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大娃他娘有病了,病的还不轻。
老太太七十四了,年轻时坐下了气管炎的病根,呼呼嗤嗤几十年。跟前四个儿子,我只知道老大叫茅大娃,下余那三个不知名字。老太太年轻熬寡,拉扯四个孩子,一个一个地都给他们成了家。前年个,田庄大舅来给说合,弟兄四个轮流管娘亲的生活,一家住一个月,茅大娃老婆张小巧说:“十二个月有大进小进的咋说”?大舅挤眉耸鼻子道:“亏得外甥媳妇想恁仔细!你娘要活上个十年八年,亏光不就衬平了嘛”。
那天,茅大娃开着自己的旅游小汽车拉娘来看病。两口子把娘搀下车,进了诊所,夫妻松开手,老太太晃了几晃,噗通蹾坐在矮凳上。张小巧怪茅大娃:“你咋不招呼着嘞,这一屁股要是摔地上,筋断骨折算咋说法!”茅大娃呲牙一笑:“摔死了利亮,省得吃你的眼角头食。”老太太颤声说道:“别抬杠了中不,叫医生看看我还能活几天……”
老太太颜面浮肿,口唇青紫,挺胸擷肚地满口喘气。我赶紧拿听诊器去听她的胸部,心率每分钟120次,伴有心律不齐,肺部满布湿性啰音。我对大娃两口子说:“老太太这是严重的肺气肿,伴发心衰,应该赶紧住院治疗,我这小诊所承揽不了这样的危重病号。”茅大娃说:“就是听人说你手儿高,才拉来叫你看哩。你先给开几包西药吃吃看。”我再三地推诿,茅大娃竟恼了:“我不给你钱咋着!推三拖四的,见死不救,还有一点医德不!”
我看骑虎难下,就对大娃说:“你先把老太太搀到车子里再说。”茅大娃半抱半拖把娘往车子里去,张小巧低声对我说:“俺这老婆子的病都是她儿子气的。一个庄稼汉,买辆旅游车弄啥?三天两头往城里跑,深更半夜还给人家打电话,就因为这,俺俩打了一场架,老婆子上来劝架,脚底下没跟儿,被他儿子一下子撞到地上,立马背过气去。”茅大娃回来,张小巧也止了声。我对他两口子说:“有多大个箬叶包多大个粽子。我实在是没办法治好老太太的病。”茅大娃叹口气说:“我也知道你的难处。你不知道,俺弟兄四个在家商量过要让娘住院,当初有协议,娘赶到谁家有了病,花个十块八块的就不说了,要是大病需要住院,弟兄四个都要兑钱。昨晚上我们四个商量,老二骨朵着嘴不吭声,老三老四唧唧哝哝说随大流。今儿早上,老二天不明就背着行李跑出去打工了,老三老四说没钱,让我先垫上,等手头宽绰了再还我。医生你听听,客厅里挂狗皮,算(画)话不!”我说:“老太太一辈子不容易,生养你弟兄四个,睡湿暖干的。你就吃个亏先把钱垫上,人有好心天有感应。”张小巧撇嘴说道:“你问他有钱不,手里有个撒核桃俩枣还不够填还脏女人嘞!”茅大娃怒目圆睁:“铁匠死了不闭眼,你欠锤不是!”张小巧把头伸过去:“打死我好了,你娘死了不花钱了,我死了你好再娶一个!”
我实在听不下去:“赶快去住院,这样的严重患者就是要争分夺秒!”茅大娃转脸央求我说:“你行行好,先开点西药支乎着,容我转借一下再住院。请放心,俺娘吃药就是没这一口气,我绝不来讹你!”我斟酌再三,给她包了四包药,无非强心利尿之类。
三天之后,茅大娃来了,进门先说:“给我开些药吃。”我问他:“老太太啥样了?”茅大娃头摇得像货郎鼓一样:“老太太享福去啦。临出殡,田庄俺舅家那个小老表,跑去河沿上砍了一棵柳树做引魂幡,足有一百多斤,叫我扛着。离坟茔三里多地,不让停歇,一家伙把我腰扭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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