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陶陶然然 于 2020-12-28 19:36 编辑
二十三
生日结束,许家上下人困马乏。许杰他们毕竟年轻,稍事修整,就又神完气足,回学校去了。几十个蛋糕派发给没去老家的同学,仍平不了群情汹涌,都怪他只邀请了五六个,太过偏心。赵鸿舜还眉飞色舞,逢人就说宴会的盛况,许杰私下警告他不许再火上加油,他才省悟闭嘴。
五一节许杰没回家,他母亲百般地催他再回去住住,许局长、好婆、外公轮番上阵,田明辉、杨倩也都叫他“衣锦再还乡”。许杰心想这不刚刚才回过,就笑说他的衣还不够锦,无颜见江东父老,其实是舍不得孟婷,留下来陪孟家三个女人过节。赵鸿舜笑他:“娶了媳妇忘了娘。”
这天许杰和崔俊坐电梯上到十楼,到宿舍门口,许杰叫门,里头不应。许杰说:“单昆、鸿舜都不在?”崔俊说:“看架式像。”他掏出钥匙开门,开了半天还塞不进匙孔。许杰说:“看我的。”随手一开就推门进去。崔俊诧异:“见鬼了!”许杰说:“人品问题。”
话虽如此,许杰还是凑到窗口和崔俊一块儿研究他的钥匙。检视的结果是多了个缺口,崔俊记起前两天回石化公司的路上曾经在水泥地上掉过。他不由叹道:“质量也太差了,一撞一个伤。”许杰说:“假冒伪劣哪里没有?没碰到假烟假酒七孔流血你要烧高香了。等会儿去找闵婶配一把。北方来的,人很质朴。”崔俊笑了:“这个姓闵的女人到底多大?前天班长叫她闵奶奶。”许杰笑道:“还有叫阿姨的呢。我估计五十不到吧,日子苦,显老。”崔俊这回不笑了,他是在外打拼的,颇能感同身受:“混口饭吃不容易。我看她配钥匙、磨锁、修雨伞、补衣服,什么都做。”许杰说:“适合当小说题材。”崔俊摇头笑道:“这话说得真没人性。”
两人笑了一回,许杰坐到床上听音乐,崔俊到书桌边复习。他的自学考试是不能放松的,再有一个月左右就大考了。
单昆、赵鸿舜先后回来了,赵鸿舜笑道:“在用功啊?”崔俊笑答:“临阵磨枪。”单昆一时嘴痒,笑哈哈地说:“何必呢崔俊,天天抱着个书啃,越啃越迂。”
许杰自从明孝陵里得知单昆暗算他,就下决心新账旧账一起算,有机会要利用机会,没机会就制造机会。他相信以单昆的性格,总有一天会撞在他手里。这时他立即在旁接了一句:“人家又没招你,你干吗讽他?”单昆的笑容一下子没了:“喂,喂,那我也没招你吧,你干吗掺和?”许杰笑道:“那赵鸿舜也没招你,你干吗到处说他打喷嚏像一匹马在打响鼻?”崔俊笑了,又赶紧忍住。赵鸿舜对单昆气道:“我我我打喷嚏,你你你也管啊?”他一急,鼻子一痒,竟真的打了一个。
许杰说:“这要是在教室,单昆你又会跟别人说‘好马啊’,是不是?”单昆把东西往床上一摔,走近许杰说:“哎你吃错药啦?你什么意思啊?”许杰缓缓站了起来说:“我的意思是,请你从此闭上你那张损德的嘴。”单昆大怒,手几乎点到许杰脸上:“这是你先找我的事的,我忍你好久了!”许杰“啪”地打歪他的手厉声道:“我忍你更久!送你好吃的也堵不住你的臭嘴,对你客气带你回家连吃带玩也换不到个息事宁人,你以为你跟同学们说我,说崔俊,说赵鸿舜,我们不知道?”
崔俊这才感到许杰是要动真格的,他便走过去声援说:“单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做人不地道。”单昆说:“哟嗬,二打一啊!”许杰顺口逼了一句:“何止,是三比一。假如赵鸿舜知道你说他傻得连女朋友都找不到,你猜他会不会中立?”单昆忙说:“放屁!血口喷人!鸿舜,别听他挑拨!”许杰说:“你上课跟人传的纸条,我倒搜集了点。”他从钱包里掏出一叠纸条,一张一张展开,给赵鸿舜看:“本来怕你生气,又怕影响宿舍团结,不想公开的。”饶是赵鸿舜憨厚,也气得脸色发青。单昆则满脸煞白。他忽然意识到许杰筹划着对付他有一段时间了,连随传随扔的纸条都能找得回来,有两张还是撕碎了又粘起来的!这个出身富家、开朗爱笑、教养良好的室友,为了小小过节居然耍这种手段,花这么多心思,而就在十来天以前还不动声色地邀他回家过生日。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许杰说:“你还有什么借口好找?一次说完。”单昆说:“算你狠,我认住你!”他说了这句话,往外面走。许杰旁跨一步,拦住他说:“我狠?我又不会在孔老师面前打别人的小报告,又不会无中生有的离间师生关系。”赵鸿舜大吃一惊:“什么?他……”许杰点头:“就是他!”他直斥单昆道:“怎么了,被毒哑了?平时不是很能说的吗?”单昆脸如死灰,双眼闪出恨恨的光:“你故意的,故意找茬整我,故意搞阴谋!”许杰伸手一推,单昆踉踉跄跄连退几步。许杰把他压到墙角,崔俊、赵鸿舜也围过来,一言不发。许杰说:“不是阴谋,老子摆明了要教训你!你妒忌我比你帅,不好意思,你的脸加身材,效果真的很卡通;你妒忌我比你有才,不好意思,你的烂文章真能笑掉人的大牙;你妒忌我们家有钱,不好意思,你来不及重新投胎了!”他一手抵着单昆的脖子,一手在他右边脸上拍了拍,像一个选择在何处下刀的屠夫。
赵鸿舜虽然也恨单昆,听着许杰的话,不禁心惊肉跳。崔俊也怕事情闹大,对许杰对自己都不利,因此上前劝道:“算了许杰,跟这种人啰嗦什么。”赵鸿舜也说:“就当不认识他,大家各过各的。”许杰侧头端详着单昆,吸吮着对方的惊慌与恐惧,快意之极。他拖延了片刻,放开手说:“看崔俊、鸿舜的面子,这次算了。以你在班上的人缘,我看死了你组织不到谁来帮你反击。如果你去找孔老师呢,我们三个人互相证明,还有你的小纸条压阵,你自己想吧。”单昆一声不吭,拔脚就走,腿一软,险些跌倒。许杰说:“对了‘瓜子’,以后别再像个娘们儿说我们的坏话了,拜托。”单昆走了,连房门也没敢关得大声,毕竟他晚上睡觉还得回来。许杰哈哈大笑,搂着崔俊和赵鸿舜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赵鸿舜说要睡一会儿,这一顿闹得他神困力乏。崔俊也没心思看书了,说:“干脆去配钥匙吧。”
他和许杰下了楼,走了一程,到食堂门口右侧的小遮阳伞下。那里有一台小小的缝纫机,三个竹筐,红的放破衣服,黄的放坏雨伞,蓝的是各种颜色的备用布料。许杰笑着和聚精会神补衣服的闵婶打招呼。几个学期的郁结一下子发泄尽了,畅快惬意,他笑得格外灿烂。崔俊小声说:“你的笑容像魔鬼一样邪恶。”闵婶偏听了个一知半解,问“什么鬼?”她的地方口音非常重,普通话的成分微乎其微,在大学校园里显得特别另类。许杰笑了,用胳膊肘捣捣崔俊,叫他把坏钥匙递给闵婶。闵婶接过一看说:“磕了个口子,不能用了。这钥匙太脆,哄人的。”许杰就把自己的钥匙给她,请她帮忙配一把。闵婶说:“简单。”从墙角地下搬上一个小机器来,插上插头,从一串钥匙中取下一个,拿许杰的母钥匙做模子,一按开关,火星四溅。她停下看看,略作调整,又是一阵火星,连弄了三次,探出身子,举高手,就着光看看说:“行了。”许杰说:“闵婶最仔细了,一个钥匙也精雕细刻的。”闵婶又坐回去踩她的缝纫机,一边说:“那可不是?不能白赚孩子的钱呐。”
崔俊想这闵婶人不错,宿舍那把破伞可以带来照顾她的生意。许杰却一时没走的意思,跟闵婶扯东扯西,又说:“闵婶,你再把那个笑话讲一遍吧?我同学没听过。”崔俊想,这个“自来熟”的许杰,挺不拿自己当外人的。要是他,就不会缠着人家正做事的人搭讪。闵婶显然也感到寂寞,常年劳作,精神生活大概完全谈不上。许杰言谈可喜,她也乐得同他聊聊天,当下笑道:“那不是笑话,是真事。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有个八十多岁——比我还大三十岁——的老太婆,上台批斗地主,对着台下的群众讲:民国十八年……”许杰打断她说:“我讲我讲,你看我用你们的方言像不像。崔俊你听啊……”他神情一变,一副苦大仇深、血泪控诉的样子,佝偻着腰,模仿着闵婶的口音说:“民国十八年,姑娘我十八岁,地主要讨我做小老婆哎!我就肯啦?狗地主打得我血糊淋拉的!”他一头说,崔俊、闵婶一头笑,等到说出最精华的那句“血糊淋拉的”,崔俊笑得抓住遮阳伞的柄说:“这个活宝,学什么像什么!”闵婶笑得伏在缝纫机上,半天直不起腰来,指着许杰说:“我就说过两回,亏他怎么就记住了!我们老城北讲话比城里还侉,亏他说得像!”
许杰笑呵呵地付钱,闵婶一推说:“今天不收钱,你把闵婶逗笑了,笑一笑,抵得过一把钥匙了。”许杰笑道:“那怎么好意思。”闵婶说:“不收就不收。你呀,多介绍点人来就是谢谢我了。”许杰、崔俊都说:“那肯定的。”
回去的路上,崔俊说:“闵婶是个爽快人,你别揣什么心眼儿算计人家。”许杰说:“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个形象啊?我只是想拿她作我小说的主人公而已。”崔俊微笑道:“早说你有目的了。你这人算得太精,谋定后动,细想很可怕。”许杰说:“你别细想就是了。”
他们沿着走廊边沿散步,太阳晒在身上,暖烘烘的,简直有点热。学校分教学区和宿舍区两大部分,他们就是在宿舍区里闲逛。一大圈带着镂空窗棂的走廊围起了全区,有小卖部,有超市,有大片宿舍楼,有医务室,有小树林,有很漂亮的招待所,有浴室和理发厅,食堂大楼是前年才翻盖的,比所有的“邻居”都闪亮。又有一排十几个电话机,插磁卡、拨号皆可,似乎永远有人在打,像长在上面似的。新教师的单身公寓在角落上,往北就是宿舍管理办公室,人见人怕。洗衣房也人满为患,懒汉对GDP的贡献是不容忽视的,虽然环保主义者会告诫我们得不偿失。
许杰到超市买了两听饮料,一听给崔俊说:“以后不用再虚情假意,买什么都带单昆一份,痛快多了。”崔俊说:“我发现你爆发力特强,一发起火来恨不能把人生吞活剥。”许杰说:“那也是有的人太可恨。哎对了,我有个新主意,后天不是文学创作课吗?孔老师说要抽查,我想起写什么了。我以单昆为主角搞一篇小说。”崔俊笑道:“不写闵婶写单昆了?”许杰说:“闵婶我要再推敲推敲。单昆可以拿来交作业,总算废物利用。”崔俊说:“穷寇勿追,别把他逼急了。”许杰说:“你以为我要刺激他?差矣,差矣。”崔俊翻了下白眼说:“不知道他要被你在小说里蹂躏成什么鬼样子。”
“文学创作课”是班主任孔老师上的,他一般不要大家记笔记,更不布置作业。这次破例,郑重其事,谁都不敢掉以轻心。一走上讲台,他就开门见山说:“上次的作业,你们做好了吧?”许杰等纷纷表态。孔老师说:“下课前请班长把所有作业收上来,我要细看。”戴文忠忙应了。孔老师朝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望去,有的跃跃欲试,有的躲躲闪闪,有的则很淡然,他笑了:“你们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江雪凝开玩笑说:“老师在想,我教了多优秀的一群学生啊!”众人哄笑,说:“只怕猜中了。”孔老师笑道:“我是在想,年青真好,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戴文忠等都说:“您也不老啊!”许杰却有同感。近来他和吕瀚洋写信,说到老家的人和事,几年前的一幕幕,常有沧桑隔世之感。他正出神,却听孔老师笑道:“好了,咱们言归正转。这堂课我会抽查六七个同学的作业,请普通话最好的江雪凝朗读。”江雪凝说:“我读七篇?孔老师你有‘金嗓子喉宝’吗?”说得众人都笑了。孔老师当下先点了戴文忠,这类场合戴文忠从来逃不掉,而且总是打头阵的那一个。谁让他是班长呢?
戴文忠便念了他新写的一篇对历史小说的短短的点评,其中末一段说:
当代历史小说名家各有优长,也各有所短。姚雪垠受制于当时的意识形态,人物比较概念化。约四十年后,唐浩明以厚厚一套《曾国藩》名世,眼光格局宏伟开阔,材料搜集丰富精细,但对晚清史料的处理时有罗列堆砌之感。二月河善于调节文气,亦张亦弛,时而浪漫旖旎,时而笔挟风雷,可读性极强。但他采信野史传说似乎有些失度,为了追求阅读效果,偶尔近于怪力乱神(如《雍正王朝》中有关道士贾士芳的章节)。高阳在诸家中成就最高。一是得益于他选材广泛,政治家、商人、名妓、书生、侠客、含冤受屈的老百姓,都有资格成为他故事的主角,不像其余几位专注于帝王将相。二来他对传统文化吃得透,钻得深,能融会贯通,活用到小说中。他的问题在于事无巨细,件件交待,在许多大关节和紧要关口上又太讲究四平八稳,不像二月河能把文章做得花团锦簇,惊心动魄。
众人听了,不免称赞一番——不管是不是真的赞成。许杰暗忖:“倒不提《张居正》《大秦帝国》?”他尊重班长,只这么想想,并不形于辞色。接下来就都是江雪凝代读了。偏偏孔老师抽的是孟婷的,放在平时,单昆自有一段即兴评价,这会儿却耷拉着个脸,半句话没有。江雪凝想奇怪了,这人的修养竟然在最后半学期突飞猛进。她原是唱歌的嗓子,咬字又准,孔老师就顶爱听她亮丽纯正的朗读。这要是读的是其他人的,读错、读漏都不要紧,唯其因为是孟婷的,她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以免念得不好,人家说她是故意的:
古诗随想
1、闺中少妇不曾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王昌龄《闺怨》)
看得见一个盛装少妇,凭栏眺望园外景色,本来是开开心心的,一见路边杨柳,想起丈夫离家已久,愁容顿生。想来丈夫去“觅封侯”时,是跟她商议过了。她当时也许还有一番大道理,说“男儿当以建功立业为重,怎可纠缠儿女私情?他日创下一番事业,我也面上有光”等等。可是现在她闺中寂寞,不能不后悔当年的深明大义了。就算粗茶淡饭,两个人一起吃着,也比一个人有滋味。《红楼梦》里贾宝玉还唱过“女儿愁,悔叫夫婿觅封侯”。
2、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崔颢《长干行二首之一》)
我特别喜欢这一首,“此中有人,呼之欲出”。后面“家临九江水”四句倒是去掉的好。采莲女在舟中,男青年在岸上。女子发话:“你家是哪儿的呀?我家是某某地方的。我多嘴问一下,说不定咱们是老乡呢!”略带点挑逗,然而绝不轻薄,连挑逗也含着荷叶的清香。天下男子,大概很少不被打动的。“停船暂借问”,带着种少女的娇媚、娇憨,真是风情无限。钟晓阳后来有部成名作就叫《停车暂借问》,还改成了电影。可惜内地一引进,名字立刻变成了《烟雨红颜》。
3、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窗前拜翁姑。妆罢低声问夫婿,化眉深浅入时无。(朱庆余《闺意献张水部》)
本是跟主考官套近乎,却也写得这么风光旖旎。还有一首近似的“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但不及这首有味,几乎可以作为小说的桥段:“却说次日新娘起身,对着镜子理云鬓,点蛾眉。一时又问:‘你瞧我这妆可正好么?’新郎伏身笑道:‘好得很,只是下巴上粉抹得不匀。’便欠头过来厮闹。新娘笑着推他,一边又整衣衫,悄悄地道:‘大天白日,别闹了,被外面听见,什么意思?还要去敬茶去。’新郎道:‘好,等敬过了媳妇茶,我另备体己茶水,咱们两个偷偷地吃。’新娘红了脸道:‘稀罕你鬼鬼祟祟的!’二人推门出去,犹带笑意。”父母做主的婚姻,有些小夫妻婚前一面都没见过,新婚第二天多半还有点羞怯。我把他们想象得这么投契,虽然是一厢情愿,仍然为他们高兴。
4、清风无力屠得热,落日着翅飞上山。人固已惧江海竭,天岂不惜河汉干?昆仑之高有积雪,蓬莱之远常遗寒。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游其间!(王令《暑旱苦热》)
想象的丰富,气魄的雄伟,在宋代诗歌中是罕见的了。但词句生硬粗糙,主题过于直露,又染上了宋诗的通病。大体上,唐诗抒情,宋诗说理。现在常有评论家谈到“理趣”,我一直不大明白。大凡以说理为宗旨的文字,也许痛快淋漓,也许气吞河岳,也许清淡舒徐,也许富含禅机,但很少有趣味的。至少我看诗经、汉乐府、唐诗,能看见图画,甚至动画,甚至故事;看宋诗多数就只有分析、判断、学习。固然也有收益,但却谈不上愉快。
5、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
苏诗代表宋诗的最高成就,这一首情理互渗,不单单是讲理。“淡妆浓抹”的譬喻美而贴切。这诗的好处是意象鲜明生动,逻辑推理、议论剖析完全不动声色、艺术化。大诗人就是大诗人。
孟婷这一篇议论独到,似诗话非诗话,众人都小声说好。江雪凝从自带的杯子里喝了口水,笑道:“还有一段画龙点睛的。”孟婷向许杰嫣然一笑。最后两节是许杰帮她加的。许杰深喜前面见解清新,但说压轴戏更要出彩,才能让人印象深刻。孟婷自负别出心裁,见了许杰所加的一节,却是十分敬服。只听江雪凝接下去读道:
一花一世界,本是佛教用语,借来形容诗歌也未尝不可。诗歌这种文体,先天的要求个体性与独创性。《全唐诗》三万余首,或浓或淡,或豪或婉,风姿各异,万紫千红。宋诗在前代庞大的遗产面前十分焦虑,很想脱出唐诗的影响而实际上脱不出,以后也不怎么想脱出了,要不尊李商隐而成西昆派,要不就尊杜甫而成江西派,“派”中的师兄弟风格趋同。宋诗整体上也有老成平淡的大趋向。恕我大胆比拟,唐、宋诗的区别类似流行歌曲和美声唱法。周华健、张学友、张信哲完全不同,梅艳芳、陈淑桦、孟庭苇也不会混淆。但卡雷拉斯和戴玉强唱《我的太阳》,猛一听却分不出谁是谁——当然与我的外行有关,但我想我这样的外行一定比内行多。
一花一世界,生机满眼,怕的是一世界就剩下一朵花,那就没得看了。
孔老师赞扬了结尾,说升华了全文的境界。孟婷喜滋滋地在许杰耳边说:“回头请你看电影。”许杰说:“遵命,Miss!”
下一个抽中的是崔俊。许杰、单昆、赵鸿舜都起了兴趣。崔俊成天不是看教科书就是复习法律自考,很少见到他动笔,按说以他的阅历,文章该有厚度的。然而崔俊给了大家一个意外,既有厚度,又不乏锋锐:
过犹不及
有一天乘公交车,见一位六七十岁的老太太喝令别人让座。别人稍一迟疑她就骂骂咧咧,感叹世风日下。别人禁不起她“强烈要求”,起身请她安坐。她坐是坐了,却哼哼哈哈,捂胸皱眉,表示她年老体衰,因为多站了两分钟,已经元气大损。我看到同车的其他老人都绷紧了脸,为她脸红。个人以为“尊老”是种美德而不是义务,老人不能过于心安理得,恃此为道德上的尚方宝剑,如入无人之境。
前天在报上见到一则消息,背后透露出来的信息与“让座事件”颇为异曲同工:一个下岗工人杀了人,有些人声称此人是失业后备受打击,情绪反复才做了傻事,建议法庭从轻。然则那个被他毁灭的生命就可以忽略不计?还是第一次听说,失业也可以成为罪犯的免死金牌。这种极端的“人道主义”叫人毛骨悚然。相形之下,那些从逆境中奋起的下岗职工就格外使人钦敬。
这样理解“尊老”,这样发扬“人道主义”,都是扭曲变形,越过了应有的分寸。
早在春秋时期,孔子师徒就有过一段著名的对话。子贡问孔子:“师与商也孰贤?”孔子回答:“师也过,商也不及。”子贡又问:“然则师愈与?”子曰:“过犹不及。”这个道理本身并不复杂,但自孔子提出以来,很少有人认真去想,去做,去领会。
一部《黑客帝国》引得香港武侠片抛弃传统,生硬移植,滥用特技,甘心一次一次重复那种一拳打出,时空凝固,镜头三百六十度大回旋的手法。对有优秀传统的香港武术设计来说,从学习借鉴到走火入魔,到过度依赖那些后现代、重金属的动作风格,过度依赖电脑特效,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
戈尔巴乔夫一心要打破苏联的僵化体制,想毕其功于一役,于是大刀阔斧,摧枯拉朽,只因急于求成,许多方面没能做到周详稳健,竟然引发政治雪崩,使一个声威赫赫垂七十余年的超级大国轰然倒地。
过犹不及,生活、艺术、政治,莫不如此。“允执其中”才是王道。
许杰看了看崔俊。崔俊冷静淡定,没想到内里还藏着这样一份力度。孔老师说:“举例有点多了。不过很博学,思考深入。”许杰连连点头。孔老师笑道:“许杰头直点,看来感触很深。你说说看。”许杰说:“优点您刚才分析过了,我就是觉得,这样的杂文才叫杂文。刻薄未必好文章,有些人写起杂文来如刀如枪,但是四处瞎刺,毫无章法,讽刺恶毒,耍痞耍狠。再说点题外的,像散文吧,现在动不动说某某是小说家、散文家,某某是诗人、散文家。散文家好像商场卖冰箱附赠电饭锅一口,随手奉送。”孔老师、孟婷、江雪凝等笑了。
许杰怕耽误大家的时间,就没再说下去。这里陆续又抽了两个同学,许杰心道:“还剩一个名额,上帝保佑,抽中我吧。”他精心创作的以单昆为主角的大作若没有机会当众展示,就太可惜了。他频频向孔老师看。孔老师收到了他的无言恳求,叫了他的名字。崔俊之前看他坐立不安的,早猜到原故了,这时便从前排倚过来说:“你可算赶上了。”孟婷说:“赶上什么?”赵鸿舜笑道:“末班车。”这事他也知道,小说他和崔俊都读过了。
江雪凝清清嗓子刚要读,许杰做个手势说:“对不起打断一下。我先做个简短的说明。这篇小说是以我的室友单昆为原型的……”才说了这一句,周围就一阵笑声。单昆紧张地瞪着许杰,不知他又要玩什么花样。许杰接着说:“里面有些事是确实发生过的,比如去拍照片、借衣服等等;有些事是虚构的,大家不要每一件都对号入座。说完了。”同学们都笑嘻嘻地盯着江雪凝,预感这是个非常好玩的东西。江雪凝一读,果然不负重望,几十个人笑得前仰后合——除单昆本人以外:
我们要吃饭
许杰是大一新生。第一堂课上,老师就让他见识了什么叫“大学”。老师说:“如果觉得必要,你们就来听听;如果不想听可以不来,不用请假,也不跟学分挂钩。”
许杰觉得大学的天真是解放区的天,又明朗又高远。他从老师的“开课宣言”上抓住了核心:允许他不上课!许杰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从此果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后来发展到不打鱼而天天晒网。
这天学校拍照片,搞电子注册,要求人人穿白上衣。一眼望去,白晃晃一片,恍如到了医院。许杰偏要特立独行,穿了件暗黄的外套。但是并非所有人都像开学那位老师那么好说话。拍照片的不乐意,一声令下“脱”。许杰除去外套,露出里面的暗黄色薄毛衣。摄影师大怒,要他再脱,里头是件暗黄棉毛衫。到此地步,已经脱无可脱,就算再剥下去也还是黄颜色——本来就是黄种人嘛!许杰自以为得计,窃喜之际,摄影师目标转移:“你!”一旁许杰的室友单昆一脸惊愕:“我?”
喊他的目的是要他脱下白外衣,给许杰临时穿一下。单昆头小身阔,体形特殊,许杰极其勉强地套上了他的白褂子。在场的人全笑了,连摄影师也绷不住笑了。“咔嚓”一声,他永远定格了许杰窘迫的形象。
共同的利益可以使人成为朋友,共同的怨恨也可以。走出大楼,许杰、单昆不约而同四目相视,亲切之感油然而生。许杰说:“那家伙存心整人。”单昆说:“一看就不是好人。”许杰说:“心理变态,想看我的裸体。”单昆哈哈大笑说:“可能对我也感兴趣,非逼着我脱衣服。”
两人谈得投机,找了家“正经美食”,要了两瓶啤酒继续。同宿舍几个月了,还是今天才发现有这么多话题。有限的文学储备全冒出来了,伯牙子期,曲洋刘正风的。只恨对方没倒个血霉,以给自己一个赴汤蹈火、检验友情的机会。上了第一道烧茄子,后几道菜像政治家的诺言,迟迟不肯兑现,急得单昆拿筷子敲碗。许杰没他那么饿,但为了表示兄弟同心,也拿了勺子乱敲。两人“当当当”地弄出一片声响。老板娘明明在附近看报纸,却硬是假装没注意,那姿态像十八世纪欧洲贵妇欣赏情书——丈夫以外的男人写的,死盯着不抬头。单昆说:“怎么办?”许杰说:“咱们有节奏地敲!”于是杂乱无章的“当当当当当”变成了三长两短的“当当当——当当”。其他等菜的学生起哄凑热闹,纷纷拿出勺子筷子加入到“当当当——当当”中去。中国人一盘散沙惯了,难得团结一回,就有惊人效果。老板娘叫:“敲什么敲?菜也要一道一道地烧啊!”色厉内荏,已有些解释的意思。许杰不理他,和单昆一合计,边敲边叫:“我们要——吃饭,我们要——吃饭!”游行示威似的。其余众人也都带节奏地敲碗“要吃饭”。到了这个地步,老板娘不能不一桌一桌地安抚。许杰他们才饶了她。
二十年后,许杰已经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有一次参加晚宴,菜上得奇慢。许杰忽然想起了当年的“我们要——吃饭”。那时是肆无忌惮,这会儿就不能了。请客的也急,连连打着招呼。许杰只得微笑说“没事没事”。这是他的嘴自作主张,没征求胃的同意。然而他不由想起了那家“正经”小饭馆,那个给作弄得狼狈不堪的老板娘,那个借过外衣给他的室友。单昆下了岗,老婆跟人跑了,儿啼女哭。他们的联系越来越少,好容易在同学聚会上见了,除了忆旧,都想不起什么话说。许杰怕问得多了像在炫耀,单昆怕说得多了像在变相乞求。结果虽是两个大男人,谈话内容却如同一对欲语还休的老情人,话题锁定在过去,一涉及到当下,就只是“还好吗?”“还行。”“你呢?”“说得过去。”
单昆在经济上捉襟见肘的情况下,还生了两个孩子。这也成为许杰怀念他的触发点。许杰有时因为工作需要,要去指导那些文艺宣传队,每逢“计划生育歌”唱响,他就想起他的老同学。
“计划生育就是好啊呀啦咿啦哇,利国利民又利家啊杨柳叶子青啊啦……”他看着那些蹦蹦跳跳、浓妆艳抹的女人,疑心他们对老百姓能起到多少教化作用。至少对单昆是无效的。也许单昆也会有这“今昔之比”,会追想那个穿着大衣服在照相机前局促不安的年轻人。
单昆生计艰难,许杰压抑过甚,二人常会不无向往地记起那句名言:“我们要——吃饭!”
“当当当——当当”,十多年前的晚上,他们叫着笑着,敲得正欢。
孔老师对这篇“要吃饭”甚为赞赏,说是今天最好的一篇。同时也提了个意见,说一下子到了二十年后,跨度太大。许杰也说是的,又说:“主要想搞一个对比,以及两个主角的境遇转换。”单昆没好气地想:“你真会比。二十年后你当官,我带俩孩子失了业还要离婚。”可是许杰有言在先,他又不好发作。许杰笑向他说:“单昆,你不会生气吧?”单昆只得挤出一个笑脸说:“不会。”孔老师说:“这就对了。做同学是缘分,就像我们做师生也是缘分一样。为这点事计较就不大气了。”顿了顿加上句,“要有胸怀,以诚待人,与人为善。”
戴文忠他们觉得孔老师越说越走题了,许杰等却明白他是借机提一下明孝陵的事,是正中靶心的点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