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泌水 于 2017-6-21 23:05 编辑
一九七九年秋后,白云山区阴雨连绵,旬日不开。
一条乡间土路从白云山深处蜿蜒而出,到王店与公路衔接,王店林业工作站就在衔接处扼路而设。林站是个大院子,四面围墙环绕,高可丈余;两扇钢管焊接的大铁门紧紧闭锁.院内横七竖八停放有十多辆装载柴枝的架子车,蒙蒙雨雾中,敞裸的柴枝深褐光亮,每辆柴车都簌簌往下滴着雨水。
院内一排十多间的南屋,只有一间门半掩着。屋里有十多人,个个衣衫单薄,瑟瑟缩缩,或躺或卧在铺盖上,唉声叹气,愁眉不展。
大铁门哗朗朗响起来,门开处走进来两个中年男人,一个是林业站长王道明,另一个是王店大队大队长马国立。两人年龄相仿,但形体迥异:王道明矮胖,谢顶头,肉眼泡,络腮胡子,厚唇肥腮;马国立细瘦身材,额仄面削,一双小眼微眯。二人是初中时的同学,十年前二人初中毕业后,马国立去唐河上了高中,王道明去了林站工作。文革期间,王道明当了造反派,得罪了很多老干部,粉碎四人帮后,把他开除了公职。前年,王道明多方活动才复了职。由于造林护林成绩显著,升到站长位子上;阴差阳错的马国立后来辗转回到王店大队当了大队长。二人虽然工作不同,毕竟是发小同学,关系一直很融洽。
王道明指着一车车柴枝对马国立说,这都是没收的柴火,你扛走一捆吧。马国立说,柴火都没下车,绳煞得紧紧的,一定有主,我得给人家言一声。王道明不屑地嘟囔了一句,你这才是六个指头挠痒---多那一道子哩!
二人推门进屋,一屋子的人唿咙都站起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慌忙掏出纸烟给二人抽,一脸的谦卑说,烟赖,二位赏个脸!王道明不接烟,对老汉说,朱立春,这是我的老同学,连阴天没柴烧,来扛一捆。按理这柴火都没收充公了,不给你们说也算可以。叫朱立春的老汉连连点头说,那是那是,随便扛吧,不给俺说都中。
王道明对马国立说,这会儿也不等柴烧,先上我屋里坐一会儿吧。二人出屋,朱立春也跟了出来,低声下气地说,王站长,你看俺这十来号人,晌午都水米没打牙,这天都快黑了,能不能撒开俺出去找口吃的?
王道明横了他一眼,不是允许你们出去一个人找吃的嘛!
不中啊王站长,一个人出去只能混饱他自己的肚子,讨来三五个窝头,不够这十几个人塞牙缝的。
你想咋弄?
叫俺这些人都出去找饭吃吧。
不沾弦!你这一干子人撒丫子跑了,三四千块钱罚款我找谁要去?
关这儿三天了,我拢共才吃俩窝头,照这样下去,不是活活叫人饿死么!
饿死该你背运。只要罚款拿来,我立马放人!
嘿嘿,俺说句不中听的话,王站长,你比先前那造反派战斗队还厉害三分哩!
王道明被戳到了隐痛,猛转身盯着朱立春说,你再说一遍!
马国立急忙插到二人中间打遮拦,算了算了,抬杠话不解决问题。
办公室里,王道明给马国立倒了一杯水,马国立端起来咂了几口,说,伙计,这十来个人光关在大院里可不是长法儿啊。万一有人得病出了大事,八斤半的萝卜你可坐屁股底下啦!
王道明余怒未消,吐口粗气说,站里开会决定过的,我也不能随意更改。这帮子人整天在这儿对怄,说是派人回去拿钱,到现在连个鬼影儿都不见。弄得我骑马不下背!
马国立认真地说,死政策活办法。你看这样中不,我管这些人吃饭,你供应我柴烧。鸡蛋换盐,两不找钱。
王道明楞眼瞅着马国立说,你家孩窝大小的,年年伙食不够吃,哪有粮饭管这十几号人吃?他们已经关这儿三天了,个个饿得狼娃子一样。
马国立眯眼笑了笑,一碗饭养个恩人。人家在危难之中嘛。这也等于替你解决个难题。
二人来到众人房间,马国立说,我给大家伙找个吃饭的地方,不过有言在先,每人吃一顿饭,得扛去一捆柴火。还有,都不能偷跑,这一条是我给王站长担过保的。
朱立春给马国立作个大揖,嘴里喃喃道,我的好大爷,碰上贵人搭救啦!
当天晚上,十几个人吃了马家一锅红薯,一瓦盆南瓜菜和一搪瓷盆稀饭。吃罢饭,朱立春和马国立扯起了家常。
朱立春这一帮子是社旗县朱集镇的人,每年春秋两季都要去泌阳县白云山区拾柴。青壮劳力结帮成队,拉着架子车,带上行李干粮锅灶,行程一百多里到山区深处。攀山摩岭,爬高下低,拾些枯枝朽木,七八天后装车下山。车队一字长蛇,缓缓前行,每逢上坡过河,前呼后应,五六个人护着一辆柴车,连推带拉,度过艰难险阻。饿了就埋锅做饭,困了就抻铺盖在车下睡觉,晓行夜宿,不畏劳苦。
车队下山后,秋雨漫天霖落。紧赶慢赶到王店,大雨瓢泼一样,道路泥泞,车轮淤阻,只得停下来避雨。
冤家路窄,恰巧碰见林站的几个年轻人从酒店出来,围着柴车转了几圈,这车上抽出几根枝条,那车上拽出几根棒子,说是违反了林业“一三五”条例,当即吆吆喝喝把十几辆柴车赶进林站大院里。林站作出决定,每辆柴车罚款三百元,十三辆共罚三千九百元。
三百元在当时可不是小数目。每辆车上拉的柴按市价也就值五十元左右,一辆架子车不值一百元。所以林站怕这些拉柴人弃车逃逸,把他们统统关在林站大院里。特许一人回老家取钱赎人,另一人出去给众人找饭吃。
马国立一边听朱立春叙说,一边眯着眼啪嗒啪嗒吸旱烟袋,末了,磕磕烟灰,说,这事有些麻绞!王道明这人是个犟筋头,俺俩虽说是同学,我也不敢劝他徇私枉法。这样吧,饭你们只管来吃,顺便把柴火一点点挪出来,天晴了咱再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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