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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暖
1
丑丫会记事的时候,父母早已经双亡,只有奶奶与她相依为命。
听奶奶说,她的父母是走出山沟沟去外面打工,建筑工地出了事故被
活活压死的。社会就是这么不公平,钱势利益的贪婪祸害到的总是穷人,
人穷命贱。
丑丫七岁那年的冬天,下了场很大很大的雪,雪厚到能把丑丫整个人
埋没掉,奶奶的孱弱身体,没能熬到那场大雪消融,撒手离开了丑丫。
随后的两年,丑丫成了吃百家饭的孩子,她在自己的村子,附近的村
子里流浪,吃别人施舍的残羹冷炙,穿别人给予的破衣烂裳,听大人呼来
喝去的叫骂,挨小孩拳打脚踢的歧视。
村子旁边有一条几十米宽的河流,一棵棵枝干扭曲却也高大的不知名
的树零落河边,树下杂草丛生,有条羊肠小道蜿蜒进河岸,岸边有座用岩
石板一阶阶垒出的水梯,能下到水里。
夏天的时候,丑丫总一个人沿着水梯,下到水里,水下还有石阶,一
直到水底,她一级一级的下。
到水下第四格的时候,水在肩膀下起伏,丑丫觉得自己开始浮荡,似
乎一阵急流就可以被冲走,但河水一直静缓流动。她继续下到第五格,一
下子,淹没,只能把头仰起才不会窒息。她不时把头淹没进水里,不时仰
头呼吸下。
有一次,脚下打滑,失去平衡,人脸朝下滑进水底,双手乱挥时碰到
石阶,使劲抓住,一格一格爬上岸,四周无人的死寂。从此,丑丫不再下
到水里玩耍,开始懂得保护照顾自己。
不过,丑丫还是很喜欢黄昏时一个人跑来水梯边看日落,看天空中红
云变幻,那个通红的球体慢慢支撑不住地沉陷,沉陷。
看着,看着,到球体尽数沉陷进最后那抹红云里,丑丫就开心起来。
开心是因为觉得它跟自己一样什么都没有只能被黑暗拥抱,一种孩子比较
着发现有和自己同病相怜的开心。
丑丫的生命发生转折的那天晌午,她跑去江柱家,听说江柱家来了大
城市里的亲戚,她想去偷偷看下大城市里的人是什么样的,顺便也极渴望
江柱妈妈能给自己点好吃的。
江柱家院子里养了条凶狠的草狗,丑丫平常都不敢靠近门口走的,但
是那天她壮着小胆,一步一步挨到门边,小小脑袋伸进门口张望,还没望
到什么,小腿一阵剧痛,惊恐地想大概被那条狗咬到了,然后晕了过去。
醒了时,丑丫发现自己躺在江柱家的炕上,一个与这里说话的腔调完
全不一样的女人声音糯糯叫着:来看呀,小姑娘,醒过来了,小姑娘,醒
过来了......
那个女人真好看,比村子里任何家的婆姨都好看,头发烫得似卷非卷
披散在肩上,眉毛画得细细弯弯,脸上敷了淡淡的胭脂粉,嘴唇红艳艳的
美。两耳垂挂着一对银灿灿的菱形耳环,在丑丫的眼里晃啊晃。
随后,门帘一掀,进来了个男人,脸孔微黑平常,西装衬衫,打着领
带,皮鞋埕亮,显然也不是生活在这个地方的人。
大概他们就是今天江柱家里的大城市来的亲戚吧,丑丫为自己的猜想
激动起来,一骨碌想爬起来,右腿却疼痛难忍,只得侧身瞪大眼睛盯着他
们看,眨都舍不得眨,似乎看到的是另一个美丽世界,一闭眼就要消失。
这个小姑娘洗梳干净了,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真好看哦,女人
柔声柔气嗲嗲地回头对进来的男人说。
丑丫做梦也没想到,这一男一女居然愿意收养她把她带离村子,带她
去他们所在的大城市——上海。
坐在火车上的丑丫还沉浸在不可思议的激动情绪中,摸摸身上的新裙
子,看看脚上的白袜子,黑皮鞋,这些是他们在县城上火车前去商店给她
买的。
这一年丑丫九岁,养父叫江明山,三十岁,养母叫陈丽,二十八岁。
他们给丑丫取了个正式的名字叫江雪暖。
2
这里是以前老上海时候日本人建造的住宅区,两层的楼房是一长条,
一长条的,楼房前后的间隔就成了一条条小弄堂,一长条楼房里住着几十
家人家,进进出出在小小弄堂里经营着闹猛而琐碎的生活。
江明山和陈丽的家就是其中的一家,他们住底楼最右面一侧,前后两
小间房间,加起来不过二十多平方米。因为顶高,他们在半高空搭建了个
木阁楼。
江明山和陈丽住在前面一间,后面一间因靠马路,他们夫妻俩就破墙
开了片小杂货店,上海人把这种小杂货店叫胭脂店,据说这个名字因为以
前这种小店是专门卖姑娘嫂子用的胭脂水粉,针线杂货的,就这样被叫出
来的。
他们夫妻没有儿女,也查不出是谁的问题,千方百计,寻医问药,还
是徒劳。他们这次去江明山老家的意图就是想抱养个孩子,本来是一无所
获的失望,直到看到雪暖,那么清秀美丽的小孤女,所以领养雪暖倒也顺
理成章,户口什么都很快办理妥当。
陈丽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螺狮壳里也能做道场,平常就守着家里的
胭脂店。雪暖到来后,她把阁楼收拾得整洁干净,添加装饰了不少小女孩
子欢喜的东西,给雪暖住。
雪暖第一次怯生生沿着木扶梯爬到阁楼的时候,就惊呆了,以为自己
误闯进了公主住的地方。圆顶的粉红色蚊帐吊在楼顶的吊钩上,半透明轻
纱帐向四周斜淌,流出一个梦幻般的空间,粉红色的被子枕头,一个大眼
睛洋娃娃躺在上面。
第一个晚上,怎么也睡不着,躺在充满阳光味道舒适喧软的被子里,
怀里抱着那个大洋娃娃,雪暖把手指塞进嘴里咬了下,痛痛的,不是做梦
啊,不是做梦,那就好,那就好,忍不住甜甜笑睡了过去。
江明山是一家国营企业的小科长,单位离住的地方挺近的,只隔开了
两条弄堂和一条横马路,骑自行车只消五六分钟就到了。
每天一早,门口小马路上热气腾腾摆出许多小摊位,卖大饼,油条,
豆腐花,生煎,锅贴,小笼包子等各种早点。雪暖就一边吃着陈丽给她买
的早点,一边坐在江明山的自行车后座,背着书包去小学念书。
她喜欢念书,同样一年级的小朋友,她比别人落后了两年,个子最高
坐最后一排的角落,课余时间也不舍得浪费,贪婪知识的芬芳。
天道酬勤,雪暖这般努力,成绩自然好,样样第一。作业尽量在学校
做完,一回家就帮陈丽做些琐碎家务,懂得察言观色,乖巧讨好,因此养
父养母也对她非常喜欢。
雪暖唯一改不了的是孤僻,不爱和同学或邻居的小孩多交往,宁愿从
学校图书馆借些书来消磨。时间一长,孩子都知道她是领养的,因嫉妒她
的美丽和优秀,时常用话语凌辱她,叫她“乡下人”。
虞六六是雪暖的同学,小男生的家就与雪暖家隔开一条弄堂,之所以
叫六六,是因为他正好六月六日生的,父母想省心省事就取了这个名字。
六六喜欢跟着雪暖,即使雪暖从不表示欢迎,他照样殷勤地跑前跑后
为雪暖做这做那,看见同学说雪暖坏话,经常雪暖没气到,他就已经抱着
那说话的人在地上翻滚打了起来。
三年级有一次,老师布置课堂作文叫描写一个同学的样貌,一向肚里
没点墨水的虞六六那次居然得到了表扬,老师还当众朗读了他的作文。
雪暖始终记得他这么描写她:一双大大的眼睛,似乎会说话,如果她
多笑笑,就经常能看到甜甜的两个酒窝了......后来雪暖问六六要来了这
张作文纸,郑重地收藏进了日记本。
四年级的时候,上语文课,六六被凶悍的老太婆调起来朗诵课文,他
平常就调皮捣蛋,老师很不喜欢他,那天不幸把“列宁和卫兵”念成了“
列兵和卫宁”,就这小小失误,那老太婆竟说他上课开小差,于是赏了他
一个清脆的巴掌,清晰的一个手印。
放学后,雪暖和六六躲在了弄堂的两侧,天有点黑了,当老太婆经过
时,她们分别迅速地从这边窜到另一边,耳边传来老太婆受惊后的尖叫,
于是她们有两个月没有见到患有不算重的心脏病的老太婆,她在家养病。
六年级的时候,雪暖遇到了非常憎恨的一件事情,她的同桌晓琴忽然
哭叫说二十元钱被偷了,课桌是连通的,所有的人都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江
雪暖。
有人提出搜一遍所有人的书包,雪暖紧紧抱紧书包不肯被搜。同学们
更加怀疑,都跑去老师办公室告状。
雪暖所以不肯被搜,因为书包里放了一些粗糙的草纸和一条卫生带,
她那年已经发育成一个羞涩少女,她怕给那些还没发育的孩子看到后作为
耻笑的把柄,何况还有那么多小男孩子在周围,羞愤死人。
六六在雪暖的课桌边,东摸摸,西看看,忽然激动地说,这个夹缝里
有钱呢。他掏出来,是二十元。
现在只有你和我发现的,等会钱还给晓琴,还是要说是我偷的怕老师
说才还的,那怎么办?雪暖流着泪问六六。
我有办法的,雪暖,你别哭,别哭哦。六六第一次见雪暖哭,顿时手
脚无措起来,然后一阵风一样跑了出去。
老师来询问雪暖的时候,雪暖只能把书包交给了老师,当然什么也查
不到。学习再优秀也掩盖不掉别人对她是个外地孩子的歧视,所以雪暖还
是感受到那些孩子消除不掉的怀疑。
六六这时候重新走进了教室,他对老师说,晓琴的二十元是他在她的
课桌边拣到了,想着二十元可以买很多东西,所以始终没有上交。
后来,六六的父母被叫到了学校,六六第二天是青一块紫一块地出现
在雪暖的面前,雪暖用手轻轻摸他那些青肿的地方,问他,疼不?六六龇
牙咧嘴却还笑着摇头,男子汉大丈夫,这点伤算什么。说得雪暖忍不住又
流泪。
初中的时候,雪暖和六六分开了,六六的父母因为那件事情怕影响六
六的前途,把他转学去了挺远的一个好中学,平常寄住在一个亲戚家。
即使这样,一到星期六,六六就象小兔子一样窜到雪暖家,不停说,
雪暖你学的和我学的怎么不是很一样,雪暖你看我的新球鞋好看不,雪暖
你帮我看下这个题怎么做,雪暖我们一起去打羽毛球吧......雪暖总是微
笑着听微笑着和他一起玩。
江雪暖和虞六六彻底失去联络是初三的时候,六六家在别处买了新房
子,搬离了小弄堂,虽然六六给雪暖留了地址。那时候象雪暖六六这样家
境的人家还没有电话可以联络,后来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也在雪暖随后的
搬家中遗失了。
3
江雪暖初三毕业就没有再继续念书,因为那一年,养母陈丽突然就怀
孕了,是个小男孩,叫江雪海,一下子忙碌到没空打理胭脂店了,也就把
小店关了。
江明山的单位那一年正好分房子,他幸运分到了套两室一厅,但是原
先住的房子必须上交,商量了很久,还是拿了新房子。
新房子装修,搬家,少了胭脂店的收入,加上雪海的开销,仅仅靠江
明山的工资,家里的日子突然紧张起来。
雪暖是个明白事理懂得衡量的女孩,她虽然很想念书,但是她也很知
足自己可以念到初中,如果在童年的村子里成长,现在还不知道是如何的
摸样呢,说不定早成饿死鬼冻死骨了。所以她主动对养母说不想念书了,
该找份工作分担家里了。
一开始找不到工作,正好是夏天,烈日炎炎下,雪暖就推着车贩卖着
冷饮,一声声还存着稚气的叫卖,一张清丽忧郁的脸,总引来一些怜惜的
眼神,所以生意还不错。
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候莫过于傍晚时分,她坐在台阶上细数着今天所挣
的钱。每次数好后,她就从中抽取两毛钱小心翼翼地装进贴身的手帕里,
其余的统统交给养母。
手帕里的钱到一定数目了,雪暖就巴巴地跑去书店,搜索一下自己想
买的书,她想自学高中课本,钱花完,有的书已经买不了,就记下价格,
等下一次再来。
有时候雪暖也跑去旧书摊淘旧书,淘来的书很多破烂不堪,就细心用
透明胶带补好,孤独想倾诉的时候,就用手眼把温暖和眼泪在发黄柔软的
纸页上渗透,渐渐,书的气味成了血液里熟悉的一部分。
马路上的法国梧桐开始在秋天落叶的时候,雪暖有了份正式的工作,
是江明山托了关系找的,去一家三星级宾馆的当服务员,算是个待遇不错
的好工作了。
经过三个月的培训,雪暖一开始是被分配在大堂玻璃门边,见到进出
客人就要微笑说欢迎光临,欢迎下次光临的礼仪小姐。
有时候看着玻璃门映射出自己穿着紫红色丝绒旗袍,踩着黑色高跟鞋
,腰酸背疼却不能丝毫松懈的挺立的身影,雪暖就想,十八岁啊,大好的
年华却是个没人注意的花瓶。
葛青从旋转的玻璃门里走出来踏进大堂的时候,右手拖着的行李箱卡
在了门里,居然也没有人帮忙拉开下门,而且耳边习惯听到欢迎光临,声
音好象单调了点,不由恼怒。
他本能左右扫视了下,发现右首的少女在对玻璃门发怔,神色静美,
年轻美丽的容颜在光晕里如细瓷般光洁,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联想到跳天
鹅湖的芭蕾女孩。
听到对面的莉莉叫唤自己,雪暖才回过神来,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
心中为自己的失职担心起来,刷,一股绯红涌上了两颊,侧头看向那个盯
着自己的人。
那是个三十五左右的男人,很高大,小麦色的皮肤很健康,面孔有点
冷俊,头发短成板寸,穿了件黑色长风衣,有种霸道的气势。
雪暖朝葛青半惶恐半歉意地微笑,习惯性说了句欢迎光临,心中希望
他不要去投诉自己的失神。
雪暖,好名字呢,葛青听见左面的女孩轻声叫唤那个发怔的少女,那
少女立刻意识到旋即满脸羞红,眼睛惶恐地朝自己张望,并努力露了个很
标准的微笑,如一朵桃花骤然盛开,叫人印象深刻。
葛青冷俊的脸不由放松出笑意,对着雪暖点了点头,转身去大堂的迎
宾台登记住宿的客房。
看到他点头,雪暖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这个月的奖金保住了哦。
领好工资那天,雪暖换好自己的衣服,下班经过大堂的时候,看到葛
青一个人坐在大堂的一角,似乎在等人。
雪暖心中感激就跑去餐厅那央求着开后门便宜要了份提拉米苏和一杯
咖啡,端着放到葛青的桌前,笑盈盈地说,谢谢你那次没投诉我,今天领
了奖金,这个算我请你的。
葛青一下子没认出雪暖,她穿的衣服太普通,是大街小巷流行的那种
平凡款式,没了她穿旗袍时那种夺目的俏丽。真的是人要衣装,佛要金装
的呢。听得她开口说话,才反应过来是那个桃花少女,就微笑着说,你要
这般感谢我,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的声音低沉磁性,而且有一种说不出的穿透力,雪暖觉得他的声音
似乎一瞬间便贯穿了自己的整个身体甚至灵魂,有种不受控制的蛊惑。
雪暖再次遇到葛青的时候,是在客房的走廊里,那天本来雪暖休息,
但是客房部因为有几个人同时请假缺少人手,就征询了下雪暖的意见叫她
加班帮忙顶一天。
上午九点多,雪暖跟随客房部的许敏在六楼一间一间整理客人住的房
间。心情很好,雪暖不喜欢站大门,进客房部是她的目标,她觉得这是个
好好表现的机会。
抱着一堆换下来的床单被套走的时候,突然左边的房门打开,急急走
出个人,然后门哐一声被甩上,然后雪暖觉得被撞了下,一下子失控倒向
右侧墙面,本能松开床单用手去支撑,头还是撞到了墙,好痛,手似乎更
痛,骨头似乎断裂了。
还没等雪暖呼痛,那间房门又打开,出来个女子大声尖叫着,葛青,
你个混蛋,你给我回来。
你怎么样呢,撞倒雪暖的人询问雪暖,雪暖一听着声音就想起,啊,
原来是他啊,原来他叫葛青。
一只有力的手伸过来想把雪暖拉起来,拉到的是骨折的手,雪暖痛到
发出自己也吓一跳的惨叫,眼泪禁不住随之而下,我的手,我的手大概骨
折了。
葛青迅速扒拉掉雪暖身边身上一地的脏床单,抱起雪暖,看清楚雪暖
的脸后也吃惊了下,怎么是你啊,忍一忍,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葛青,你给我站住,今天话不说清楚,你别想走,你把我夏莘优当三
岁孩子呢。一个女子伸手拦在了面前。
雪暖看清楚了眼前的女子,视线有一刹不能移动,心中如浪花拍岸激
起千堆惊艳,原来世上真有美丽这一回事,决不能用“好看”二字形容。
她瀑布似的长发凌乱散落成乌亮的弧扇,脸容精美细致找不出丝毫瑕
疵,如牡丹盛放挡不住的艳丽迫人,一双眼睛像湖水一样幽暗深遂,因着
恼怒眼里似有碎金闪烁,直直的愤恨的望着这边。
抱着雪暖的葛青似乎丝毫不为所动,腾出一只手,一把推开眼前的夏
莘优,说了句,这个小姑娘手都骨折了要赶紧去医院呢,要闹你等我回来
再闹,看看你自己,堂堂千金大小姐跟个泼妇一样。
夏莘优被骤然推开,显然出乎她自己意料,顿时脸色红白交替,即使
是这样的神态,雪暖也觉得牵人魂魄,葛青怎么可以这么不怜香惜玉?
转念一想,一个人在别人的生命旅程中或许就是这样:乍遇会惊情,
熟视则无睹。如同美丽的星空,一年若只出现一次,肯定都会在这一天来
临时准备了大把赞美深印脑海,可惜星空夜夜存在,存在到让人忽视遗忘
它的美丽,还记得抬头仰望的有几人?
雪暖在医院躺了一星期,葛青每天傍晚时分买了鲜花水果来看望她,
也不多话,就淡淡问了句今天怎么样,坐一会就离开了。
收着鲜花,雪暖一直以为那是小说里才存在的情节,不知为什么心中
莫名觉得浪漫,似乎自己体验到了生活明媚的另一面,虽然这个送花的男
子与自己无丝毫联系。
陈丽给雪暖送饭菜和汤来的时候遇到过两次葛青,就对雪暖说,可惜
啊,这个葛先生岁数大了点,应该是有老婆了,若年轻个十岁,和我们家
雪暖倒是般配啊。
妈妈你瞎说什么啊,人家是有钱人家,别让人听到了笑话。雪暖制止
养母的玩笑,心中忽然冒出夏莘优那张绝美怨怒的脸,她看上去不幸福。
宾馆给了雪暖两个月的病假,雪暖就在家休息,左手固定在厚厚的石
膏里,为了逗雪海还让他用水彩笔在石膏上涂抹地色彩斑斓,走路的时候
脖子上套条纱巾,把左手挂在胸口,如挂了个怪东西,看着自己的样子就
忍不住笑。
葛青大概向雪暖的同事打听到的地址,上门拜访了一次,依然不太多
话,坐一边看雪暖象孩子一样跟雪海逗玩,如同欣赏一幅沉浸在童年的图
画,嘴角微扬笑意。
葛青走后,陈丽对雪暖说,这个葛先生人真好,送了我们二千元说是
作为撞伤你的赔偿。
雪暖突然觉得心头火烧般羞惭,人穷就非得要被他这样施舍啊,本想
对养母说还回去,但看到陈丽一脸盘算嘴里说着该用这钱添置什么什么的
时候,就把话咽了下去,确实,这个家是需要钱的。
4
等江雪暖重新回去上班的时候,葛青已经离开,只是个插曲,没有开
头没有结尾,无声无息流过去了。
雪暖因祸得福,终于不用做她不喜欢的站在玻璃门边标准微笑的美丽
花瓶,而是在客人登记处负责一些咨询工作。穿深蓝色制服虽然没紫色旗
袍优雅美丽,但莫名就觉得有了尊重,所以心里欢喜。
二十岁的雪暖,身边开始有许多男孩子殷勤地鞍前马后,他们在她身
边停下脚步希望她能伸出手被自己牵住。
可是,对于雪暖来说,却毫无任何心动的欲望,她喜欢看琼瑶的言情
小说,迷信那种荡气回肠的爱情是存在的。
周围一张张脸都与爱情无关,所以她太清楚明白若伸出手也只是接住
了些春日的雨,冬日的雪,转眼即化,仅留一点点冰凉的感觉在掌心,她
可不要。
她宁愿把时间花在读书上,她想参加那一年的成人高考,考个夜大,
有个文凭,或许对未来是个改善呢。
二十岁的末梢,原本还算平静安康的家失去了平衡,江明山病倒了,
情况很糟糕。
那天早上出门还好好,骑车到一半觉得肚子翻江倒海的痛,佝偻着身
子勉强返回家,陈丽吓坏了,忙陪他去医院。
等雪暖傍晚下班赶去医院,看到江明山的时候吃惊不小,和早上出门
时完全两个样子,最明显是肚子胀大,人斜靠病床,呼吸急喘,躺不下。
医生把雪暖和陈丽叫到办公室,神色冷漠告诉她们,他只得三四个月
的日子了,肝部肿瘤扩散引发了严重的肝腹水,没办法开刀,也没任何抢
救措施。
陈丽崩溃,抱着雪暖大哭,他那么好的人,怎么得这样的病,怎么能
这样呢,他走了我怎么活。
尝试了许多中医,偏方,土方,最终还是挽留不住江明山的生命,留
给雪暖的是几万元的债务和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最让雪暖震惊的是养母对养父的爱,以前只觉得他们夫妻柴米油盐中
和睦融洽,很少口角,是世间平凡夫妻中恩爱的一种,因日日生活,也显
平淡。
江明山去世后,陈丽天天呆呆怔怔,触摸家里的一事一物总还是习惯
叫声明山,然后想起他已不在,忍不住落泪。神思恍惚到连雪海都不能好
好照顾了。
原来爱情也是可以这么深厚悠长的,并不一定是需要轰轰烈烈的,只
是粗茶淡饭,你敬我让,心甘情愿,携手生活。
原来爱情在失去所爱的人之后才显示出这般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雪暖没想到还能再见到葛青,那天她低头在查阅登记簿,就听得他独
特的声音说,要个套间。
雪暖随口说,套间满了,然后抬头朝他笑。
你换职位了啊,江雪暖,我没记错,是这个名字吧,他一看到雪暖的
笑就知道是她跟他开的玩笑。
他居然还记得我的名字,雪暖想,心如鹿撞,莫名悸动却是安慰的。
晚上我请你吃晚饭,怎么样啊,雪暖,算是老朋友重聚。
我要看下家里有没有事情,下班前答复你,葛先生,喏,你的套间门
牌钥匙。雪暖委婉相拒,自己是没有时间和精力浪费在一顿晚餐上的,家
里有两个人需要自己及时回去照应。
下班的时候,没想到葛青居然就坐在大堂里等她答复,雪暖只得硬着
头皮说家里有事情,没有空。
谁知道他居然说没关系,他想随雪暖一起去她家拜访,你有一个安宁
温暖的家呢。
这句话说得雪暖顿时泪如雨下,安宁温暖早已经成了风雨飘摇。
他陪雪暖慢慢走回家,雪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把自己二十年的经
历统统倾诉给他听。
他听着,听着,什么都不说,突然伸手抓牢雪暖的手,紧紧,紧紧。
雪暖不觉得突兀,似乎很自然接受了这种小小温暖。
打开家门后,眼前的情景让人失措,家里的东西扔得乱七八糟,雪海
微弱嘶哑的哭叫声声传来,在床底下的角落里发现了他,看上去一天没吃
过东西。陈丽披头散发捧着江明山的照片喃喃自语,对雪暖的叫唤置若罔
闻,似乎沉陷在了另外一个世界。
你养母看上去情况不好,可能是疯了,葛青判断道。
雪暖抱着雪海仓促往后退一步,靠到墙上,绝望的恐惧铺天盖地席卷
而至,天塌地陷了,自己又成大海孤舟,不,还有雪海是自己的责任。
节哀顺变。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雪暖知道所有的创痛都会随时间流
逝好转,如同自己的童年。然而时间也是要一日日捱过的,这份彷徨无依
的煎熬,谁可加以援手?这份又成孤身的悲凉,谁可以分担?
葛青帮雪暖把所有的事情处理地井井有条,陈丽送去了精神病院,雪
海暂时全托给一家托儿所,甚至还帮雪暖打发了上门逼迫雪暖卖房还债江
家亲友。
雪暖消沉,再消沉也不过是只过了二星期。她对自己说,曾经在废墟
里继父母替自己重新起了幢遮寒蔽热的小屋,现在自己要从废墟里给自己
和雪海起幢衣食无忧的高楼。
下了班,雪暖没有回家,而是打了葛青房间的电话,确定他在,就乘
了电梯,走到他房间门口敲门。
葛青开门,等关上房门转身的时候,看到雪暖开始在脱衣服,她已经
解开第一个扣子,然后衣服层层剥下,如同剥开一株水仙的花苞催促洁白
的开放,如同海边夜色沙滩上蚌在缓缓吐出一颗夜明珠的璀璨。
雪暖象个新生婴儿一样这么站在葛青面前,到底还是个羞涩正理的女
孩子,强用微笑掩饰住轻轻说,你为我做那么多,我心甘情愿,若你觉得
我不知廉耻那就当我勾引你,我知道你喜欢我的,我也知道喜欢不是爱。
雪暖,你真的愿意,真的考虑清楚了吗?做我的女人可不是你认为的
美丽童话。葛青拥抱住雪暖,在她耳边轻轻呢喃。
我只知道想要得到自己需要的就必须什么事都要好好做,什么人都要
用心待,愿赌就要懂得服输。雪暖闭上眼睛在心里回答。
追随葛青后,雪暖断断续续在葛青的言语中知道了他的一些情况,以
及他美丽的妻子夏莘优。
葛青和夏莘优都是香港人,他们两家在香港属于有财势的人家,也是
世交,两个人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爱情与婚姻是顺理成章一段完美
的锦上添花。
他们一样的心高气傲,一样的不肯低头,他们深深相爱,却又时常相
互伤害,相互拿锋利的匕首来割破彼此的血管,流出的是越来越绝望和生
分的血液,到了最后只落得相敬如冰。
为了不日日面对,血肉模糊,为了维持住残存的爱情,葛青选择了逃
避,逃避到了上海,发展家族的生意。
我依然是那么爱她呢,你相信吗,每次回去看到她心痛到想低头却怎
么也开不了口。葛青经常抱着雪暖说这句话。
雪暖听了心中总是一阵悲凉,相爱,不应是如此血腥的残杀;相爱,
应该标有温软的平淡和纠缠的甜蜜。
每个人都有想得到却得不到的痛,时间一长,她怜惜身边这个男子的
伤痛,她也清楚知道自己和他与爱情无关,不过是一场温情相伴,她要他
的真金白银,他要她的温柔解意。
5
雪暖辞去了宾馆的工作,把原先住的房子稍微收拾了下租了出去,带
着雪海住在葛青为她安置的小窝里,有了大把时间自学高中课本,不能理
解就托人请了个家教。
雪暖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境况下与六六重逢,他是她的家教。
雪暖一开始没有认出虞六六,门铃响,开了门只看见一个瘦削挺拔的
男孩出现在眼前,他背后金色的阳光穿透他洁白的衬衫,让雪暖忽然想起
干净和性感两个词语。
雪暖看到这个男孩净美的脸庞突然绽放出惊喜的花朵,并大声呼喊自
己的名字,雪暖,你是雪暖啊,我是六六呀,你还记得我不。
雪暖突然惊慌失措,羞愧如潮,他是以前那个把自己当作小仙女一样
跟随着的六六啊。
六六还是象以前那样,单纯得象春天里将融的白雪,不停地说,他说
雪暖啊我搬房子后回弄堂找过你几次没遇到后来说你们搬家了都不知道地
址;雪暖啊我记得我给你留过地址你怎么从不来找我啊;雪暖啊我现在在
复旦新闻系读大二了你怎么样了呢......
隔壁房间雪海的哭声打断了六六激动兴奋的话语,他怔了怔。
这是雪海,我弟弟,你搬走后养父养母生的所以你不知道。我养父去
世了,养母疯了,现在雪海是我的责任。雪暖从隔壁房间抱出雪海,三言
两语打发了一段过去给六六听。
那你,那你现在带着雪海怎么过呢,是不是工作了?
你相信吗,我做了个有钱人的情妇,你是不是该鄙视我了。雪暖直言
不讳神色有些惨然,忽然也不觉得羞耻了,这人世间,生存是第一,只要
不是伤天害理,只要问心无愧,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那你,你爱他吗?
我爱他。雪暖迅速回答。其实自己知道是句谎言,心中一地荒凉。
爱情是世间的红男绿女用来掩盖自己欺骗别人的最好的借口。似乎有
了爱情所有的惊世骇俗不合常理就有了着落,有了依托,有了底气。
六六嘴唇动了动,还想问什么,最终选择了沉默,雪暖的经历不是他
能想象的,他失落,他惊诧,他悲伤,但他觉得自己没权利评价或指责。
不过相遇了短短三十分钟,这个意气风发,眼中只有良辰美景,不知
世事艰难的男生虞六六瞬间成长,心中浪花,失去方向的胡乱翻腾。
雪暖看着六六的沉默,心中未尝不悲哀,年少的伙伴,造化弄人,这
般光景下相逢,自己从小知晓生活不易,心中倒也坦荡,反却尴尬不知道
该如何劝慰未经世事的六六,让他明白接受生活真相:有时候自己不看轻
自己就是对自己最大的尊重。
世事浮沉,有人幸运有人不幸运,但是这幸运,也不是一辈子随着谁
的,早明白或许比晚明白要幸运。
六六,你开始帮我补课吧,我有很多不懂的要请教你呢,你一定要帮
我顺利通过今天的成人高考。
恩,好,我先看下你学到什么程度了,好给你制定个学习进程......
葛青打电话回来的时候,雪暖故意装出满脸欢喜嗲嗲地回音,让六六
看到一副沉醉在爱情里的女孩模样,心中到底惶恐六六看出自己是为钱为
好生活而自甘堕落的。
堕落,雪暖心里酸苦,以前从没想过自己与这两个字有关。原来好坏
的标准是看到别人好才明白自己坏,看到别人纯净才明白自己肮脏。
那一年的成人高考,雪暖没有通过,她忽然失去所有奋斗兴趣,把课
本收拾了一大袋往垃圾桶里一扔,拍拍手对自己说,江雪暖,一个破文凭
不见得真能安慰什么。
雪暖开始迷恋看书,各种各样的书,看了一遍又一遍的却是那本厚厚
的《红楼梦》,脉络清晰的故事连贯着几种不同的人生和结局,相遇到分
离。
把那本书放在枕边,想起来就看,掀开哪页就从哪页看,只是看着书
里那些个玲珑女子长大,衰老或死亡。
葛青笑说她,雪暖你要学下王熙凤和薛宝钗,她们懂得保护照顾好自
己,千万别学林黛玉,自己伤苦自己。
雪暖沉默,一味微笑,心里说,我是以青春为睡榻,悲哀为覆被,且
做夜夜华丽梦的孤单女子。
六六虽然不再做家教,却依然是雪暖家里的常客,他念大学的,近水
楼台经常从图书馆借好书来与雪暖分享,探讨。
时间一长,六六与葛青也熟悉起来,两个相差十六岁的男子彼此并不
敌视,甚至可以有很多话。
六六对雪暖说,亏得葛青不是又老又丑,人也幽默风趣,看见你跟他
这样生活,我放心很多,不替你委屈了,我也很喜欢他呢,象个男人。
葛青对雪暖说,六六是个不错的小男生,雪暖我看得出他爱你,很纯
真简单毫无心思的爱,如同我年少时对莘优一般的爱,以后我们若分开,
或许他值得你选择。
雪暖回应,爱不能覆盖生活全部的,我们分开了,我也不会选六六,
他也是我最美好的回忆,最好的朋友,我可不想惨遭现实的滑铁卢把彼此
绞到支离破碎,成了陌路。
圣诞节到了,葛青回香港团聚过年,六六邀请雪暖去他的学校看话剧
或跳舞,雪暖推却,六六说这是我大学最后一年你权当安慰下我毕业的伤
感呀,雪暖想了想说那去跳舞吧。
以前在宾馆工作的时候,雪暖好奇和姐妹们去宾馆的舞厅学跳舞,看
着舞厅上头的壁顶灯,不断闪烁,五颜六色的投射在地板。看一对对男女
从面前转过,一二三,嘣嚓嚓,退退退,进进进。
那些男男女女无论怎么转都转不出那舞厅小小范围,却是那么自得其
乐。生活的范围也是怎么转都转不出,七情六欲泛滥,独独不懂自得其乐
了反而。
每次从舞厅出来,失去喧嚣和嘈杂,雪暖就觉得天地更显清冷,繁华
过后便是凋谢,上一秒还是笑语满堂,下一秒便曲终人散。
大学的舞厅设施简陋,灯光单调,雪暖刻意穿黑毛衣,牛仔裤,平底
靴,混在男女大学生里不突兀,在舞池里和六六一曲接着一曲,感觉在飞
青春的飞。
跳了一小时,雪暖忽然觉得自己很无聊,象灰姑娘穿上水晶鞋冒充公
主般可怜,何况也无王子。就对六六说,出去走走透口气。
从舞会出来,夜风吹到身上,冰凉透衣,雪暖穿上黑色大衣。同六六
慢慢走在属于他的校园里,远处女生宿舍楼下有一群男生弹着吉它在唱:
你说你,想要逃,偏偏注定要落脚......
忽然有个女孩子愤怒的声音迎面而来,虞六六,你个猪头,话剧都要
开演了,你这个主演却玩失踪,让我好找,原来有异性没人性了。
一个齐耳短发,圆脸大眼睛的女生出现在雪暖面前,雪暖看着她因找
六六而跑地通红的脸,就想到香香甜甜的红富士苹果。
六六,你怎么不对我说话剧是你主演的呢,不然我就选话剧了,你看
现在因我错误的选择害你一团糟。雪暖愧疚轻叹。
雪暖不是这样的,是武真大惊小怪,我不演的话还有另外一个替补,
根本没问题的,我是怕你看话剧觉得沉闷一个人坐在陌生的礼堂里觉得孤
单。六六慌忙解释。
哦,红富士女孩叫武真啊,很英姿飒爽的名字,跟她的人一样风风火
火。雪暖朝武真微微一笑,忽然从她眼中看到非常敌视的眼神,这样的眼
神,呵呵,她肯定很喜欢六六呢。
六六,还来得及的话,你去演,我去看吧。雪暖提议。
他们演的是很古老的话剧《罗密欧与朱丽叶》,雪暖看了会,觉得寂
寥,跟随周围年轻火热的男女拍拍手,拍拍手,爱情不过如此,话剧不过
如此,青春不过如此,生活不过如此。
一个人悄悄离开六六的校园,走在回家的路上,街道上空荡荡,风吹
得地上几片枯叶阵阵旋落,旋落。
雪暖的心情突然轻松起来,哼起最喜欢的歌曲,一个人在路灯下同自
己影子跳舞,一二三,旋转,旋转......大衣的下摆转出个弧度漾起,无
声旋开,又无声落下,如同一朵夜色中无人知晓欣赏的寂寞的花,不断的
盛开,凋谢,盛开,凋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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