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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该是午后两点左右，秋日的阳光从打开的窗户照进来，斜斜地落在我傍边的陪护床上，照在母亲花白的头发上，照在母亲满脸深深的皱纹上，照在母亲放在被单上面已显嶙峋的双手上。
母亲睡着了。从我住进医院那一天开始，母亲除了回家做饭，其他时间一直呆在病房里，陪着我，帮我摇床尾的高低，及时地喊护士换液体。这样忙碌着已经快一周了，我内心有愧疚有不忍，可是我也无奈。每每如此，一旦我生病第一时间赶来的是我的母亲，陪我住院的是我的母亲，照顾我饮食起居的是我的母亲，这一次依然这样，可是我的母亲，今年已65岁了。65岁的她肯定走路不再敏捷，动作不再流畅，就连我上厕所举起输液的药品也显得吃力了，以至于好几次静脉血回流，我也偷偷地不再告诉她让她举高点再高点。
今天我已经好很多，医生也说不用再一天点滴到黑了。午饭后，我对母亲说，妈，你好好睡一会。母亲问我，那你呢。我说，我也睡会。于是，母亲摇着床尾的把手，一再问我舒服了吗好了吗，等我确认已是最舒适的床位，她帮我掖好了被角，看着我闭上了眼睛，才放心地躺在那张硬硬的窄窄的陪护床上。
我始终微微闭着眼睛，我想让母亲放心，我已经睡着了，她可以安心睡觉了。最初的十多分钟时间里，尽管我闭上了眼睛，但是透过那薄薄的眼皮，我依然能感受到母亲时不时望向我的目光，我知道那目光是关切，是探寻，是在看我睡着了没有。我一直闭着眼睛，也不再辗转反侧，甚至，我偶尔也会有轻微的鼾声。直到我听到了母亲的呼噜声，我才睁开了眼睛，轻轻的向着母亲的方向侧身趟着。
母亲真的睡着了，我可以大胆地看她。母亲曾经一头的黑发，也曾经有过长辫子的美丽时光，而此时她只有齐耳的短发，不是黑中夹杂着白发，而是白发中偶见几根黑发；母亲曾有双大眼睛，眼皮双双地让我羡慕，我也曾笑着问她，为什么不把双眼皮遗传给我，可是现在，母亲的双眼皮已经和满额头的皱纹融为一体，再也看不见曾经的明眸了；还有母亲的双手，那双手啊，灵巧得很，我和哥哥们童年时的衣服鞋子，过年除夕夜晚时餐桌上的十大碗，以及我的女儿出生后头上的帽子屁股上的裙子，没有她不会的，没有哪一样不是她做的。我还记得，小时候，为了给我赶做六一儿童节穿的鞋子，母亲在暗淡的灯光下，一针一线低头忙碌的样子。可是现在，被单上的这双手，有点像枯藤，手背上的筋条枝枝蔓蔓，我忽然想伸出手去，用力地握住这双手，在我的手心里摩挲着这双手给她温暖，一如小时候我的手无数次的被这双手温暖地握在手心里。可是，我不能，我不能打扰我的母亲难得的睡眠，我希望她能够毫无牵挂地美美地睡上一觉，连梦也没有。
可是怎能无梦呢？或许是母亲做了一个不甚安宁的梦，她低低的呻吟了几声，还皱着眉头。妈，妈，我轻轻地喊了几声，我希望在我的喊声中母亲能够安静下来，再次进去无梦的梦乡。但是，母亲还是醒了。她听到了我的喊声，以年轻人般的敏捷坐起来，连连问我，你醒了啊，要喝水吗，要上厕所吗……
母亲说，还是起来运动运动走几步，这样容易恢复得快点。我依着母亲，慢慢坐起来，穿上拖鞋，缓缓走了几步。好几天没好好打理头发了，我抚了抚额头的头发对母亲说，妈，帮我梳下头发。我坐在床沿上，母亲立在我身后，先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梳理头发，等稍稍顺溜了再用梳子轻轻地梳起来。母亲说，估计还要住几天医院呢，要不辫个辫子吧。我笑了，不知道有好多年没有梳辫子了。我问母亲，会不会装嫩啊。她也笑了，说，装什么嫩啊，这样方便些，不然头发总是乱糟糟的。
医院的病房没有镜子，母亲说，去窗户边吧，窗户的玻璃可以当镜子。果然，走到窗户边，窗户玻璃映出两个影影绰绰的人影来，不甚清晰，但模样也可辨。窗户外面是涪江河堤，天气很好，阳光温暖，跳广场舞的打太极剑的老人们已经就着音乐开始锻炼了。广场舞音乐的律动和太极剑音乐的温婉互不相扰，相安无事，老人们也专注于自己的运动，热烈和沉稳相互交融相得益彰。河提上种了很多木芙蓉，花开正旺，还有桂花，微风送来阵阵沁人心脾的香气。那些撒欢的小狗啊，憨憨地跑来跑去。
生活如此美好。我对母亲说，妈，等我病好了，你就别种庄稼了，像那些老太太们也去跳舞吧，别回老家了。说着，我伸出手，摸摸母亲辫好的辫子。母亲似乎没听见我的话，她自言自语地说，你小的时候，我忙着农活，很少给你梳头辫辫子，可惜了你一头黑黑的头发总是被我剪短，唉……我看着窗户玻璃里的母亲，她的皱纹依然很深刻，白发依然很醒目…..我在心里说，哪个女人不爱美，我的母亲，你不也是一样吗？除了和父亲、大哥的合影上，我看见过你长长的乌黑的辫子外，我什么时候又见过的你长辫子呢？在我印象中，这么几十年，你不也一样齐耳短发吗？我不知道你是否有过如窗外那些老人们般闲适的日子，我只记得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忙忙碌碌，忙了你的父母忙了我们这些子女再继续忙你的孙子外甥，哪怕直到今天直到现在，你以65岁的年龄还在为我操心，照顾我这个生病女儿的饮食起居。忽然，我有点想哭，我们都在说着忙碌，说着旅游，说着幸福，我们何曾把自己父母的日常生活放在心上？哪怕和父母言语上的交流也少之又少，如果不是这一场忽然而至的疾病，我这个时候不一样在所谓的单位为生计奔波吗，又怎会这样近距离地看清母亲脸上的皱纹头上的白发?
我好想温柔地对待我的母!时间无情地消耗了母亲的青春，我是否能在时间之外，多给母亲一些温暖？妈，你也把头发留起来吧，我也帮你辫辫子，我对母亲说。你这个瓜女子，哪个这么老了还留头发，装嫩啊?母亲笑了，边说边用木梳敲了我一下。
终是体力还未恢复，我站了不大一会便觉得累了，于是依然回到床上躺下，母亲也跟着过来坐在陪护床上和我说话，絮絮叨叨，家长里短。母亲说到她年轻时候所受的苦，说到她和父亲的婚姻，说到我们兄妹三人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
母亲因为受她祖辈成分的影响，小学未毕业就辍学了，因为当时阶级斗争的严酷，迫于父母之命，嫁给了成分为贫农的父亲。哪会有所谓的感情基础，不过是搭帮过日子，不过你爸爸很顾家，年轻时候还是很帅的……母亲这样和我聊起她的过往，说到父亲，脸上隐隐有笑，我能感觉到她对我父亲的感情，是那种简单朴实的真挚的情感，当然没有当下青年们所追求的轰轰烈烈，可已经相濡与沫接近半个世纪了。说到父亲曾经在学校的感情，母亲还是开朗，她这样说，你爸爸吹拉弹唱样样来，成绩又好，是老师的得意门生，肯定会有女生喜欢了，哪有什么，我还让你爸爸请他曾经的恋人到家里来做客呢…….我的母亲，你真的好有智慧，知道哪些东西不过是曾经的过往不需要计较，知道哪些东西才是实实在在的存在需要紧握。
说了好多，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听母亲絮叨，她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好多都是我知道的，也有我不知道的。病房里只有我和我的母亲，只有母亲轻轻说话的声音，我偶尔应一声“嗯”，任由母亲说下去。我忽然很享受病房里的时光，很单纯，没有工作等其他事情相扰，我也能毫无旁骛地专心地听母亲说话。
母亲时不时地会问我，饿了没有，渴了没有，困了没有。看得出来，她有倾诉的欲望，我内心也有内疚，是啊，如果不是这一场病，我不过在节假日给母亲一个仓促的电话问候，不会给母亲这样一个说话的机会，我也会借着“忙”的名义拒绝这样长时间地听母亲说话。可是，我们在忙什么呢？忙着工作，忙着照顾孩子，忙着出门旅游，或者忙着一些需要不需要的应酬，我们忙碌的计划中几乎没有涉及父母的内容。
我静静地看着母亲，有些心疼。母亲终是老了，岁月不饶人。为了拉扯我们兄妹三人长大，为了照顾我们的子女，她吃的苦很多，那些苦难也毫不留情地在她脸上身上留下了烙印，那些刀刻般的皱纹是证明，那些雪白的头发是证明。
母亲说，你啊，从小身体就不好，让我和你爸爸为你担心，就是长大了工作了，为了你的婚事，我也不知道哭了好多。我是记得的，母亲。我年轻的时候不懂事，因为自己的感情，固执地听不得母亲半句的反对。当年我带着女儿的爸爸第一次到老家，那不过是向父母宣示，我有男朋友了，告诉你们一声。当母亲说，还是远了点，再考虑考虑，我头也不回地走了，很决绝。当我以通信的方式告诉母亲，我已经和那个他结婚了，那也不过是告诉母亲，你们的任何话都不起作用，我的人生我要自己做主。是的，毫无商量，从未考虑过母亲半分的感受。就是这一次在医院里，母亲才对我说，因为我的任性，她伤伤心心地哭了好几场，那些嫁妆也是在她边哭边抱怨边挑选木料做好送给我的。我结婚的日期是我写信告诉家里的，母亲依然在婚礼前期把做好的新床、饭桌、书桌、橱柜等家具请人给我送来，她说，我还是不想让别人轻视了我的女儿……想起这些，一些温热的液体缓缓流过脸颊，我赶紧用手抹了一把，不想让母亲看见。
我知道的，从我降生那一刻起，母亲对我就有了摆脱不了的责任，这个责任就是一心一意盼着我好，一旦我有一丁点的不好，就会挖她的肉，刺她的心。哪个为人父母者都一样，只有子女好了，他们也就好了。可是，反过来呢，为人子女者，对父母也会一样吗？
母亲连着照顾了我好几天，她累了，说着话，她睡着了。在这样一个秋日融融的下午，在病房里，她静静地陪着我，我也静静地陪着她。窗外，有风吹进来，我轻轻地下床，慢慢关上窗户，让母亲好好地睡一觉吧，连温和的风，也请不要打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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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17-12-24 2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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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斤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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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2-24 21:3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