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在《中篇小说选刊》上读到一篇写围棋的小说,是叫《黑白道》还是别的,记不清了,但小说结尾记忆犹新:两大棋手对弈,妙着纷呈,厮杀惨烈,最后棋风儒雅冲和的老者以半子之差落败;霸气凶悍的青年险险胜出。看得出作者的情感是偏向于那位谦谦君子的棋坛前辈,但仍安排他输给了急冲猛打、自负锋锐的青年。一方面流露出作者的追怀与惋叹,谈笑用兵甚至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一方面也体现出作者对现实的尊重与忠实。现代工商业社会,风度斗不过力度,深度斗不过速度,对理想人格的追求和胜负功利的超越,越来越像一个美好易碎的梦。
我所喜爱的作家金庸几十年来痴迷围棋,还拜了大国手聂卫平为师。兴趣在创作中难免会有投射,于是我们看到《碧血剑》里,围棋可以换武功,棋子能够当暗器;《笑傲江湖》里棋谱可以迷惑别人,图谋救主;《天龙八部》里的“珍珑棋局”更映照了众生的性格缺陷、曲折心事和难堪往事。金庸本人究竟棋力如何呢?据说聂卫平的回答是“在香港知名人士中第一。”是有弹性的肯定,精巧的避重就轻。
有关围棋的传说历代不绝。《述异记》里的“烂柯山”故事,一局棋罢,旁观的樵夫斧柄已烂,下山回家,已是百年之后。人生苦短,到了缥渺恍惚、无以名状的地步。陈抟老祖与赵匡胤下棋赌华山是另一例。陈抟赢了,华山地界从此不向朝廷交赋税。这则传说金庸引过,凤歌在《昆仑》里也引过。陈抟以出世之姿行入世之事,以一代高人的身份平视王侯、造福黎民,飘逸清奇而又有所作为,正是金庸、凤歌等作家所推崇的。
晋人把下围棋称作“坐隐”、“手谈”,言下之意,不仅寄托闲情,亦且修心养性。沈括则用骇人听闻的认真劲儿算出棋局变化的总数约为3的361次方,一个不可思议的天文数字,难怪说“千古无同局”了。知识分子以外,帝王将相也有嗜棋如命的。南北朝时的梁武帝写过《围棋赋》、《围棋品》、《棋法》、《棋评》。《围棋赋》说:“若局势已胜,不宜过轻,祸起于所忽,而坠于垂成。”告诫下棋的人胜券在握时不能掉以轻心——做人何尝不是如此?
下棋之风愈演愈烈,自然少不了诗歌来锦上添花。欧阳修、王安石都作过这一类的诗,连一辈子下不好棋的苏东坡也写过。当中较特别的是白居易的一首:“何处春深好,春深博弈家。一先争破眼,六聚斗成花。鼓应投壶马,兵冲象戏车。弹棋局上事,最妙是长斜。”一口气把围棋、象棋、弹棋、投壶全写了。白居易所接触的棋类似乎比其他人来得丰富。假如生在现代,“联众世界”里少不了他的帐号。
白居易没见过跳棋,不然他又会多一项爱好了。我记得以前的跳棋棋盘分上下两层,中有空间,质地柔韧,分六大色块,群雄割据的架式,每一块上各有圆圆、凹凹的小孔。棋子是六色玻璃球,剔透玲珑,鲜艳夺目。我们全家在跳棋上不知收获了多少快乐:我和父母、外公外婆五人各据一方,走到中央腹地陷入“交通堵塞”,势成胶着,各人遂绞尽脑汗,各出奇招,搭桥、借力、侧面迂回,又防着被对方利用,缠斗极烈。娇红、嫩绿、洁白、墨蓝、乳黄五十个玻璃球参差错落,奇丽缤纷。我对着那些图案一径儿发起呆来,觉得欣赏它们比赢了棋更惬意。
前些时逛了两个超市,新出的跳棋是一张纸上画了线,木头做的棋子,木头木脑,乍看简直要以为是飞行棋。这般退化与急功近利的商家有关,与玩跳棋的人日渐稀少也不无关系。就算还有玩家,也多半转移到网上去了。倒是飞行棋原地踏步,没有变好至少也没有更坏。塑料纸上绘着线路,何处停滞不前,何处跳跃前进,何处打回原形,全凭掷骰子决定。相比围棋的博大精深和跳棋的慧心巧思,一味依赖运气的飞行棋,其运行规则和它的制作工艺一样那么简陋。
七十年代出生的人多半玩过军棋。我会下但谈不上钟爱,唯一收获是弄清了“军师旅团营连排”的次序。军长上面还有司令,排长下面还有工兵,此外还有军旗、地雷两大道具。当连长碰到营长左躲右闪,师长尾随旅长跟踪追击,我和小伙伴们深深体会到“官大一级压死人”是怎么回事。与之类似的有斗兽棋,豹怕虎,虎畏狮,狮惧象,可是斗兽棋的神来之笔是象怕老鼠。如此一来,棋子们形成了一个有趣的循环,只有相对的强者,没有绝对的弱者。不仅符合自然界的生物链,而且暗通相生相克的道理。
不管跳棋的灵动、飞行棋的稚拙,还是军棋的端肃、斗兽棋的智慧,都不足以挑战围棋的地位。在中国,能与围棋抗衡的只有象棋。
曾几何时,我们拿象棋棋子来下五子棋,还发明了一套吃子的规则,一局棋往往旷日持久。末了总有一方弹尽粮绝,手中棋子少于五只,无法凑成“五子”,只得悲壮认输。后来经行家指点,才惊觉体育频道里的“五子联珠”,明明是用围棋子来下的。这才改弦易辙,踏上正确的轨道。
这样看来,五子棋虽千变万化,深入人心,上登央视,下临饭桌,却是最悲哀的一种棋。身为棋类而没有专用的棋子,就像政权而没有领土,一会儿寄居象棋之上,一会儿假借围棋之躯,充其量算个流亡政府,凄凄惨惨戚戚。不过五子棋却是所有棋类中我下得最好的一种。从教我的外公,到其他亲人,到同学,到朋友,到同事,二十多年来不知打败了多少人。大学暑假,妹妹把她的游戏ID借我,满心指望我会在网上受挫,结果我仍是十战九胜。横五、竖五、斜五,我一眼就能看到自己的机会和对方的意图。即使有一种日本的五子棋软件,莫名其妙地设了“三三禁手”,毫无道理地拒绝“双活三”,我还是赢。名声在外,就有同学上门挑战,非常坦然地说他们要以众凌寡,进行不平等战争。我一个对他们六个,我每走一步就等他们六人商议良久,还是我赢。他们万般无奈,自承不及,问我到底有什么窍门。我故意思考了一下,说“可能是天生的吧?”换来同学们集体起哄。
假设在五子棋上我确有天分,在象棋上就要平庸得多。我学象棋不可谓不辛苦,却如同我学数理化,兢兢业业地背公式、做习题而依然成绩惨淡。下了二十年,还是只擅长用車,见别人把马、炮、卒用得风生水起,唯有惊叹。有人下象棋能算到五步以后,有人能举手间破掉极为刁钻的残局,有人能仅靠记忆下盲棋。这本事非关人力,而是天授,是后天再勤奋也学不来的颖悟。
外公晚年身体不好,不常出门,娱乐除了种花就叫是下棋。他有两位老棋友,一位与他同宗,姓徐,专下围棋。一位姓刘,胖胖的,很慈祥,只下象棋。某夜外公和老刘下得忘形,凌晨五点才发现一夜未眠。老刘急急告辞,先出房间,头昏脑涨之际,把客厅墙上贴着的画像误作真人,惊呼:“快来快来,你家有人!”外婆当成笑话讲给我们听,一直笑了好多年。
象棋让人废寝忘食,自有独特魅力:它既不像围棋非黑即白,而有将士相、車马炮的精细分工,又不像军棋等级森严,大的吃定了小的。例如小卒子是最弱的了吧?但在特定的情形下(比如两三个一起过了河),能发挥绝大的威力。又如马一般是不如車有杀伤力的,但有时马炮联手,或双马连环,能把大車和老帅迫得狼狈不堪。象棋是兼有军棋、斗兽棋的角色细化和围棋、跳棋的局势变化。它告诉世人,并非人人生而平等,各人的起点有高有低;同时它也提醒大家,时移势易加上自己努力,弱者可能变强,草根也能翻身。因而它最大程度地映照了现实生活,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喜好象棋的人三教九流,喜欢围棋的却多为文化人和有文化情怀的政治家。象棋隐喻了脚下的大地,围棋直指高远的天空。象棋的客观写实和围棋的空灵超逸恰成两极又互为补充。或许引申一下也可以说,前者是儒家风范,干预时事;后者是道家风流,怡养性灵。
在这个大背景下,阿城的《棋王》显得分外奇特。小说的笔调氛围和人物的个性底色都呈现鲜明的道家特征,然而王一生沉迷的却不是围棋而是象棋!也许是因为象棋更合乎王一生的民间身份?也许因为王一生要在篇末与老人展开大战,象棋足够刺激而围棋失之冲淡?
奇特之外另有奇特,那是严浩与徐克联合执导的《棋王》。影片一半取材于阿城的小说,一半却来自台湾科幻作家张系国的《棋王》。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作品,只因同名,合并成了一部电影,且流畅自如,并无违和之感。故事虽处理得水乳交融,导演的风格却径渭分明。以我个人推测,拍大陆的那一部分出自徐克之手,凌厉、辛辣、犀利、反讽。台湾部分或为严浩所导,手法细腻,节奏舒缓,依稀看得出日后《滚滚红尘》的影子。华语电影罕有拿象棋作题材的,这一部因此愈显珍贵。
关于象棋,有一则轶事:八十年代初,有位贴叔叔(还有人姓“贴”的)一口咬定国际象棋就是中国象棋走向了国际,谁质疑跟谁翻脸。过了几年,影视上数次现出国际象棋的真身,铁证如山,他才勉强接受,还嘟嘟囔囔地说:“为什么不另外起个名字?沾我们中国象棋的光。”我跟贴叔叔吃过豆腐脑,看过捷克斯洛伐克的神话电影《三个老兵》(现在分成捷克、斯洛伐克两个国家了,同“烂柯山传说”一样沧海桑田)。他歪戴的帽子、古怪的着装品位和似乎永远擦不干净的皮鞋至今犹在眼前。
对他起了决定性纠错作用的是一部美国电视连续剧《假如明天来临》。有一集讲到女主角在船上挑战两位国际象棋大师——为了一笔巨额奖金。二人中一个是世界冠军,一个是欧洲冠军,乘客们都以为女主角疯了。女主角的条件只有一个:比赛期间,观众们不要两边乱跑,影响她的思维。比赛开始,她请欧洲冠军先走第一步,她默记下第几行第几格,跑到隔壁的赛场,有样学样,对国际冠军走出刚才的那一步。国际冠军回应了一步,她又记在心里,跑回欧洲冠军那边依样葫芦。如此往复,只因观众不能在两个赛场随便走动,她计谋得逞,“技”惊四座——天知道她根本就不会下棋。经过许多回合,她赢了欧洲冠军,眼看着下一步就不知怎么走了,谁料国际冠军懊恼地宣布:“和棋!”这编剧实在高明,设计了这样促狭的法子,还让人不得不信服。末尾的和棋有侥幸之嫌,但在电视剧里这真的不算什么。既然十年没见的初恋情人能在国外某个咖啡馆里邂逅,既然老谋深算的大反派能被小孩子或清洁工弄得泄露机关,既然男主角山穷水尽时能巧遇他爸爸曾经救过的人,而此人今非昔比财力雄厚还一心想着报恩,那区区和棋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电视剧的观众总是最宽容的。
写国际象棋最精彩的是茨威格。他在《象棋的故事》里创造性地把象棋和纳粹对人的精神摧残联系起来。B博士的超凡棋艺竟是在被软禁的小房间里给逼出来的。其中的细节描写、心理挖掘,纤毫毕现,使人毛骨悚然。国际象棋在小说中是抵御敌人扰乱思维的堤坝,是保持自身清醒头脑的武器,是B博士多少有些走入火魔、病态焦躁的诱因,也是二战留给一代人心灵创伤的缩影。
大约是前年吧,我到西津渡景区去散步,无意中转到了国际象棋“棋盘”前。那棋盘是画在地上的,足有半个广场那么大,黑白六十四个方格在夕阳下闪闪发光,蔚为壮观。皇后、主教、骑士……三十二个棋子比半个人还高。最初的视觉冲击过去,我往棋盘中间走,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在对垒的两方之间穿梭,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我也是上面的一颗棋子。世事如棋,我们在游戏规则内发挥着个人的作用,应对着不同的局面,塑造着自身的命运。有友军,有对手,有捷径,有逆境,有手挥目送的潇洒流利,有咬牙苦忍的强行抑制。哪怕走错一步,也可能导致或轻或重的后果。小棋局走完还能重新再来,人生的大棋局无论多不如意,多想回头也从没有第二局。我们所能做的,唯有尽力下好每一步,在棋钟响起之后,搁下棋子,放下心事,飘然离场,再不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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