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水烟 于 2020-12-1 21:51 编辑
曹家庄的五保户曹老汉死了。
八十二岁的曹老汉是个孤老头,和两个侄儿分门另住。三月间,曹老汉得了中风病,口眼歪斜,言语蹇涩,瘫痪在床。两个侄儿抄着两手过来探看了几回,都是摇摇头,不吭声走了。
和曹老汉挨门住着一个光棍汉叫宋假妮儿,五十多岁。淡眉细目,青黄面皮。生性柔弱,平时不好说话,说起话来带个娘娘腔,连那走路的姿势也软软的像个妇道人家。吃食堂的时候,假妮儿才三四岁,和父亲逃荒来到此地。父亲连病带饿死了,是那时当生产队长的曹老汉领一干人给埋葬的。后来曹老汉就把假妮儿收留在队里,虽然没亲自抚养,但吃饭穿衣都由曹老汉一力操办,终使假妮儿度过灾难。所以假妮儿和曹老汉最是心气相通。
几十年来,这一老一少两个光棍在日常生活里没论过你我。随着年老体衰,曹老汉越来越离不开假妮儿,连分责任田时他都要求队里把自己的地块跟假妮儿紧挨着。秋麦二季,假妮儿连曹老汉的庄稼活一起做着,曹老汉在家给假妮儿做饭吃。大忙的时候过去了,还是另启锅灶,各做各吃。假妮儿时常给人家说,一个孤老头儿怪可怜的,没人管他,我就得紧照护点儿。
曹老汉的两个侄儿,老大是乡镇企业的会计,老二是中学教师,政策摸得熟,伦理吃得透。两人说的很有道理,俺叔没有亲生儿女,按理俺得管起来,可这样政府就取消了他的贫困户,不划算呀。
两个侄媳妇倒是管得严切,麦季,曹老汉场面上刚扬出的麦子,俩媳妇争先恐后把顶风落下的饱满籽粒各自灌一袋子,说是留种子,背回自己家;秋季,刚拢成堆的黄豆又被她俩收去不少,说是换豆腐吃。掰下的玉米棒子没等晒干,俩媳妇又挑着筐子来了,插插别别,弄走几筐子,说是孩子们要吃爆米花。气得曹老汉亲娘祖奶奶地叹气跺脚,恼得假妮儿眉头皱成了线疙瘩。俩媳妇并不理会曹老汉,满嘴的风凉话专对假妮儿说,心里不忿咋着?俺叔的东西少填还你了不,怪不得当看家狗恁忠实!
曹老汉瘫痪在床,两房侄媳妇开初还轮换给老汉送饭吃,没多久就絮烦了。老汉想吃啥偏偏没有啥,老汉不能吃的偏偏就端来。饥一顿,饱一顿,冷一顿,热一顿,早一顿,晚一顿,把个老汉跌摔得皮包骨头像个木乃伊。
老汉委托侄儿给买药,拿出三十块钱给他,三十块钱花完,五十块钱给他,五十块钱用净,索性给他一百,回头侄儿说,就这还不够,自己又掏腰包垫了几七几八。
老汉愤懑已极,给假妮儿连呜啦带比划,假妮儿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想了半天,把村主任找来,说,伺候老头我不推辞,大叔跟俺亲爹一样。就是他那俩侄儿处不好交代。虽然俺俩门挨门住着,大叔的钱我一分也没图过。我放着清酒不喝喝这浑酒,外边不知里,疑猜我想贪老汉的东西。弄到九十三天头上,落个老公公背儿媳妇过河,出力不讨好,太窝囊啊!村主任说,怕啥!身正不怕影子斜,都几十年了,三乡五里谁不知道你待老汉的好处。打这以后,你就把老汉的吃喝拉撒全管下来,劳务报酬的事我想办法解决。你没看老汉这俩侄儿是啥心肠!
中秋节到了,曹老汉想吃肉,给假妮儿二十块钱,买回二斤猪肉。假妮儿把肉炖的糊烂,一口荤汤也没舍得喝,全喂给老汉嘴里。两天过后,谁知道曹老汉突然中风病复发,神智昏迷,瞠目痰喘,终于手撒肢冷离开人世。
假妮儿哭得泪人儿一样。两个侄儿闻讯登门,并不哭哀,迳直去老汉尸身上里外上下搜摸,终于在裆部的裤头小兜里找到六百多块钱。老大满脸狐疑,给老二低声说,老头五年前卖过母子两头牛,有一万多块钱。他平时省吃俭用,豆大的东西都舍不得买,横竖这一万多他也花不完!老二说,再仔细找找。俩人当下二一添作五把六百多块钱分掉,又加大力度搜寻起来。翻坛子挪缸,探鸡窝剔墙洞,连烟熏火燎的壁画也撕下来,看遮盖的墙壁处有无隐秘。二人把自己鼓捣得灰头土脸,一分钱也没找到。
大侄儿说,我去乡民政申请救助,老二你守灵吧。老二趔身就走,嘴里连声说,不中不中!我得去老亲旧眷家报丧哩。老大一眼扫见勾着头蹲地上的假妮儿,嘿嘿冷笑说,这不是个现成的孝子嘛。老头活着的时候,俩人好的一个鼻孔里出气,说不定老头的存折早交给他了。老二发狠声道,雪地里埋不住死尸,早晚抓住把柄,打他个筋断骨折!老大像吆喝狗一样对假妮儿说,好好守灵!等丧事一罢,再打总给你算账!
两个侄儿刚刚离去,两个侄媳妇就挤进门来。一个撑开鱼皮袋子,一个挖粮食,装了满满六袋子。大侄媳妇抬给二侄媳妇一袋子扛肩上,闪下自己扛不起来袋子,就喊假妮儿过来帮忙。假妮儿看见这俩女人,不吃都饱了,没好气地说,老汉尸首还没凉,你们就急着分家产,啥良心嘞!大侄媳妇闻听此言,立眉竖眼地骂道,呀嗨!剃头刀子刮脊梁,你管的怪宽呐!你跪地上赌个咒,老汉活着的时候掖掖藏藏少给你东西了不?如今老汉可死啦,这家产就应该俺綪,活活眼气死你!气死你跟老汉一坨埋了才利亮哩!假妮儿就是一堆稀牛屎,这会儿也要发发烧,他原地不动站在那儿,和这女人指指戳戳地对骂起来。
二侄媳妇扛走粮食刚好折回来,进门问道,你俩吵啥哩?大侄媳妇双手掐腰冷冷笑道,他把老娘看走了眼。趁你回去这个空儿,死皮赖脸上来调戏我!二侄媳妇冷不丁从后面抱着假妮儿的腰,扯嗓子喊起来,嫂子还不快动手,打他个孬孙不要脸的东西!大侄媳妇一个饿鹰扑兔朝假妮儿面门上抓来,眨眼间,假妮儿的脸鲜血涌流。假妮儿奋力挣脱,夺门而出,任由两个女人在屋里肆意闹腾。
乡民政所照顾鳏寡孤独,批给两千块钱做曹老汉的丧葬费。大侄儿一手操办,买回一口薄板桐木棺材,当着众乡邻的面声言两千块钱都用在买棺材上了。二侄儿仰着脸,嘴撇得像柿饼一样,用拳头把棺材捶得嘭嘭响,忿忿地说,这棺材连八百都不值,谁不知道把戏咋玩的!哥,咱丑话说头里---这丧事你一品总拿吧,其它费用我一概不兑钱啦!大侄儿急了,话不能这样说,为咱叔的事,都要各尽孝义。你要是把分的东西能吐出来,这事就与你甩手不沾泥!村主任看看要闹僵,出来打圆场,亡人入土为安,只要不叫你叔土砸脸都中。现在就是让你叔穿金戴银金鼎玉葬,也不如活着的时候端口水给他喝。和尚无儿孝子多,大家都动动发财手,孬好把老汉打发出去算啦!
曹老汉仍然不改艰苦朴素的作风,浑身上下一丝新布也没添。大家托着他放进棺材里,假妮儿看不下去,把自己的一件旧大衣拿来给老汉盖在身上。众人把棺材顶盖扣严稳,几个人砰砰地往棺材上揳钉,假妮儿颤声不住地祝告,叔,躲钉啊……,叔,躲钉啊……。曹老汉的二侄儿本来就窝着一肚子火气,这会儿正好逮着野猪还愿,一把拽过假妮儿,推搡他一个趔趄,看你做作的多像!老头待你比亲儿子还亲,这引魂幡就应该你扛!村主任看看要出漏子,把二侄儿拉到一边,低声说,老二不要这样嘛,谁扛引魂幡谁綪家业,哪有拿猪头三牲往外人怀里送的?假妮儿和老汉情谊深厚,就让他去挟灵箔吧。
灵箔是铺在死人床上黍杆织的箔。乡俗,人死后入殓,铺床的黍杆箔必须扔到野外荒僻处,挟灵箔的人还必须是家族中人。挟起灵箔一直走去,灵箔不得碰触任何物体,把灵箔扔掉意即把亡灵送走。挟灵箔的人就这一宗活儿,不再参加送葬。这也是村主任想个两全的法子,避免曹老汉两个侄儿再收拾假妮儿。
假妮儿从床上卷起黍杆箔,单臂挟在胁下,小心翼翼地出来屋子,看热闹的男妇老幼纷纷闪避。假妮儿走出村外,来到一条荒废的古路沟沿上,把灵箔丢下沟沿。灵箔滚了几滚散开在沟底,箔上系着的一个红布包恰巧露了出来。假妮儿好奇地下到沟底,仔细打量这红布包:红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外面用根棉线绳扎紧又牢牢地拴在黍杆上。假妮儿把棉线绳解掉,绥开红布,一沓子人民币赫然呈现。假妮儿一阵慌乱,抖索着手拙笨地查那钱,拢共五千元。他下意识地四下张望一遍,然后慌忙把钱重新用红布包好,塞进自己兜里。
三天后的夜晚,假妮儿找到村主任,忧心忡忡地说,这几天我心里糟囔得很,夜里总是睡不着觉,越想越觉着这钱我不能要。天长日久愧出病来,老曹家大叔就是我的影子,到那时手里有钱也是白搭。村主任一脸诧异,问假妮儿咋回事儿。假妮儿就把挟灵箔拾到钱的事细说一遍。
村主任耐心听假妮儿讲完,慢声说,曹老汉从得病到死有多长时间?假妮儿回答,五个月零十三天。村主任说,假妮儿你这样想,如今当个泥瓦匠,每天也能挣个百八十元的。你伺候曹老汉那活儿,搁在我身上,我宁愿去当泥瓦匠,不愿意侍奉一个瘫痪病人。擦屎刮尿容易不?按低着算,劳务费每天五十块钱,五个月也得付给你七千五啊,还不说零那十三天。我原打算就曹老汉的病情向上级申请大病救助,等拨下款来腾出一部分给你,算是你的劳务费,现在可巧有这五千块钱借花献佛,你可不要嫌少哈。
假妮儿思默了一会儿,红着眼圈说,主任你是个好人,这场子事没你在里头掺合着,老汉那俩侄儿看不把我打扁捏圆喽!往后的日子我还怵着呢,那俩货能不磨道里找驴蹄印想法儿摆弄我?村主任激愤地说,公道自在人心。有一个庄子的群众给你撑腰,政府做主,怕啥!你只管昂昂而然地过日子!还有,这五千块钱的事,沤烂到肚里咱俩也不能说出去。
宋假妮儿心中千斤的沉重,踽踽地回去了。
上弦月将要坠入西山,昏黄的月牙子在歪头咧嘴地笑。月牙儿你在笑什么?你笑也罢,不笑也罢,人世间就是这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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