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轻言 于 2021-3-15 11:06 编辑
(一)
那时的冬天冷。才进冬月,我们的手就象发面一样鼓起来,红一块紫一块。白天大人忙。晚上洗脚时,妈妈哄我们脱袜子,脚上的冻疮被鞋擦破粘着脓水,撕得生疼,要哭闹磨蹭好久。洗好一家人围住火钵子烤火,妈妈把白萝卜放在钵边烧得滚烫,切成一片片帮我们按摩肿处,俗称赶冻疮。
火钵子是一只破洞的旧搪瓷盆,里面埋稻壳,上铺一层晚饭灶膛没燃尽的草灰。拿四方的木架罩住,一家人脚搁架上,外盖一张妹妹的摇床被。妹妹在被子上尿过,热气一烤,一股臊味也没关系,还有什么比烤着火听外婆讲故事更有意思呢。
我家有一张老围椅,高大沉重,两侧扶手已磨得油光发亮,暗黑的木纹花一样开在背板横杠,靠背的弧形往外扩开,刚好够放一个枕头。外婆就坐在围椅里讲故事,观世音七仙女小刘海,还是最喜欢听她讲跑老东。
外婆说武汉沦陷后,村里就来了蹬靴子穿黄衣的老东,烧杀虏抢人见人跑。我们问老东就是日本鬼子吧,不全是,也有东北人。外婆家曾经是老东的聚点,自制一坛坛麻糖,老东往里拉屎拉尿,全坏了。那时外公的妹妹还小,为安全,把一头漂亮的长发剪得长一撂短一撂,脸上还要抹锅灰。一个冬天的夜晚,为跑老东,一家人跳进刺骨的水塘,冻得瑟瑟发抖也不敢动,路上全是老东,抓住是要死的。又一个夜晚跑老东,外婆实在跑不动了,就近抱住一棵大树,老东拿着寒光闪闪的刺刀走近......其时,呼啸的北风敲打着门窗,邻居的老狗叫得象哭,我们一个个斜着身子往外婆身边挤。不怕不怕,那会刚好有别处的老东长嚎,是他们集合的信号,我就没事了,外婆说。你们外公多次被抓去给老东带路,好在人机灵跑了,帮老东做事那叫亡国奴,子孙后代都抬不起头。小脚的外婆又教我们背经书:女儿经,仔细听,烧茶汤,敬双亲......
这是我们建新房的第一年。在那场著名的下放运动中,爸爸执意将户口迁回了农村老家。房子在小村最西端,夕阳从虎渡河边隐去,夜从四面包抄过来,它就象一个被扔进无边黑暗里的孤独的孩子。爸爸住在学校。外婆晚上来给我们作伴。
要是哪天晚上外婆说,天阴一整天,窗纸”古大古大”响,怕是要下雪。第二天早上准听见妈妈喊,快起来快起来,下黑雪了。几个人衣服不穿急急跑去窗前,骗人,明明是白雪,又躲回被子。粗布缝制的棉被厚重、踏实,我们在被子里说刚刚看见的雪,说要到来的新年,有好吃的有新衣服有压岁钱,爸爸会住在家里,兴奋,期盼,恨不得一步跨进去。
(二)
落过几场雪,爸爸放寒假,年也近了。
农村人喜欢在年头年尾结婚,爸爸就被请去写对联。照习俗结婚主家要备两天酒席,第一天陪媒,就是陪媒人,来的都是至亲和帮忙的。那可真是个好日子,太阳照着,人们笑着,八仙桌从堂屋搬至屋前的禾场,上面备了笔墨纸。过年对联只贴大门厨房,结婚这天不同,所有门都要见红。爸爸写的对联也没啥新意,大门横批不过是喜气盈庭,新房门前的花好月圆,厨房的五味调和。只是,对联一贴上,世界好象真变了,所有人都喜气洋洋,大师傅看着门上的“五味调和”乐呵呵地说,我做的菜保证调和保证好吃。等第二天新娘子一来,全都围着新房转,只觉那佳人,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怎么也看不足。
不知从哪代传下的规矩,我们那过年必须打糍粑,不然会象仓里没粮一样被人瞧不起。
自家种的糯米,进腊月便可打。把煮熟的糯米捣烂捣融,是件力气活,非劳力干不成,多是几户人家约了一起。女人洗甑蒸米,男人洗木棒洗门板洗对窝子。待吃过晚饭,主事男人一声吆喝,约好的人纷纷到堂,人手一条木棒。屋里屋外,聚满爱玩的孩子和看热闹的闲人。
按约定顺序,女人的糯米饭也蒸好了。结实的大木甑满满一甑,揭开盖子,扯出逼气的包袱,趁热倒进对窝子。瞬间,糯米饭的软香冲进每个人鼻孔。还没吃饭的孩子,忍不住要吞口水。也有胆大的,仗着爸爸帮忙,跑进大人堆里,抓把饭就往外跑。
十几个男人,各执一棒往对窝里的糯米上拄,你上他下,驴子拉磨样绕着转圈。升腾的热气将白炽灯罩得更加晕黄,有人开始脱衣,有人起头唱戏,“丫环姐你不要恼,且听我舒老郎中开药方”,“一要千年屋上的雪,二要万年瓦上的霜”,“三要三个仙人胆,四要蚂蝗肚内肠”......这出花鼓戏《湘子化斋》人人会,忙的人唱,看热闹的也唱,你一句他一句,我也忍不住在心里跟着唱。
等糯米烂得开始粘棒,就要玩一种打炮的游戏。领头人喊“一——二——”,拄棒的人纷纷调整脚步,“三”字出时,所有人同时举起手中的棒子,糯米被整团举向空中,再随口号往对窝里砸,发出炮样的脆响。响声越大,人声越欢。炮过几巡,等在一旁的师傅便过来检查。糯米不捣烂,做出的糍粑口感不好,也容易碎。
做糍粑时,那糯米团仿佛就是师傅手中的玩具,捏捏拍拍又扯又揉,直到它变成一个厚实的大圆饼。糍粑冷却之前软粘,不便移动。这一晚,门板上排满大大小小的圆糍粑。到第二天,邻居才把自家的糍粑领回家。
人过年神也要过年,这时家家都要准备“祭神鱼”。鱼得仔细挑,太大不合算,太小不好看,一斤左右的鲤鱼最好。杀时不去鳞,从鱼肚中线剖开取出内脏,和腊鱼腊肉一同腌制。为保持良好形象,会有一些优待,比如它总被置于腌鱼腌肉最上层以免受挤压。
晒的时候,竹杆上挂满鱼肉。腊肉一刀刀,开边杀的鱼背上穿绳横晒。只有“祭神鱼”,细线穿过嘴腮,肚里撑段小树枝,阳光下,直立饱满鳞片闪闪,自有一种威严。冬天大太阳适合晒腊鱼腊肉,也把喜鹊老鸦引来,一群群停在腊货杆子附近,趁人不备叼一口,好好的鱼肉被叼得皮开肉绽。大人便想出一计,拿长杆绑条红领巾或鲜艳的衣服立在鱼肉前,风一吹,红的绿的随风摆,鸟便被唬住。那红领巾,定也放在“祭神鱼”附近。晒好的腊货统统挂进厨房。
年货备了灶扫了对联贴了,年就真正来了。
因为爸爸是老大,团年饭第一顿都上我家吃。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舅舅叔叔都离得近,拖家带口齐齐来团圆。
妈妈前一晚已煮好年萝卜,腊肉腊鸡腊蹄膀一起煮。整刀肉整只鸡,熟的时候满屋香,她撕了瘦肉往一个个孩子嘴里送。红白相间的年萝卜一大盆,说要吃到正月十五去。趁热,还要选一处膘肥的腊肉切出碗那么大一块祭神用。
祭神在吃团年饭前,其实就是祭祖宗。人太多,拆了房门当餐桌。靠大门一端摆着祭祀的鱼肉鸡。那条祭神鱼,已和饭一起蒸熟。三杯酒三碗饭三柱香,整鸡整鱼和方块腊肉各插一根朝天的筷子。鞭炮声中,奶奶先磕头,边磕边念一长串已经去世的祖辈名字,喊他们来吃饭,要他们保佑子孙后代亲戚平安。然后是母亲和婶婶磕。这是严肃的时刻,大孩子被拉去瞌头,叽叽喳喳的小孩被打发躲去门角弯。
“小孩子的眼睛能通神,快去看看都有谁来了。”奶奶这么吩咐。
“没有人来。”我们躲在门后,瞪大眼睛透过那条窄缝看门槛,除黄裱香烛燃烧的灰烟,什么也没有。
“那是你们没专心。”我们对奶奶的话深信不疑。就象烧过年包的早晨,她带我们去看脚印,草纸新灰上果然有,那是祖辈们来领钱了,她一只只鉴定,大脚印是谁,小脚印又是谁。只是这天,我们眼都盯酸了门缝里还是没人来。
团年饭要吃很久,酒喝喝停停,菜冷了又热。为一个什么问题,爸爸和叔叔舅舅争得额头青筋爆起说话全是吼,真怕他们打起来,只一会儿,却又轻声细语亲热得很。爸爸不知是不是白天喝多了,晚上龙灯来拜年时,把门口一排新栽的树全扯了。
(三)
正月初一,早上吃过汤圆就出门拜年。
去外婆家平时只要十分钟。过年就不同了,挨家挨户的熟人,照了面,大人们免不了互道“恭贺过了热闹年”之类,小孩则被迫一路叫人。到外婆家,怎么也是半小时后。
远远见我们来,舅舅便等在大门口,嘴里叼支烟,背着的手里一架响鞭。待我们进院,他迅速从唇边取烟点鞭。在噼哩啪啦的鞭炮声中,爸妈和舅舅握手互道祝福,我们几姐妹则按从大到小的顺序恭恭敬敬给舅舅跪下拜年。舅舅拉着我们的手,叫着“来了便是年,不用跪不用跪。”想偷懒却不成,被爸爸一个个点名行跪拜礼。
听到鞭响,外公外婆也出来了。爸爸妈妈要亲自给外公外婆跪下去拜。老绅士样的外公口里说着“得罪得罪”,赶紧把他们拉起。颠着小脚的外婆,看到我们,好久没见似的,眼角都湿了,其实昨天才一起吃过团年饭。一行人就这么热着闹着进了堂屋。
堂屋背风一面墙,用砖围成一个大火炉,火已燃起。硕大干燥的树根,专为过年备的。舅妈从房里端出小吃,小盘放了雪枣云片糕黄豆酥,大盘放着红薯片玉兰片炒豌豆等。谁都知道,小盘里的东西不可多吃,那是买来的,大盘自家产的就不管了。虽是自家做,味道却不输。单说这红薯片。新收的红薯干一段时间,变得特别甜。等到农活不忙,女主人便寻思做红薯片。削皮净洗的红心薯一桶一桶倒大锅里煮,熟后掺芝麻糯米粉加切碎的橘子皮,用锅铲捣粹搅拌,直至成糊。洗净的被单铺在屋外门板上,用盆端出糊状薯泥,就着菜刀,往床单上薄薄的刮。女人手巧不巧心灵不灵,从红薯片都可以看出来,媳妇们脸上笑着手里忙着,心里却是都憋着一股气。
这边拿小吃,外婆已准备泡茶。瓦罐的水在炉边烧着,她拿出瓶瓶罐罐做准备,泡姜盐茶。从盐罐取一块腌过的黄姜,用筷子方形那头在小碗里细细捣,捣出汁来姜也变成一丝丝。抓把炒熟的芝麻,抓把炒熟的黄豆,抓把龙井或茉莉花茶,连同捣好的姜丝放进泡茶专用的茶罐里。做完这些,瓦罐的水也差不多开了。
外婆把开水倒进茶罐,罐口立即浮起一层芝麻黄豆茶叶,混着芝麻豆子的茶香也随热气飘出。用先前捣姜的碗从罐里倒出些茶水,再倒回罐里,如此反复,令配料均匀分布于茶水中,此时,便可斟与客人了。小孩不爱喝茶,只喜碗中那半浮半沉的芝麻豆子。最快的办法是把茶水倒了,直接用手指往口里拔喜爱之物。不小心吃到茶叶或姜丝,“啪”的吐掉。外婆说,那个好吃的,要吃下去,全然听不见。等自己的吃完,便瞄大人的碗,叫他们快快喝,抢到大人茶底子的那个,不免要得意一番。
就这样一家家亲戚拜过去,到处是热热闹闹一团和气。到初四初五,兴奋劲过去,人也变得懒懒的。饭一餐餐吃,却不知是什么味道。跟着龙灯狮子从这头跑到那头,等它们走了,只觉没意思。天上的流云,一会象大白狗一会象棉花糖,仔细看却什么也不是。
也许看我们太无聊,那天,还没出十五,爸爸挖了几棵树苗捆好,让我和三姐抬去街上卖。 出门三姐就问我:“你押岁钱带了没?” 我摸摸裤袋,“带了”。那是一张崭新的绿色二角纸票子,从中间折一折再折一折,才能放进口袋。 “把钱给我。” “你不也有二角压岁钱,不给。” “我有一个计划,不许告诉爸爸妈妈。” “不告诉。”
我们把树苗藏进一条干枯的水渠后,去了附近的渡船码头。
风很大,水快退到河中央。防护林光光的枝丫伸向天空,象数不清的手在迎什么,林里的高梁梗东倒西歪。船在对岸,渡口除一个卖甘蔗的老婆婆,什么也没有。我们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捡泥巴往河里扔。松软的泥土一路撒落,扔到河里碎碎的击不起多少浪花。又去扯泥缝一种叫不出名的野花,它们密密的根很浅,一拉就把泥土翻过来,我们把泥敲干净当键子踢。那个老婆婆,双手插在袖筒,蓝格子头巾上的须须被风吹起又落下,她卖的甘蔗每一条都又粗又直。篮子里切断的一节节刮得干干净净,在阳光下发光。三姐过去问多少钱一节,她说五分。我们买了两节。又买了两节。等太阳张终于照到头顶,我们回家了。三姐把自己的压岁钱交给爸爸,说卖了二角钱。爸爸没有打我们也没有骂我们。
一直疑惑,爸爸知道我们撒谎吗,一条鱼能够对它终身畅游的水又知道些什么呢?此时,于南方的我,雪就象一则谎言。那个遥远的村子,村子里的人,都雪人一样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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