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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转眼间，我妈走了第十一年了，我爸也走了第四个年头了。我常常会在梦里见到他们，他们还是跟从前一样有说有笑的，我就像是在看默片电影，静静地注视着他们，看着看着就在满怀忧伤里醒过来...... 记得那是爸爸去世的前一个年头，他从老家过来小住，我们吃饭的时候闲聊到他的一个老朋友，人才为人处世都不如他的，跟女儿来合肥呆来两年，在一个小区里面做保安，找了个老伴还是个退休的小学教师。 我拿他打趣：你看看人家老李，本事比你大哈！ 爸爸笑：那算什么本事？ 我说：那你怎么没本事找一个呢？ 他叹气：没合适的，合不来就过不到一块儿。 我追问：怎么就合不来了？你眼光不要那么高。 他看了我一眼，又笑：你现在啊，说话跟你妈越来越像了。 我们俩一瞬间就都沉默了。我了解爸爸，他是一个责任感非常强的男人。他一直觉得自己既没有退休工资，又没有养老保险，养老金全靠自己的一点积蓄，他觉得没有理由让人家陪着他一起吃苦。 经济条件好的老太太吧，他又觉得自卑了，配不上。农村里的老太太呢，要么见识太短，眼里只有钱。要么就糙惯了，一点生活情趣都没有，他又过不来。 我总让他不要有那么多顾虑，就像小伙子谈恋爱一样，能看对眼了，就去追求，你不还有你大女儿这个坚强后盾吗？ 我爸斜眼瞅瞅我:你还坚强后盾？到现在还租的房，自己还过一天算一天的…… 我不服气:租房子怎么了？我妈还不跟你租了一辈子房？ 他听我提我妈，眼圈儿泛红了:是啊，你们娘儿俩命都不好—— 他猛地灌了自己一大口酒。 我心里也不好受，但脸上满不在乎:爸，这有什么？我自力更生，有手有脚，就当修行了。快点吃菜吃菜，菜都凉了。 我在这一点上和我爸很像，我们都擅长于在别人面前伪装坚强，什么困难都自己死扛。 我们住的菜市街，隔条马路就是闻名遐迩的逍遥津公园，每天早晨，黄昏，公园里的老头老太太们热闹极了。唱歌的，拉二胡的，打太极的，跳广场舞的。吹拉弹唱都全了。 我们年轻人起得晚，我爸每天五六点钟就醒了，醒了煮早饭，但我们家是智能电饭煲，按下去自己就搞定了。他就不吵醒我们，自己出门去遛达。 他买菜跟我可不一样，我是想吃啥买啥，他是啥便宜买啥，有时为了便宜一两块钱，非要把邻近几个菜市场都转一遍才买完菜。买菜回来，我们吃了早饭就各自上班去了，他无事可做，就坐在那里看电视，每个台翻来覆去调一遍，最后不是看乡村爱情，就是看抗战雷剧。 我郑重跟他探讨过看电视剧的问题，我觉得我爸这水平，不应该爱看这两类剧啊。我爸非常轻率地说:不费脑子啊！ 呃，是我太有内涵了…… 我问他咋不上逍遥津公园转转去？天天闷在家里看电视多没意思啊？他说我去了，我每天早上都去转一圈。 我又问那你没加入个合唱队，太极小组啥的？你嗓子挺好的，我觉得那群大爷大妈没你唱得好。他摇摇头不说话，我又看出他的自卑来了。 我说城里人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你主动一点，大家都很随和的，那个老李不就是晨练时认识的新老伴吗？ 我爸抿着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并不接我话茬。再过两天他就说:我买过票了，明晚的火车。 我又气又急:你干嘛不多住两天，回去不也一个人吗？我又没嫌你…… 我爸说:我没说你嫌我，家里几个月没住人，我得回去看看。再说了……他的嗓门忽然低下来:你妈不是一直在嘛…… 我妈的骨灰盒一直放在老家的楼上，他舍不得葬，说以后一起合葬。我的眼泪马上就冲进了眼眶，为了掩饰，我赶紧逃进了厨房。 后来他接受了人家给他介绍的一个对象，那是个一辈子没出过县城的阿姨。我问他感觉怎么样？我爸说:矮，黑，丑。 我笑话他:你要求还真高，你也不是高富帅啊！ 他笑:听你的，处一处。 过几天又打电话回去问:怎么样？处的？ 我爸又说:她脾气犟，不会收拾，还嫌我懒。她让我帮她家收黄豆，我这几天累得腰酸背痛，她还嫌我手脚慢，我又没做过这个…… 唉，我在心里叹气，嘴上哄他:那你带她来我这里住几天，我来跟她处处？ 带来了，一看，跟我爸描述的差不离，眼睛特别小，我之前看人家形容眼睛像绿豆一样，还觉得是夸张，怎么可以那么小的眼睛？但现在我确信了。 她姓吴，我们喊她吴阿姨。吴阿姨人长的一般，嘴巴却挺会说的，见了我们就亲热地喊:大女儿，小女儿，我就是个粗人，来就是帮你们干活的。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我就看她弄个盆在那里洗洗涮涮。我问爸她洗什么？我爸说她非要把你妹妹的白鞋子给洗一洗，说白色不耐脏。 好吧，我临走时跟她打招呼:吴阿姨，你别太累了啊，让我爸带你出去转转。 晚上回来，他们睡下了，我去卫生间想把洗衣机里的衣服给洗了，一拿洗衣液，轻飘飘的。满满一瓶安利浓缩洗衣液都用完了。我气不打一处来，问我爸:这一整瓶洗衣液都用完了？ 我爸说:我不知道啊，你阿姨今天用了。吴阿姨探出头来看我手里的瓶子，说:大女儿，你家这个洗衣服的，倒多少都没有泡沫，我怕洗不干净…… 唉，八十多块钱一瓶的洗衣液，洗了一双五十块钱的白布鞋。 又住了几天，我看她天天忙里忙外的，家里一点儿没变干净，洗衣液倒是用了不少，做饭也还是我爸做。我就偷偷跟我爸说:你不能带她出去烫个头，买两身衣服什么的吗？她这样呆着多拘束？我掏了五百块钱当我爸面给她:吴阿姨，让我爸带你出去转转。她不好意思收，我硬塞给了她。 晚上我们店里忙，我爸非要给我送饭，让她看家，一见我就狂笑:你阿姨今天去烫了个头，特别像顶了个钢丝球。 20.
我是从跟爸爸的通话里发现异常的。我记得特别清楚，每天中秋节，我会提前好几天催促他来合肥同我们一起过。但那年不是有了吴阿姨嘛，我打电话给他，他说不来了，吴阿姨儿子儿媳回来过节，就陪他们一起。这我倒挺安心的，至少他不孤单了。
但我听他说话的声音有些虚弱，便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说就是后背上有点牵着痛，大概是前段时间去帮吴阿姨家里装窗帘扭到了。我说那你去医院看看啊，他不肯。他说这点小事，我吃点布洛芬就没事了。
挂了电话我就心神不宁，我太了解我爸了，他的忍耐力超强，他说有点痛，那一定就很痛了。我不放心又打给了吴阿姨，吴阿姨说我觉得你爸不是扭到后背了，他脸色都不大好。我就又给我爸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来合肥。
他说过了中秋就来。来的那天，我一接到他，心里就咯噔一声，他的脸焦黑的厉害，看起来很憔悴。我问他是不是还痛？他略微想了想才回答:布洛芬吃了好像没什么效果啊，倒跟我那年胆结石痛差不多。
我说你胆结石开刀，不是把胆囊都拿掉了嘛？怎么还会痛？他觉得也是，没有胆了怎么还会痛？
晚上我上网查了查资料，发现肝胆是相连的，会不会是肝痛？他之前查出过乙肝病毒携带者的。我马上就通知他第二天去医院检查。他说你真是大惊小怪，当了几年城里人就这么金贵了啊？
我气急败坏地说:你要是不去，我以后就不管你了！爱去不去！
他拧不过我，还是去了，查了个B超和尿检，医生诊断说是早期肝硬化。什么是早期肝硬化？我们一头雾水，只追问要不要紧？要怎么治？
医生翻了个白眼，刷刷刷开了一长串药单推过来:长期吃药，忌烟忌酒忌劳累，好好养着。
噢，我把处方揣进兜里，我爸小心翼翼地问医生:一点酒都不能喝吗？
医生又翻过来一个白眼:不怕死的就继续喝呗。我偷笑。
一拿药，五百多，药房的人说这只是二十天的量，不能断，至少要吃半年。我爸不满，小声嘀咕:这是抢钱吗？这么贵，怎么吃得起？
我说我来买，又不要你花钱。
他又嘀咕:你的钱不是钱啊？但神色又是安慰的，那一瞬间我忽然发现，他老了——
回去已经是中午了，我说我陪你吃了饭走，我来炒菜。他有点委屈地说:炒什么菜啊，酒都不让喝了，能费多少菜？
我说那你喝点山药排骨汤，就当喝酒了。他平常很少喝汤，说喝汤不如喝酒。今天我这么提议，他没吱声。
我炒了个白菜，盛了汤和饭，他拿个汤勺吸溜吸溜喝汤，居然破天荒夸我:你炖的这个汤满好喝的。
养了几日，他脸色明显好多了，又呆不住了，那天晚上我们一回家，就见他收拾好了行李。我问你就不能在这里住下吗？要么回去陪吴阿姨。
他捏着排队买来的火车票笑呵呵地说:我买的卧铺票，不熬夜。在这里我呆着急，出去转转，总能把医药费给赚回来吧？
谁要你赚医药费？妹妹过来抢他的行李，他坐下了，说:我保证不累着，你们放心，我保证。
后来妹妹一直埋怨我不该不留他，我心里知道，他是一个永远冲在前方的人，他想出去赚钱，你要是不由着他，其实他心里是不痛快的。我们一家都很民主，遵从各人意志。
这一次他出门，我给他打电话比以前更勤快了，药也给他买足了。
大概是十二月初，我又从电话里听出他声音的异常，我问他是不是又不舒服了，他说这次痛的比上次还厉害些。我特别着急，让他马上回来。
他说好，但有一家业务还挺好的，他又舍不得，七耽误八耽误，回合肥已经快圣诞节了。他说买不到卧铺票，坐了一夜硬座到合肥，我接到它时，吓了一跳。
他瘦的两个大眼袋都垂下来了，脸色无比难看。我一看到他就哭了。他说你别急，我就是一夜没睡，你让我补个觉就没事了。
第二天他自己催着我陪他去医院，先就近到一家私人医院查了下B超，B超医生一边看屏幕一边皱眉头。我见苗头不对，就把他先支出去，问医生什么情况。医生说他是你什么人？
我说爸爸。他叹了口气，指着B超单给我看:你看他这个肝区，肿得都有两个大，这肯定是癌了……
啊？我脑子一下子嗡了起来，我爸推门问我:你还没拿到单子吗？B超医生立刻对我使眼色说:这个单子要我们主任来确诊，你们先回去，留个电话，下午主任上班我通知你们来。
我说好，一路上我爸问:是不是很严重啊？我觉得恐怕有点严重，我这次感觉不来事。
我胡乱安慰他:再严重也得治，你先回去休息，我们下午听医生说了再说。
他停了停，忽然轻松地笑了笑:我这人身体一向好得很，这次肯定也没大事，你放心。
我目送他上楼，我去店里，他的背影佝偻着，看起来弱小又无助。
一吃过中午饭，我就跑到医院来了，B超医生带我找主任，主任一见我就说:肝癌晚期，没跑了！
我腿肚子一软，差点摔倒，主任看我脸色煞白，又说:明天再来做个CT进一步确诊吧，CT比B超看得准些。
我拿过B超单，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要怎么跟我爸说。主任看出了我的心思，她说:这单子上他看不懂，你就说是肝硬化，明天做CT，医生也不会当患者面瞎说的。
我和妹妹在店里抱头痛哭了一场，哭完，就要去打一场艰难的硬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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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18-12-4 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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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斤顶
显身卡
发表于 2018-12-4 12:3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