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星辰 依然闪烁
——读巴别尔的《骑兵军》
谈巴别尔与《骑兵军》,是一个相当沉重的话题。用一首流行歌曲的歌词作题,绝非故作轻松,而是正切题旨。如果我们相信布鲁诺在罗马鲜花广场被宗教裁判所焚烧时的那一声“天鹅的绝唱”仍主宰着我们:地球还在转着!那么,昨夜星辰,依然闪烁,就是基于我们人类的一个错觉。那永恒的星光,又何曾泯灭过于那浩邈的银河太空?!
“巴别尔像一颗耀眼的慧星,在苏联文坛上闪耀了一下便黯然消逝”,评论家蓝英年如是说。“巴别尔这颗陨落的明星重又升起,或者更确切地说,破云而出,持久地发出晶莹、清幽的光”,翻译家戴骢如是说。《骑兵军》俄文版自1924年问世,100年后轮回,黄道天宫对准巨蟹星座,中文翻译了这部非凡的作品。而我说,巴别尔只是一颗“星期五日落后天幕上出现的那颗怯弱的星星”。
巴别尔的《骑兵军》,其创作素材主要来自他的《日记》。
《日记》第一篇:日托米尔1920,6,3。摘录如下:
午饭后去日托米尔。白晃晃的,并非梦中的,颓败而沉寂的城。搜寻波兰文化的痕迹。日托米尔集市。老鞋匠,蓝靛粉,粉笔,细线。市场。矮小的犹太哲学家。不可思议的小古玩店——狄更斯,要是有个好政府就好了。漂亮话,讨厌的胡子,我们交谈。日托米尔大屠杀,先是波兰人,随后呢,当然是哥萨克。到了安息日。
这第一篇日记,孕育了《骑兵军•基大利》。巴别尔此时是布琼尼骑兵军的战地记者,(可以说是保尔•柯察金的战友),随部队击溃了邓尼金,进驻了波兰。但他隐藏了本是犹太人的身份,化名柳托夫。《基大利》是这样开头的:
每逢礼拜六前夕,总不由得想起旧事,于是刻骨铭心的痛苦便折磨着我的心。
《圣经》说第七日为“安息日”。他正是这一天进驻日托米尔。另,犹太人以日落算一天的开始。此处,巴别尔以作者自述披露了犹太人身份。
当年一到这个晚上,我的祖父就用他那部焦黄的大胡子去摩挲伊本•埃兹拉的书,戴花边头饰的老婆子则把瘦长的手指伸在礼拜六的蜡烛上占卜,幸福地放声嚎哭。而我那颗孩童的心便会像着了魔的浪涛上的一叶扁舟,剧烈地晃动……
这是犹太人典型的日常生活情景,封闭、静谧而温馨。
我在日托米尔市转来转去,寻找那颗怯弱的星星。在古老的犹太会堂前,冷漠的黄墙根下,蓄着先知式的大胡子,凹陷的胸前裹着受难节穿的破衣烂衫的犹太老人,出售着粉笔、蓝靛粉、灯捻……
“那颗怯弱的星”,指星期五日落后天幕上出现标志“安息日”降临的第一颗星。
她,那颗怯弱的星星眨巴了一下眼睛,又消失不见了……要到后来,在太阳坠落的那一刻,我才终于找到她。基大利的小店躲藏在一家家关门大吉的店铺和货摊之间。狄更斯呀,那天傍晚你的幽灵在哪里?
基大利是店主的绰号。其人因支持先知耶利米,被人所害。
这一切的场景和氛围,都是为了衬托下面的对话:
波兰人是恶狗。他们抓犹太人,把他们的胡子拔掉,——哼,狗娘养的!可现在它,这条恶狗,挨揍了。这太好了,革命太好了!哪里料到后来,那个揍波兰人的人,对我说:“基大利,把你的留声机交我去登记……”我回答革命说:“老爷,我喜爱音乐”。“基大利,你并不知道你爱什么,等我朝你开枪,你就会知道你爱什么了,我不能不开枪,因为我是——革命……”。“可波兰人也开枪,我的好老爷,因为他是——反革命。你们开枪,因为你们是——革命。然而革命——是要叫天下人快活。既然要叫天下人快活,就不该让人家里有孤儿寡母。……让我们过上好日子的革命在哪里?
老头儿住口了。这时我跟他看到第一颗星星出现在银河旁。
巴别尔的关键词是意象、风格、简洁和隐喻。
关于巴别尔的对话,可参考苏联作家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和中国思想先驱者顾准的文章。
“礼拜六快到了”,基大利傲岸地说到:“犹太人该去犹太会堂了……老爷同志”。
革命与反革命的战争已经使日托米尔市成了一座空城,但生活仍然在继续。银河旁的那颗星星一如既往的出现了。
他这位五短身材、孤独、富于幻想的人,戴上黑色高筒帽,腋下夹着一厚本祷告书走了。礼拜六到了。基大利——这位空想共产国际的创始人,去犹太教堂做祷告去了。
巴别尔的《基大利》是一个“麻雀”,解剖它,可以开掘或洞察巴别尔的全部秘密。如他的创作方式:正是日记中的某些词句以及完整的对话,被作家转化成《骑兵军》的经典段落jqkC•H波瓦尔措夫]。如他的写作技巧:他的全部技巧建立在基调的冲突和感情的矛盾之上(斯洛宁)。如身份冲突:我是外人,穿着长马裤,但不是自己人,我是孤立的/我什么都能理解,但就是不理解排犹这个黑色恶魔(巴别尔)。还有如现实的困惑:无论何时都要革命。扛起枪并相互射杀——在某些时候这大概并不愚蠢。但这还不是革命的全部。谁知道呢——这或许完全不是革命?必须好好生养孩子,而这个,我知道,是真正的革命(巴别尔)。等等。
如今,苏维埃政权存八十余年已经解体,社会又回到了常态的轨道与秩序。
这时她,含苞欲放的礼拜六,从暗蓝色的混沌中脱颖而出,登上了她的宝座。
巴别尔,一颗始终闪烁在历史银河旁的怯弱的星星,在太阳坠落的那一刻,适时的出现了。
他,伊萨克•巴别尔,化名科利奥•柳托夫,于1940年1月17日被斯大林以“间谍罪”枪决于莫斯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