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鱼,真鲜亮啊,在雨里,在水里,老远就看见闪闪发光;我跟着爸爸去船上,总以为那是下雨打闪。我爸爸认识很多人,渔船靠岸后,总能弄到第一波野鲜。船上人似乎并不觉得鱼螺是好东西,总是嫌我爸爸太客气,拿得少,唏嘘不已,说下次吧,下次再弄些稀罕的給你尝尝。
不仅仅船上人不稀罕鱼。我老家门前,大雨过后,海里卷上来的鱼螺铺满了草窠树丛,也没人检了吃。有时候我爸爸也会带上我去野外,什么什么地方有好大一片荞麦地,临水,说领着我去看雨后的花。引起我惊异的不是白花花的荞麦花,而是花丛里白花花的鱼,鱼鳞与花瓣交相辉映。我爸爸说,水里的鱼把花地当水花,飞错了地方。太阳出来,腥臭味儿历久不绝。
后来,日本人从中国进口生鲜,每个星期从我们那儿拉走一大轮船。我们公开嘲笑他们倭国太不开化,吃相太野。私下里关上自家大门,却也掀开锅盖儿学人家样儿悄悄偷吃。一会儿就把野生鲍鱼給吃绝种了。野泥鳅,蛙,我小时候也是不吃的。既而慨叹日本人吃得,我们也吃得,于是报复性地吃。野泥鳅又绝种了。只好在稻田里饲养。
今天,去东南亚比如缅甸,河汊纵横,我看见空荡荡的水上没有人钓鱼摸虾,就觉得可惜了上天好生之德。于是作意启蒙其民智,告诉他们鱼虾是可以吃的。谁知他们竟然早就知道鱼虾可食,很优越而不屑地反教化道:"我们习惯吃海里的,大,比中国的大老多咯。"
缅甸的海鲜大,这我是知道的。热带的鱼虾正与人相反,比温带寒带大。这个问题我只能默而思之,说出来的话却是另外一种:"为什么没见有人钓鱼呢?"
顺着手指示意,我看到河草上其实是拴有渔网的,下网的人不必守在旁边,只需不定时地过来收鱼布网。一直待在水边的,是持杆钓鱼。一个人拿着短短的一支鱼竿,懒散散地蹲在自己的脚后跟上,或者倚着树干,心不在身,也不在鱼,简直把自己当成流水,随意西东,随意沉浮。我又问,为什么钓鱼只用一根鱼竿儿呢?
当地人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仿佛中了我的刺杀,断断续续崩出不成句子的临终疑问:"什么为什么啊,钓鱼不都是用一竿么?"
我告诉他们,我老家的人钓鱼,一个人看着七八根鱼竿儿,还比划給他们那鱼竿儿又长又有弹性。他们突然哈哈哈大笑,刚刚因吃惊与疑惑而僵在眼里和嘴里的能量完全爆发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化作由衷的笑意与赞美:"中国人真聪明啊……这是真的吗?"我不知如何回答,这个话题就浅浅地打住不说了。
但是不妨碍我深思,他们在人性上还都是浑然一体的,还没有发展出区别八根与一根钓竿的理性。我疑惑起来,该不该启蒙其理性呢?
我有这个疑惑,一是因为我的理性不足以判断,一根鱼竿的适意,与八根钓丝的竞争,谁生活的更幸福。再是因为我的欲望之心上突然蒙了一丝狡黠的影:教会了徒弟,徒弟会如何对待为师呢?我小时候经常见到闪闪发光的鱼肚白慢慢腐化烂污而不知谋取,日本人教会我们争鱼吃,吃尽海底,现在倍惜其珍却又须颇费机心。鱼非我,安知我之惑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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