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还是丽日晴空,转眼间却笼上了一层阴云,就像那种叫“非典型性肺炎”的流行病,来得那么猝不及防。街上的人一下子少了,市面随之萧条下来,商店里的老板、员工都惶惶不安。呆在家里的人看一回报纸,发一回愣,又忙着吃几颗维生素C或是“金施尔康”,增强抵抗力,恍惚间只觉得是到了朝不保夕的战争年代,不定什么时候头上会掉下一颗炸弹来。人生忽然比《等待戈多》更荒诞,然而人们也只得乍着胆子活下去——单是这活着本身就几乎是个壮举。
钟阳和钟芸站在路边,都戴着口罩,是“非典”时期出门的典型装束。钟芸看了看手表说:“姐夫怎么还不来?”话一说完就知道错了,瞄了钟阳一眼,有些心虚。她姐姐钟阳最近正同程建宇闹离婚,特地预支了长假从日本赶回来说要处理财产分割,孩子都送到外婆家去了。
隔着口罩看不出钟阳的表情,她只是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点得不知所云。离婚是她先提出来的,隔着越洋电话也听得出丈夫的恐慌,后来大约恼羞变成怒,忽然强硬起来,说“离就离”,索性把他还在单身的弟弟建国接过来住了钟阳的书房,以断其后路。分居两地还维系了三年多的婚姻,眼看着风雨飘摇,钟阳心里未尝不后悔,当着人却故意要说:“分就分。别说他弟弟,就是他们一家老老小小的全过来,或是另外找个女人来我也不会怕的。”有心劝他们复合的亲朋见夫妻俩都这样坚决,渐次便有些打退堂鼓的意思。钟阳却又背地里责怪他们不把好人做到底,气话真话也分不清。又不是真有个第三者作怪!性格不合?性格不合的家庭多着呢,哭了骂了又好了,几十年下来,也是一世人生。
她正在这儿发呆,钟芸推了推她道:“来了来了。”一辆黑色摩托开到跟前又过去了,才知道是认错了人。钟芸叽叽咕咕地说:“这程建宇也真是,祭的是他程家的祖宗,怎么还迟到。我说姐,你也太‘老好人’了,都快离了,还去捧他们家那死鬼爷爷的场!三周年,死三十年也不关你的事了。”钟阳这次听见了,她轻咳了一声——过于轻的,这也是这段时间刚刚养成的习惯,不然熟人难免紧张的关心她“哎呀你咳嗽?要不要紧?有没有痰?”她明知是感冒,又不好解释太多,倒像心虚样的,只好回答:“有痰,跟七老八十差不多。”痰多就不是“非典”了。这呼吸道疾病真害死人,自它现身以来,不但人人自危,相互间还心怀疑虑,互相惧怕,互相提防。它比古代挑拨离间的奸臣还更本事。
钟阳说:“怎么说我还是他程家的媳妇,至少现在还是。何况他爷爷生前待我不坏,挺和气的一个小老头儿,出国前一个月死的,还跟眼面前的事儿一样,一转眼没了三年了,去拜拜也是该的。”钟芸用力撇撇嘴说:“你倒好说话!”可惜有口罩挡着,使这加强语势的生动表情落了空。
她们身后是典雅精致的街心花园,旁边遍植草皮,再旁边便是小小一座广场。几个年轻人在一圈一圈跑步,圈子的圆心部位,两个老人正在舞剑,也有打羽毛球的中年男女。全民健身,原是升平气象,只是多数人脸上都蒙着口罩:有蓝的,有白的,有厚有薄,有纱有棉。这一来便有些临时抱佛脚的味道。都不想死,都要抓住哪怕仅仅一线的生机,锻炼一分有一分的好处。相比日本,这边的疫情要严重许多;相比那边的老百姓,这些同胞求生的举措也“具体”得多。这样一想,再看他们虔诚的运动,便觉得一种苍凉。钟阳扭过头来,不想再看。眼虽不看,脑子却还在转着,万一她和建宇得了“非典”,留下个八九岁的非非,可怎么得了?托给亲戚呢,到底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而且谁担保亲戚们就能安然度过这场浩劫?她不敢再往下想了。这无助的莫测压倒了一切琐碎的不顺心:日方给华裔教师调薪水的幅度远低于他们自己人,教授大男子主义的脾气太难接受,丈夫在国内没买上合意的三室一厅,非非的学校至今没通校车……这时候简直不值一提了。
建宇的摩托车停在面前了。他同钟芸打了招呼,但没跟钟阳说话。钟阳向妹妹道:“我走了,你回去吧。”坐上后座,又喊住了钟芸道:“自己走回去,别坐公交车了,人多危险。”钟芸笑道:“我又不是你们家非非,偏有这许多话。大概是要下雨了,早点回来吃饭别淋着,感冒一厉害身体就虚,容易染病。”她的话一点儿不比她姐姐少。
一路上夫妻俩极少吭声,偶尔建宇没好气地说一句,钟阳就更加没好气地顶回去。建宇悻悻地说:“出去晃了一圈,没见你学到半点日本女人的温柔。”钟阳说:“日本女人还有当女优拍AV的呢,你很神往啊?”噎得建宇头发根根竖起。到了公墓,钟阳见到同样戴着口罩的公公婆婆,不自然地笑了笑,不知道叫“爸、妈”是不是还合适。好在二老及时岔开了,问问她是不是四年一到就回国,责备她偏在这种时候“顶风”回来,又领她和建宇到爷爷墓前,神情之间对钟阳十分和善,或许是有感于她的识大体、顾大局,今天还肯来上一上程氏先人的坟。
墓碑上红笔落字,只有亡者名字的后两个字用黑色描过。“程”字是姓,不能描的,以保佑后代福泽绵长,子孙不绝。钟阳随公婆和丈夫在墓前磕了头。公公嘴里念念有词,听不清在说什么。然后就开始烧纸,还有一些折叠精巧的金元宝、银元宝。阴世的人赚钱容易,而且反正死过一回了,也不用睡里梦里都在防“非典”。钟阳还隐约听见婆婆叨叨着:“你收钱,儿子媳妇,孙子孙媳妇来给你送钱了。”她不禁暗想,以自己此刻同建宇的状态,“孙媳妇”三字只怕是有意哄着爷爷开心了。
上坟的不多,四周很幽静。墓园的气息无端让她想到日本的寺庙,洁净的庭院,斜生的松树,雄浑的唐式建筑,还有国内早已绝迹的木构方塔。奈良的法隆寺她去过不止一次,那座著名的五重塔比例精巧,底层稳重,上面四层却有一种飞扬的感觉……飞升到佛国去,无数尘世的魂灵……这样崇尚美、崇尚艺术、珍惜传统文化的国度,却在近代有过那样不光彩的一页,难怪美国人要说日本民族的性格是“菊与刀”的结合了。
生命何尝不是菊与刀,有美好,有惨痛……好比眼下的“非典”,谁能料想得到……钟阳定了定神,不再想下去了。她看到左边远远的有两个小姑娘也跟着长辈来祭扫,耳朵上却装饰品般的吊着卡通口罩,有一个印的是加菲猫,另一个画着日本的蜡笔小新。她想女人的爱美之心真是无孔不入,不能逛商店买衣服了,也要在口罩上做点文章,这小可爱型的东西管不管用就怕难说呢!
建宇叮嘱父母小心身体,“把她送回去,叫建国晚上早点过来”,便带了钟阳往回飞驰。他车技极佳,开起来既快又稳。当年他们就常常这样四乡八镇里乱窜,两人的恋爱很大一部分是在车上谈的——虽然一张嘴就呛上一大口风,音量还要特别加大。
车到娘家门口,钟阳一边挪动身子下来一边说:“你每天把门和窗子开几个小时通通风,再关严了拿白醋熏熏,街上有那种小熏炉子卖的。”车身一晃,居然又发动起来了。建宇淡淡地说:“今天我请你吃饭,赏不赏脸?”钟阳说:“别神经了,饭店哪还能去?人冢结婚都请不到客了。”建宇说:“那就在家里,冰箱里还有点菜。”钟阳踌躇了一下方道:“好吧,也有一个星期没去看看了。”
在旧日的家中,钟阳给母亲打电话说有点事,钟芸也在那边蹭饭,把电话抢过来哼哼叽叽地说:“知道你上哪儿去了,吃饭可以,觉还要回家来睡的啊!”说得钟阳脸上竟是一阵发热。建宇在厨房淘米洗菜,钟阳便在客厅和卧室里洒上水,打扫卫生。以前都是站着弯腰搞清洁,出去几年,倒像东瀛女人般的蹲在地上这头推到那头,无奈国情不符,家里的地板有点裂口子,把抹布撕坏了好几处。晚饭好了,两人像平日一般边吃边看电视,仿佛从来就没发生过什么。最后收拾碗筷时钟阳才想起来说:“建国怎么还不回来?”建字似乎很随意地说:“我给他打了电话,叫他在那边吃了饭迟点过来。”钟阳笑道:“我一直在这儿,怎么没见你打?”建宇略窘了一下,仿佛不耐烦般地说:“你上卫生间时我打的。”钟阳愣了片刻,心里泛起一股杂着甜意的酸楚。
吃过了,关了电视,两人坐到里间卧室舒适的双人床上,开了一袋菊花和决明子混和味的瓜子,随便寻些话来闲聊。相比东洋局促的“塌塌米”,这张床实在算得幅原辽阔了,光看着就是种享受。钟阳告诉建宇说有个远方亲戚的同事,确诊为“非典”被隔离时,居然轻松地笑了,说“这下子不用提心吊胆了”。建宇把朋友发给她的一条手机消息翻给钟阳看,上面说:“曹操不但是伟大的军事家政治家,还是伟大的预言家。当年他为东吴追杀,幸得一位名叫典韦的大将所救,曹操叹曰:‘非典,吾命休矣!’”两人竟为这苦中作乐的消息笑了好半天。
九点多钟时,笑话说得差不多了,新闻也谈得无可再谈,一些琐事经不起三番四次的咀嚼,也实在挖不出什么新意了。钟阳矛盾地又想走,又怕建宇提出送她走,便找话说道:“这钟也买了八九年了吧?”这还是他们婚后不久一同添购的石英钟,挂在墙上兢兢业业了这么些年,走时还跟新闻联播七点钟的报时一样准。
建宇不答这话,一径儿发起呆来。钟阳讨了个没趣,便起身说:“我走了,你就不用送了。”建宇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关了日光灯,回来打开床头的小台灯,又找了些钟阳喜欢的白巧克力放在床头柜上,“好些天不见你了,今天倒想好好聊聊。”
两口子一本正经地并肩而坐,仿佛还是第一次,钟阳渐渐不自然起来。台灯的灯罩压得太低了些儿,灯光横在他们中间,桔黄的矩形的一大块,像个不可逾越的禁区。
“我还有点东西在书房,不如收拾清了拿走,你和建国也住得宽敞些。”钟阳说。建宇“哼”了一声说:“随你吧。”钟阳明知是她唐突在先,还是不由自主的恼怒,她刚才那话其实也有些试探的意味,他竟这么简洁地答她。好吧,走就走,她这么想着,也不知是惩罚他的绝情还是惩罚她的鲁莽,总之这绝决的姿态给她一种撒手的快感。她把遗留下来的东西一样一样拾好,找了个大袋子放起来,又在外面套一个袋子,防着东西多,半路上把袋子胀破了。建宇不看她,也不阻止。钟阳见他始终没有挽留的意思,便赌气真往门口走,一手握住了门把手时,陡然身上一寒,忍不住脱口而出道:“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今天一走,像永别似的。”
建宇心里颤了颤,向着她道:“我说了你别怕,刚才我也是这么想的,好像以后见不到你了。”钟阳回来紧挨着坐在他身边。石英钟“嘀嗒嘀嗒”响着,越发衬出那一片寂静。建宇听她一声不吭,伸手把灯罩往上托了托,向她脸上望去,她也正看着他。她的目光一点点地亮起来,一点点地浮上来,又一点点地溢出来。他拍拍她说:“傻子,说说而已,哪那么容易就死了?”她抽泣着说:“我最近倒是觉得,再没什么比死个人更容易的了! ”
外面下起雨来了。“啪啪啪”的声音忽强忽弱,仿佛那雨有点拿不定主意是否要下个痛快。屋里的两人共同沐浴着台灯灯光,身周是一圈温暖的桔黄,圈子外便是一房的黑暗,像她客居的缺乏安全感的日本,汪洋中的一列长岛,但岛上只有两个人,除了他,就是她。他们在对方眼里骤然放大了许多倍,而生命却缩成怯怯的渺小。他揽住她,蓦然间只觉心疼,不知道是疼她还是疼自己,又或者她和自己本来就是同一个。他道:“过一年期满了就回来吧?那边有什么好,不是台风,就是地震;吃辛吃苦,调工资还是双重标准。”钟阳道:“他们对中国人是又瞧不起又害怕。”建宇道:“是啊,不像在这里,到底是自己人。就算真有个……有个三长两短,至少是一家人在一起了。你说呢?”钟阳吸着鼻子以另一种方式作答:“书房都给你弟弟占了,我哪儿还有脸回家来?”建国叹道:“就不为我,为了女儿,你也不能再赌这个气了。”钟阳答非所问说:“给非非改个小名吧,叫飞飞,飞机的飞,不用‘非典’的非了,我们还想看着她长成大姑娘呢!”建宇把头埋在她头发里面,嘴角边挂着笑意,眼里却慢慢泌出了泪来:“其实你在这当口赶回来,我就知道你不是真为了离婚,而是舍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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