室,有的是把所有人集中在一个大房间里,空气混浊,各种异味。有的没有床铺,只能睡在地板上,有的没有被褥,冷得发抖,根本无法入睡。总之条件奇差。流浪过一段时间之后,几乎所有的人都会营养不良,身体变差,逐渐丧失劳动能力。总之只要开始流浪,就极难从这样的命运当中摆脱出来,直到悲惨地死去。
流浪汉有时也会获得教会或者宗教热心人士的救助,代价是要参加祈祷,表演感激。几乎多数的流浪者以此为耻,不是饿得受不了的时候,甚至不愿去接受这样的救助。即使接受了救助,在祈祷的时候也会暗中捣乱,挤眉弄眼,说些下流话,也是一种奇异的自尊。
奥威尔对当时现行法律提出了质疑,为什么不能够让流浪的人群在某个收容所固定住下来,自己从事生产,自给自足,过上一种即使拮据,但总算还安定,能看见希望的生活呢?
以奥威尔的经历而言,陷入真正的贫困之中,人是很难自救的。巴黎的洗碗工中,有一部分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不是万不得已,也不会选择做这个,一旦进入这个行业,获得的报酬仅够生存,也很难脱身,不是发生奇迹,就很难有未来可言。在伦敦的某个收容所,因为流浪汉头头行伍出身并对文化人有天生的敬意,奥威尔被分配到收容所的厨房帮忙,他发现这里有没吃完的食物被大批倒掉,而仅仅一墙之隔,流浪者们因为分配的食物分量不足,还挨着饿,奥威尔大受刺激,但不要说收容所的工作人员习以为常,就是同为流浪者的一个同伴,竟也会理解这样的事情存在,这个已经沦落到不幸境地的人说:收容所当然不能弄得太舒服了,不然会有更多的人涌进来……
社会的救助,如果不是从根本出发,给予健康的保障,工作的机会,足够的教化,便也不会产生真实的意义,仅仅是将一批人没有希望的生涯,苟延残喘多一段时间而已。纳税人的钱,也并没有真正帮助到不幸的人,使社会的机体更加健康。
人们往往把落入底层的人视为异类,视为天生具有某种缺陷,而其实其中多数人与普通民众并无区别,只是恰巧遇到霉运罢了。只是,人到了濒临饿死的境地,所谓精神追求,所谓道德,确实就是一种奢侈品,只有生存的本能大于一切。
我在想,贫穷是怎么一回事呢? 也许,就像是缓慢施刑的一个泥沼,坠入了,就只能在绝境中慢慢下沉。
这两日看到一个新闻,说本市的街头,一个九十多的老太太,被自己六十多的亲生女儿用轮椅推到街头乞讨,冻得瑟瑟发抖。围观者指责女儿不孝的时候,女儿辩称自己拿着一千多块的低保,还得赡养老人,没办法活。并声称自己并没有虐待老人,老太太也维护着女儿,说是自己愿意出来帮助女儿赚点生活费。老太太另有儿子,儿子儿媳继承了老太太的房产,却也有底气大骂姐姐不孝,做的不是人做的事。这一种当然是个例,面对生活,他们也不见得是完全没有选择的机会,是勇敢一点做个善良的人,还是只顾一己之私做个怯懦而邪恶的人。但对这样的事情,我自己仍然是很难做出什么评判,只有一声叹息。
所谓生活的压力、环境的压力;所谓安全感,获得感,归属感,道德感,都是无形的,不能实实在在地拿出来做人生选择的证明,个体也多半都是按自己最直观的感受做生活的选择吧?仓廪实是有助于人知礼节的,但也并不都是这样。只不过倘有机会,相信多半的人心还是喜光的,还是向上的。而这样的相信,对我来说,也只不过就是为了让自己安心。
奥威尔在流浪汉的群体中,也遇到过一个很特别的人。是个马路画家,名字叫波佐。马路画家是用粉笔或颜料在马路上画一些时事漫画或其它类型的画作,围观者看高兴了,也许扔点小钱。波佐是个挺有意思的人,喜欢读书,他画的画总是紧跟现实,以当即发生的新闻为题,也会画一些讽刺漫画,他经常会观察星空,甚至到了很专业的程度,曾经给皇家天文学家写信描述过对流星的观察所得,并被回信感谢。波佐说:“群星是一场免费的表演,只要用眼睛看就行了,不会花费你一分钱。”波佐认为,贫穷没有那么重要,只要坚持自己脑子的想法,喜欢自己的生活,就仍然是一个自由的人。
波佐的父亲是一位破产的书商,他曾经做过粉刷匠,有固定的收入,有喜爱的姑娘并订了婚,原本生活是光明的。不幸未婚妻不死于车祸,他悲伤之下喝了七天的酒,在工作中不慎跌落,一条腿摔成残废。几经周折,赔偿金花完了,波佐成了一名马路画家,日子过得凄惨起来,冬天总是饿着肚子,救济站和泰晤士河岸也经常看到他的身影。坏腿越来越糟糕,很可能需要截肢,他的命运很清楚了,除了乞讨,死在救济站里,没有别的出路。
这样的波佐,读左拉的小说,莎士比亚的全部戏剧,《格列佛游记》,说话的时候用词很奇特和生动,时刻让自己的脑子处于清醒和警觉的状态,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屈从于贫困,他说。他可能会衣衫褴褛,受冻,挨饿,可只要能读书、思考、观察流星,他就能放飞自己的思想。
不会被厄运碾压成齑粉,也就是波佐这样的人了,当然,作家奥威尔本人也是。在贫穷的泥沼中,总有这样的人存在吧。有幸得救,这样的人会焕发出巨大的能量来。国内某些作家也经历过吃不饱的时代,可惜目光永远向内,津津乐道的只是贫困带给自我的某些近乎病态的心理特征。奥威尔的目光看向更辽阔的世界,看向未来,看向人类的命运,我想这正是奥威尔的伟大之处。
2021-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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