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时,他还年轻,星目剑眉,纵横飞扬,喜骑黑马,穿长靴,扬鞭绝尘。
他是绍,雾滋戚家的二少爷。
初秋的天空,清朗干净,还没有南飞的燕,油菜花却已开成望不尽的绚烂,阳光从右边照过来,打在他瘦削的脸上,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风吹过来,穿过飘扬的马鬃,时间凝固不散,倾倒蜂蜜般的。
“少爷,少爷,大少爷回来了……”笑容立刻从绍的脸上溢出来,“咱们回去。”黑色的马尾荡起细蜜的沙尘,穿过夏末秋初的阳光和风。
远远便看到一个英挺的少年,身着黄呢戎装,长马靴,昂首立于戚宅门前,表情坚毅,眉骨高耸,他是纯,绍的哥哥。
“数年不见,二弟怎地如此张狂!”他一向极是宠爱这个二弟,虽是责骂,依旧掩饰不住眼中的疼惜之情。
兄弟相见,自当秉烛。
于是,他便知道了黄埔军校,三民主义,国共合作……
“二弟,我明天就要起程去南京,你要换一种生活,要走出去,这种生活和过去所有的生活都不一样……你去参军吧。”
秋天还是秋天,夕阳开始温柔,候鸟南飞,擦过高处的风,一直一直飞过去,翅膀张成弥望不尽的决绝,是不再回来还是怕忘了回家的路?
离散是那个时代的主题,安逸和幸福早被摧毁的灰飞烟灭,黑夜有时候总比光明要长的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和纪念的方式,逃离或背叛都有完美的借口,离开,又有什么不妥呢?
那个秋天,他离开了他的黑马长靴,告别他扬鞭绝尘的飞扬青春,他要换一种和以往都不相同的生活。
……
我站在他对面,彼此的目光穿越六十年的光阴,在灰败的墙上投下班驳的影子。
“当初你要到哪里去呢?”
“不知道”
“后来到了哪里?”
“北方”
“要杀人吗?”
“有时候,为了生存,我们真的无法选择……还有,我们都很胆怯。”
……
他走过所有人的眼睛,和那些同样青春的面孔一起。夜幕降临,风很大,候鸟一样的决绝,如果还能活着,总要回来的吧!可是,可是如果他们忘记了回家的路,走不过宿名的阴影,怎么办呢?
“想过会回不来吗?”
“想过,很害怕。”
“想过留在哪里吗?”
“没有,我一定会回来,要么死。”
异乡的风景很萧杀,他第一次看到如此可怕的饥饿,疾病蔓延般的,势不可挡。象是蝗虫过境。人性在饥饿面前非常脆弱,没有任何尊严,他开始害怕这生存的真相,只是往北,一直一直走过去。
冬季的第一场雪将夜幕染亮,象是漫天弥散不尽的刀光。
“那是我第一次作战,很害怕,死了很多人,做了很多噩梦。”
“有认识的人死去吗?”
“一起去的,只剩下两个,因为我们都不明白生命的真相,害怕鲜血和死亡,只是靠运气苟活……”
“后来呢?”
……
第一次被他杀死的是一个的圆脸战士,和他一样年轻,一样很想活下去,因此只有将性命交付给手中的刀枪。他清楚的记得他的刀刺刀穿过年轻战士的身体时,那样绝望的眼神,涣散开来,直至失去光泽。
他憎恨杀戮,非常憎恨,可是,他要活下去。
“他们都不会原谅我的吧,是我折断了他们回家的翅膀,是我让他们遗忘了回家的路……”
“不,他们会原谅你,从他们不用再去杀戮别人开始。他们象你一样痛苦。”
二
那是雪最盛大的冬季,战斗发起前的宁静,天地都已失聪,窒息一般的寂静,连风走过的声音的清晰可辨。
夕阳投下大片的红,鲜血一样的,从雪面上反射过来,一切如此完美,时间仿佛停滞,真的,完美极了。
他和连长依在战壕里,抽劣质烟卷,聊天。
连长是一个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的男子,瘦,硬朗,沉默,几乎不笑。
你是哪里人?
河北……你呢?
徐州。
为什么要参军?
……我想离开,像我哥哥一样。
……是这样啊,父母呢?
应该还好。你呢?
不知道,没见过,听说是饿死的……
第一颗炮弹在夜幕降临时落下,大地和风被撕裂,连长摔下烟卷,第一个冲了出去。
是不是黑夜总要伴随鲜血,死神也要在夜色中张开他的斗篷?
无数的身影穿过黑色的光,箭一样刺透寂静的风,像是一场盛大无声的舞会。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吧,刺刀碰撞溅出的火花,是这暗夜里唯一的光亮。
想活下去吗?
握紧手中的刀枪吧。
连长就在前面,割草一样掠夺生命,看不见任何表情。杀戮变成了单纯的生活方式,麻木而暗淡。
他盲目冲锋,躲避刀尖流出的风,生命的保留和掠夺,他无从选择。
当时你在想什么?
不知道,只是想躲起来。
为什么?
因为害怕。
那个圆脸的年轻战士从他的左边冲过来,即使是黑夜,脚步依然敏捷,像一只捕食的猫,径直扑向仓皇无助的他。
银色的刀锋割裂了黑色的夜,水一样蔓延开来,那一刻,他闭上了眼睛,仿佛已经抵达那生命的真相。
刀光闪过,倒下的不是他。
一起参军的的好友倒在他的面前,目光离散成枯萎的草,生命只剩下抽搐,还有什么留恋吗?还有什么不舍吗?还要逃避什么吗?
这一刻的所有真相只有死亡。
他拿起刺刀,穿过那个同样年轻的躯体。
杀戮使时间加速。
夜幕渐渐消逝,冬天还是冬天,依然有耀眼而清寒的阳光,倒下的,没有再起来的机会。可是活下来的,依然要坚强的活下去,带着悔恨和血腥。
后悔杀了那个战士吗?
不,我后悔没早杀他。
为什么,
他杀了我的朋友……
他又燃起一根烟,目光穿过迷雾。冷静安然。
我无语,不敢想象那一刻的时光会给他的一生烙下怎么样的印记,是绝望吗?是背叛自己的信念吗?
也许他在那一刻才认识的生存的真相
作战,行走,行走,死亡,生命在没有黑白的年代辗转成无声的胶卷。
我常常想,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力量,让这些年轻的生命在乱世中奔脱如蚁,仅仅为了生存吗?或是还有其他的理想?
我一直都想问他,却又有诸多不忍。
后来,我说的是后来,他已经离开我,并且再也不回来的时候,听到他那些兄弟战友讲到他的转变,说那是真正的脱胎换骨,一个温良谦和的人,在一夜之间,变得嗜血好杀,我不敢确定这转变的原因,但是我知道,他只是在那个时刻做了一次真正的自己。
其实每个人都是如此,只有在生命无比接近死亡的时候,或者看到真正死亡的颜色的时候,才会看到真正的自己,那个自己不是谦虚温良,没有所谓的教养儒雅,只有紧咬的牙关,暴起青筋的握刀的手,血红的眼睛,还有那对生存的渴求。
我厌恶一切关于杀戮的恶意评论,如果你,我们都没有见过真正的死亡,没有看到杀戮者的内心挣扎和扭曲,一切的语言和动作,都如同苍白的羽毛,飞不过广阔的黑色水域,看不见生命的真相。
对生命的掠夺,另一个侧面是对生命的无限崇敬。当然,我们必须说服自己从另一岸去看同一棵树,然后你会发现,它的春夏秋冬,都和你所曾经看到的,有很多不同。
三
年轮在没有终点的杀戮里飞快轮转,冬天很快就逃离了这个世界,离开的永远不会再回来,不管是时间还是生命,这是一个告别和背叛的时代。那是一次大战,他们被包围,铁桶一样,连天空的颜色都看不见,潮水一样的敌人,一波又一波的攻击,每个人都忘记了生命,其实退后又如何,过河的卒子永远没有后退的余地,军队永远没有民主,只有服从,有时候他们无法选择,向前一步是死,后退亦是一样,我永远不会同意关于XX战犯的称呼,他们并不是生来的杀人机器,很多时他们真的没有选择,套用一句恶俗的话,就是,杀或者被杀。
“当时死了很多人,不知道有多少,小山一样的。”他又燃起一根烟,很劣的烟草,呛人的甜香,那是他多年从军养成的习惯,即使到后来,到他弥留之际,亦没有一丝改变。
“希望你们永远都不会看到那么多的尸体,那不是好事情……”
有很多次,我在梦中抵至他描绘的的场景,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死亡姿势,那是他们对生存的最后表达,扭曲而绝望的姿势,他们在这里告别生命,抵达彼岸。
自古以来,佛道等各种流派对解脱都各有说辞。
佛家崇尚空寂了无之境,以一己肉身度化修为,强调舍弃,其舍弃并不是为了他人人,终究还是为了一己超脱,不管是舍身饲虎,还是一苇渡江,依然脱不了对有形之物的倚赖,可谓是欲脱而不得,此岸观彼岸,可见其形色,可闻其音声,终究不得亲临。究其果,亦是自欺欺人耳。
道家讲究清净无为,不禁欲,不强求,自然自己,万物随缘。修行者个人素养要求极高,否则,极有可能陷进随心所欲的陷阱,滋生不安与堕落,说到底也不能解脱自己,活到最后只是一个欺骗自己,不愿看透,故作逍遥的糊涂人罢了。
我在这里发表关于解脱的种种说辞,绝无攻击之意,只是要强调只要人活着,就无所谓超脱,而透过这所有的迷雾,真正的解脱的真相,是死亡!
我曾经无数次猜想过,一个人临死前的想法,我想从他们的瞳孔看到我想看到的东西—那应该是一—种深深的疲倦,如归巢的倦鸟,收拢了翅膀。再也不想张开。或者是一种甜美的眼神,看透死亡的释然,离开噩梦般孩子一样的纯真笑容。
……
那次战争后,他负伤与部队失散,被敌军追捕独自来到一个以张姓为主的村落,他的腿伤火烧一般的痛,远远已经看到一片瓜地,一个老人独自在田里浇瓜,他想要活着,因而求助,双膝轻轻的一跪,就直接影响了他的一生,他的未老先衰的爱情,他宿命一般不能解脱的婚姻枷锁,都缘于那轻轻的一跪,他用一句承诺换来了生命,丢掉了下半生所有的理想和幸福。
“求大爷救救我,我是……。”
“快别说了,进地窖去吧。”
……
“老头,看见有人跑 过去吗?”
“哦,看到了,往西边跑了”
“快追,老头,你骗我小心你的老命”
他拖着伤腿从地窖爬出来,又是一跪,这是给他第二次命的人,他不能不跪。
大爷,我是徐州雾滋戚家,有恩后报。
别说后报,那都是骗人的”
那,您老人家的意思?”
我家有一个姑娘,你小子要能活着回来,就得娶她!”
他不能不点头,严肃的庭训家教,他必须得用一切来报答这个并不明理的老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