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
我的儿子得了脑瘤,从核磁片子上看,基本上,得考虑是恶性的。一个十七八岁的健壮小伙子,平时活蹦乱跳的,只说轻微头痛,开始没当事,晕厥了,才做的CT,发现异常,又做的核磁。再事先,几乎一点征兆都没有。
短暂的慌乱之后,我强行使自己镇定下来,开始考虑诊疗方案。毕竟是做医生的,平日的病例见多了。虽然,我们这座县医院的治疗水平不高,但我的水平和理念并不落后,平日里坚持学习的结果。从片子上看,肿瘤的位置特别不好,深在,靠近关键位置,而且,周围的侵犯征象和水肿带都很明显。首先要弄清的是转移来的还是原发的,然后要做增强,或者直接做PET-CT,看是否为多发的,有无转移。
良性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了,一般良性瘤子,不可能造成这么严重的脑水肿。根据这孩子平时的习惯,总是喜欢玩手机,累了,不关机,直接把手机放枕头底下就睡觉,我考虑,原发脑瘤的可能性大。以前在家时,我没少管教他,每天都监督,乃至强行夺走他的手机,任凭他大吵大闹。可上了高中,住校了,我管的就少了。加之我平时的忙碌,就少了督促。他爸爸更是大大咧咧,看儿子哪都好。
如果正如我的判断,是单发且颅内原发的,那最好是先做放疗,等瘤体缩小,最好跟周围正常脑组织有了分离,再做手术。这样,不仅能给手术提供便利,而且,远远降低手术对正常脑组织的损伤程度,以及术后并发症。至于放疗的副作用,不能过多顾及,还好有药物可以控制。特别是有些中药,能有效减少放射性损伤,起到保驾护航的作用。
(二)
我把上述思路一五一十地跟丈夫做了详细阐述,丈夫只是默默滴一根接一根滴抽烟,也不知道听懂多少,听进去没有。良久,他一改往日对我依顺的习惯,斩钉截铁滴发表了自己的意见:第一,神马放化疗,绝对不能考虑,手术也要暂不考虑,他要带儿子寻找特殊的治疗方法去。第二,你们县医院所有的医生的意见都不能听,包括你们院长的,主任的,神马专家不专家的,统统一边凉快去。
他的理由是:你们平时给那么多的患者化疗,化好几个啊?扯蛋。咱们县,基本就是个山沟沟,你们这帮大夫,井底之蛙而已。儿子还小,怎么可以就交代在这里?你抓紧用点控制病情的药物,我要带儿子转院。
我一听,这个气呀。我也没说非要儿子在县医院治疗啊,这么复杂的脑科手术,咱们这里当然不行。至于放化疗,要看目的和作用是什么。晚期的病人,姑息性的化疗,当然是死胡同一条,苟延残喘而已。可是,做为围手术期的辅助性治疗,那是能为病来带来莫大益处的。再说,放疗和化疗也不是一回事啊,懂什么呀。
尤其可气的是,做为县政府的科长,他平时没少给我介绍病人,请吃饭送红包滴求我给病人化疗。原来,他对化疗居然就是这么个认识,安的什么心啊,把我们县医院肿瘤内科的医生当什么了,是不是把江湖面子看得比患者生命还重要?当初追求我的时候,可是说冲着我的专业知识以及才干来着。
我再说什么,他也不听了,急着找人东打听西打听去了,好在是机关干部,朋友多。他们家那边,我的大姑子小姑子,大伯子小叔子,平时就靠他罩着,当然啥都听他的。我这边,父母早故,无兄弟姐妹,连个帮腔的都没有。
(三)
好在,我们俩还不是绝对的对立,有些共同的想法。这样,短暂的甘露醇加激素控制之后,儿子的病情暂时稳定,我们带儿子踏上了外出寻医之路。先到了省城,各大医院人满为患,我们只能在一家二流医院先住了下来,一边等待床位,一边打探消息,找关系。丈夫依然固执地回避一切关于放化疗的建议,这方面的专家号,一个都不看。任凭我磨破嘴皮子,他依然一反常态滴对我粗暴,好像儿子就不是我亲生的。
小地方出来的人,没关系没路子,想住进省城大院,哪有那么容易?丈夫就迁怒于我,说你平时怎么就不跟同学啥的多联系联系,遇到事,谁也求不着。我说,我同学基本都在基层呢,没有大医院的嘛。再说,我们不比你们干部,交往就是工作,我们平时忙的要死,哪有时间交朋友跑关系。
丈夫瞪着熬得通红的眼睛,气哼哼滴不说话,一根接一根滴抽烟。我就说:你就别抽了,儿子都这样了,你再要有个好歹,我可咋办?丈夫对我狂吼:滚滚,你个没用的东西。我气得快要崩溃了,眼泪往肚里咽,也只有强忍着。这个节骨眼上,我跟他吵,闹崩了,有啥用啊。他平日里,可是从来都对我百依百顺的呀。
(四)
后来,我们花了不少钱,从一个号贩子的亲戚的亲戚的七扭八歪的关系面上,找到了一家京城的很不错的医院的关系,中字号打头的医院。我跟丈夫,辗转着,带着儿子来到了京城。此时,儿子已经半瘫痪了,我们雇了私家的救护车才来的京城医院,车费,就让人家宰了好几千。
在京城,丈夫仍然强烈滴抵触着放化疗。既然他这么坚持,所有的专家就都只能建议尽快手术,尽管手术的风险很大。只有一个该医院新成立的部门,说是从美国新引进的最新技术,贵的离谱,但号称说对恶性肿瘤的有效率是接近百分之百。丈夫和同来的亲友们对此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丈夫说,本来想先求助中医来着,但是,看中医大夫们态度都不坚决,不如先试试这个。
我偷偷跑去网吧,查了该技术的资料,原来是一种免疫疗法。我赶紧回来,跟丈夫说,免疫疗法都是有效,但有效率跟治愈率是截然不同的概念。免疫疗法,再怎么牛叉,都是不可能治愈肿瘤的,其疗效,比中药都不如。丈夫对我的说法很不屑,说人家那边的负责医生是留美博士,不比你们县医院强百倍?你懂个屁呀,你那些放疗化疗的,害死的病人还嫌少吗?
我歇斯底里地吼:你才狗屁不懂,留美博士有什么了不起,在外国刷试管出身的博士有的是。丈夫居然要对我动粗,被亲友们拦了下来。可亲属们都是他那边的,纷纷埋怨我是不愿给孩子花钱。我欲哭无泪啊,我会舍不得给我儿子治病花钱?这帮混账。
(五)
在丈夫的坚持下,和亲友们的起哄怂恿下,孩子接受了免疫治疗。他们普遍认为,贵的,就一定是好的。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只能默默祈祷,盼望免疫疗法能更大地发挥点作用,让儿子有些好转,然后,我再设法说服大家,接受进一步的治疗。
可是,一个两个三个疗程过去了,儿子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更加严重了。其他一些接受该疗法的患者,疗效也是很差,大家纷纷来讨说法。那个留美博士却说,该疗法是确实有效的,国外的统计学证实的,但没说一定能彻底治愈肿瘤,已经帮助患者延缓病情了嘛。其它的,请去找负责你们的临床医生。我问:你不是医生吗?他却鄙夷滴说,他是搞基础研究的博士,不是搞临床的,不像你们国内,临床基础不分家。
我们去找医院领导,主管业务的领导说,该项目是医院跟外边机构的合作项目,临床上,尚处于探索阶段。还说,恶性肿瘤的治疗,还是要坚持综合治疗的原则,你们接受了免疫治疗,并不妨碍你们同时接受其它治疗嘛。
连我这个专业的医生都被骗了,其它的非专业愚氓百姓,怎么可能不被忽悠?我怒斥他们的宣传是误导,却被保安轰了出来。我号召大家去投诉,可是,这些可怜的人们,谁有啥门路呢?有点能耐的人,谁会上这个当?大家纷纷唉声叹气,泪水涟涟。
丈夫的气焰是彻底滴瘪了下去,除了一根接一根的抽烟,屁也放不出来一个。无奈之下,我们的儿子,只有接受了手术治疗。本来,丈夫都已经有些动摇了,考虑可以接受手术前放疗,可放疗的医生又改口了,大谈放疗技术的进步,甚至可以取代手术。而手术大夫那边,开始还对我的建议有赞赏态度,可后来,却说手术排得很紧,如我我们想先放疗,就去放疗科住院,这边的手术,不定排到啥时候去了。
而放疗科那边,暂时又没有床位。麻痹的这帮犊子医生,开学术会的时候,大谈特谈综合理念,一到了实践阶段,都最看重经济利益。在他们眼里,论文的质量,病例的统计学资料凑数,比病人的生命重要多了。
(六)
我原想着,实在不行,就手术后放疗吧,反正放疗这一关,是逃不掉了。如果孩子的爸爸不接受,我就偷偷带着孩子溜掉,找地方放疗去。最后,再吃中药。
可是,事情比我计划的要糟糕很多,手术很不理想,创伤太大了,儿子从手术室出来,就一直昏迷不醒。手术医生说了,术前已经跟你们交代了,这个手术,真的很难做,风险极大,病人没死在手术台上,已经是万幸。我知道,他肯定没什么责任,没什么原则错误。我们平时,也都是跟患者家属这么交代的。
如果儿子能活下来,没准也是个痴呆瘫痪啥的,我都认了。没办法,谁都尽力了。可是,还没等拆线,儿子突发高热,经检查、会诊,是术后颅内感染。脑瘤手术,本来是无菌的,术后感染,就是手艺丢人。即便医生不至于被判刑,可良心上,你们就没点愧疚吗?
就这样,儿子的小命,就丢在了我们伟大的京都。尸体还不让拉回去,只能就地火化。我跟丈夫,悲痛欲绝,抱头痛哭,捧着儿子的骨灰,返回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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