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某朝代,发明了一种让人颇为费解的刑罚,就是行刑人连续向人犯面部甩搭上七张醮水麻纸,于是这七张纸便封堵了人犯的口鼻,并连鼻凹口角任何缝隙阻塞无遗。据说这种刑罚是为了显示皇恩浩荡的:如果谁受了七张纸而不死,那就算他造化,不必再用第八张纸了。
然而好象还没有能够从七张纸下面逃出活命的发现。
那似乎是种很干净,很文明的刑罚,但是死亡的人却往往死得很痛苦,他们的遗像因此也显得特别恐怖、狰狞。
一个本来可以自由呼吸的人突然被剥夺呼吸的权利,那该是一种怎样可怕的情形?
几乎没有人会因为呼吸而感动,张大帅却是个例外。
因为能够享受呼吸的乐趣是张大帅的最大愿望。他的鼻子天生就有毛病,里边总好象有东西挡住似的,让他呼吸很不通顺。所以他很恨,恨那些鼻子很优秀的人。
有不低于三十个人因为鼻子的关系而被张大帅愤恨,张大帅没有用七张纸,他用水,他使劲的往他们的鼻子里灌水,那种死亡方法同样不值得提倡。
张大帅现在之所以感动,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终于可以自由畅快的呼吸了。
虽然他现在呼吸得很难看,可是他并不以为意,他只注意一个事实:呼吸,其他的统统可以忽略。
包括疼痛,他丝毫没有感觉到疼痛,尽管他的鼻子被削掉了,可是他不觉得痛苦。
有个杀手本来是打算直截了当杀了张大帅的,可是张大帅却在死前有个想法,他希望先把自己的鼻子给割了,这个杀手满足了他。于是他死而无憾。
这个杀手因为这件事思想产生了很大的震动,此后他眼前总是晃荡着鼻孔处鲜血淋漓的张大帅纵声大笑的情形,张大帅说,金鼻子,银鼻子,不如我这没鼻子。
二
杀手名叫韩流,韩流是男人。
但是这个世界并不是只有男人可以做杀手的,女人也可以。顾影是女人。
我们最好住在一起。在一次成功的合作之后,顾影对韩流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韩流认为顾影这想法不正确,你也是杀手,你应该明白,杀手是不该有家室之累的。
顾影提醒韩流,只是住在一起而已,并不是要成立一个家,我们不需要爱。
顾影用指尖轻轻摩擦韩流的胸膛,我觉得这样对你和我都有好处,你很英俊,我好象也不丑,我们在一块就不用找别的发泄对象了。
韩流想了一下,能够有个漂亮女人免费陪你上床,这种好事并不是谁都可以碰得到的。
顾影笑了,你不笨。
韩流道,你怕不怕有一天你会爱上我?
顾影默然片刻,反问,你呢?
韩流道,不知道。
顾影道,所以我们在一起是很危险的。
韩流有点失望,看来你是怕了。
顾影道,你错了,我喜欢赌博,我很想跟我们自己赌一把。
——只要我们彼此不产生爱情,那么我们就是胜利者。
韩流把鼻子深深的埋在顾影的胸脯上,他在体会,体会失去呼吸的感觉。
他终于无法忍受,把头抬了起来,长长出了口气。
顾影吃吃笑道,我刚才差点又用女人的武器杀死一个男人。
韩流神情显得很是茫然,喃喃道,今天我杀了个人,那人说,自由呼吸可真他妈的痛快。
顾影道,死在女人的温柔乡里就他妈的不痛快?
韩流道,你不明白。
顾影道,我何必明白?
韩流想了想,觉得顾影的话很有道理,有许多东西太明白了反而不好。
顾影道,今天老板来了。
韩流突然感到不快,他来干什么?有新任务了?
顾影道,他说我们两个人不应该在一起。
韩流冷笑,他管的可真不少。
顾影观察韩流的反应,我说,我们两个只是野兽而已,我跟你除了杀人就是上床。
韩流似乎已经睡了。
顾影道,老板还想……她忽然顿住,你就不想知道他还想干什么?
韩流冷冷道,那是你的事情,与我无关。
顾影道,你吃醋了。她大笑起来,然后把韩流的头又压在自己胸膛上,他是想跟我上床,可我没答应他,现在我只喜欢跟你……
韩流俯在顾影的胸脯上,几乎窒息,他忽然觉得如果真这样死去也好象不错。纵使无法呼吸。
三
司徒约翰是一个很有趣的名字,拥有它的主人是个英国人,这个英国人在中国做生意,他自己觉得应该入乡随俗才是,于是取了个中国名字,所以才有了司徒约翰这样的名字。
但是许多人并不觉得司徒约翰是个有趣的人。尤其是觉得影响了他们生意的人。
他们认为洋鬼子怎么可以在中国的土体上放肆。
但是后来没人敢招惹他了。司徒约翰是有很强硬的后台的,有几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家伙非要跟他作对,结果他们就莫名其妙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司徒约翰经营一家烟馆和两家赌场。生意当然很好,他的太太也终于放心了,太太以前总担心中国那么穷,怎么会有人照顾生意呢?
司徒约翰每天下午都要到他的生意场上去巡视一番,每巡视完毕一次他就感到骄傲一次,他曾经被父母认为最没前途的二流子,现在他却是最懂得赚钱的大亨。
现在他们来到了大赢家。司徒约翰发现真正的大赢家其实就是他自己。他指着楼下那群紧张不已的人说,越赌越穷,越穷越赌。
太太格蕾丝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国人,她说,那么,等到他们倾家荡产的时候,你的生意就做不下去了。
司徒约翰叼着雪茄,笑格蕾丝的妇人之见,他们倾家荡产了,还有别人啊,只要肯动脑子,这世界上到处都有钱等着你去赚。
格蕾丝张开朗美丽的嘴巴,打起了哈欠,厌恶的说,这里的空气太臭了,我受不了中国人身上的臭味,都快憋死了。
司徒约翰道,你好象也是中国人吧。
格蕾丝道,我忘记了。
司徒约翰笑笑,看来能够忘记的确不是一件坏事,走,我们到海滩上走走,那里空气好得很,一定让你呼吸个够。
夕阳很美好。沙滩很柔软。海浪很澎湃,送来一股又一股很清新的海风。让人忍不住陶醉。
这里是海滩。私人海滩。一年前,司徒约翰把这块海滩给租了起来,于是这也成了他的生意。生意人是无孔不入的。
韩流大口的呼吸,顾影笑他,是不是觉得花了钱的地方连呼吸也不一样?
韩流道,我每呼吸一次,我口袋里的钱就要少一部分。
顾影道,你可真没情调。
韩流道,我们是来杀人的,不需要情调。
顾影道,既然你来杀人,就应该发现,你要杀的人已经朝这边走过来了。
司徒约翰携着太太格蕾丝行走在沙滩上,他伸伸懒腰,道,一到这里,感觉就好极了。
格蕾丝环顾四周道,如果没有人就更好了,尤其是黄种人。
司徒约翰有些不以为然,然而恰恰是这些黄种人给我带来了源源不断的财富。
格蕾丝道,我鄙视钱,钱是肮脏的。
司徒约翰大笑,可是你偏偏就嫁给了我这个肮脏的家伙,看来你也是口是心非。
格蕾丝不好意思起来,掐了丈夫一把,话一到你嘴里就难听得很。
司徒约翰道,我喜欢直接。
格蕾丝又挽起了司徒约翰的臂腕,道,达令,我们是来享受的,不是来吵嘴的。
四
达令,顾影模仿着格蕾丝的腔调,我们是来杀人的,不是来斗嘴的。然后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
韩流却似乎不不在意,他注视着司徒约翰夫妇的后面,道,杀他们好象不容易,他们后面那两个保镖讨厌得很。
顾影叹息道,看来只要是有钱人,就总要想方设法证明自己是个有钱人。
韩流已坐起。
顾影道,你要动手?
韩流道,我认为已经是时候了。
他们已经在这里呆了三天,已经对司徒约翰的行踪有了很详细的了解。
顾影却道,你有把握吗?我觉得好象今天不大合适。
韩流道,你怎么了?
顾影道,不是我,是你,你的状态很不稳定,很浮躁。
韩流道,可是我已经厌倦了这里,我不想再等下去。
司徒约翰发现前面有一对男女在搂抱,亲吻,现在天色虽然擦黑,却没有完全黑下去,所以他甚至还看到女子的手顺着男人的腰际划到了裤子里边。
然后这一男一女居然躺了下去,在沙滩上翻滚起来。
司徒约翰看格蕾丝的眼光很有些不对劲,他说,这女人一定很要命。
格蕾丝的脸红了起来,你真坏。
司徒约翰忽然大喊起来,年轻人,我建议你们最好到床上去。
两个年轻人并不理会,自顾自的翻滚腾挪,他们太忘情了,以至于滚到了司徒约翰脚前也浑然不觉。
司徒约翰摇摇头,回头对他身后的两个人道,你们应该做点什么才对。
司徒约翰不习惯让路,所以就只有让挡住他的人让路。
两个保镖其中之一走上前去,粗声粗气道,喂,这里是大众场所,不能象野狗一样乱搞!他已经打算把这对狗男女给掰开了。
但是他却忽然就倒在地上。
司徒约翰只看见那对男女忽然分开,女子在弹地的一刹那冲着他的保镖之一划出了一道蓝盈盈的光后,他的保镖之一就倒下了,甚至连惨呼一声都来不及。
司徒约翰觉得自己应该惨呼一下,因为他已经发现另一个男人朝他扑了过来。
格蕾丝女士的惨叫远比自己的丈夫高亢得多。
然后惨叫同时消失。
一切来得很快,消失也很快。
顾影很快对本次杀戮作出了评价:我们的配合完美得无懈可击。
韩流长出口气,我想我们应该马上走才对,估计有人会听到他们的叫声,快赶来了。
韩流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够好好睡上一大觉。他觉得这几天实在很让人疲劳。
顾影回头看着几个人的尸体,道,他们碰到我们可真……她话未落音,忽然惊呼,小心!猛然冲到了韩流后面。
随后一声枪响,顾影怆然到地。
他们刚才把注意力只是集中到了司徒约翰身上,却忽略了还有一个人:司徒约翰还有一个保镖的。
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只有尽快脱身。
幸亏这里是海边,所以韩流脱身并不困难,他抱起顾影,跳进了大海。
那个保镖冲着海浪开了几枪,大骂了几句,然后哭了起来,因为他的工作随着主人的死亡而宣告结束。
五
那保镖的枪法显然不算很好,只是把子弹打在了顾影的肩头上。所以顾影虽然流了不少的血,却没什么生命危险。
韩流盯着顾影苍白的脸,忽然流出泪来。
也许那是因为感动,也许他的感动来自于这个女人居然肯为他去死。
他从来都认为这女人是冷血的,甚至是冷酷的,他绝对没有想到她为他而牺牲。
他已经决定从此好好的去爱这个女人。
看来,他们关于爱情的赌博失败了,不过那又怎么样?
老板来了。老板,当然是他们共同的老板。
老板一看见他们两个,就露出很吃惊的样子来,他看着顾影,我没想到会这样的。
韩流道,你应该把我们该得到的钱给我们。
老板问,然后呢?你们是不是要消失?
韩流道,你可以找别人为你卖命,这种人就象街上的够一样,不会难找的。
老板沉吟道,有一定道理,不过我还是不怎么放心。
韩流道,司徒约翰已经死了,你不必有任何后顾之忧。
老板道,司徒约翰的死可不是一件小事情,如果政府不给英国一个满意的答复,很可能会有大麻烦的。
韩流道,我们只管杀人,别的我们就无能为力了。
老板道,你们可以帮忙的。
韩流道,怎么帮?
老板道,让我把你们杀了事情就不会太麻烦了。
现在,老板的手里忽然多了一个乌洞洞的枪口。
韩流有些吃惊,你要杀了我们?
老板点头道,只有这样,才能够给洋人一个交代,我和我的老板才能够过几天安稳日子。
韩流苦笑,这就是做狗的下场?
老板叹息道,我表示理解,因为我也是条供别人驱使的狗,我迟早也会有这么一天的,到时候我绝对不后悔。
老板举起了枪,我的废话太多了,你们该去西天了。
但是老板手里的枪忽然不见了。
一直躺在床上纹丝不动的顾影突然从床上飞了起来,撞到了老板身上,然后老板手里的枪就到了顾影手里。
老板在这个时候依旧保持微笑,我有点低估你了,顾影,你不是随便就昏倒的女人。他摇头道,每个人这辈子好象都难免会做一些糊涂事的。
顾影道,我刚才好象听你说,你根本不是人,只是供人驱使的狗而已。
老板表示同意,狗有狗的下场,这是它必然的命运。
顾影用枪抵住老板的脑门,二十年后见。
老板道,你就算多听我一句话又如何?人之将死的话总是有道理的。
顾影道,你说。
韩流是个废物,他不配有你这样的女人。
好了,我可以死了。老板说。
六
现在我们自由了。顾影走向韩流,现在我也可以说了,我爱你,我知道你也爱我对不对?
韩流一直都在发呆,过了半天才喃喃道,你怎么知道?
顾影道,你刚才为我流泪了。
韩流道,那是因为你救了我。
顾影道,你曾经为我吃了不少的醋,你如果不爱我,肯定不会吃醋的。
韩流砰然倒在地板上,我们真的自由了吗?
顾影也躺在了地板上,躺在韩流身边,柔声道,现在你可以陪我去看电影,我也可以陪你到海边自由呼吸,我们从此天天有好日子。
韩流道,是吗?我只是个没用的废物。
顾影道,你不是废物,不是,我知道你很厉害的。她的手向他的下边抚摩过去。
但是韩流推开了她的手,我没用,我在同一天内让同一个女人救了两次命。
以上的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那个时候,中国是个很混乱很复杂的地方。
四十年后,中国也比较乱,不过属于内部的乱。
四十年后的中国出现了一群很厉害的小青年,人们把他们称为红卫兵。红卫兵很厉害,他们要消灭一切反动势力和腐朽思想。
这一天,他们准备给老太婆上教育课。他们把老太婆给揪到了大街上去游行。
老太婆的脖子上挂了一个非常大的招牌,上面写着:为殖民地服务的下三滥杀手。
这位老太婆接受完游行后,肚子上又被一个愤怒的小家伙用很大的气力踢了一脚(他回家后对奶奶说,我今天狠狠踢了一脚杀死我爷爷的那个狗太婆),老太婆于是昏倒在寒冬的大街上。
有一个正在扫大街的老头发现后赶紧把老太婆背到了家里去。他给老太婆掐人中,煮姜汤,一番折腾,终于把老太婆给鼓捣醒了,老太婆疲惫不堪的说,你为什么不让我死?
老头认真的看着老太婆,忽然说了句,顾影。
老太婆感到吃惊,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老头浑浊的老眼透出一丝光亮来,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老太婆看了半天,忽然大笑起来,你是韩流啊,原来你没死啊,说,你四十年前到哪里去了老头搔起了头,怎么说呢,怎么说呢。
老太婆道,哦,我明白了,你跟我在一块,觉得呼吸不畅快,对不对?
老头不好意思起来,从抽屉里捏起一撮烟丝来,卷成个卷,猛吸了两口,都老成这样了,就别寒碜我了。
这个叫顾影的老太婆眼里忽然涌出了两串清凉的泪来。
叫韩流的老头靠近了顾影,我看咱们这几十年来也不容易,以后咱们就好好过吧,我养活你。
顾影木然道,不行。
韩流吃惊道,为什么?
顾影道,老板说过,你不配。
作于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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