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季节昭示和南方显然不一样。
一场秋雨,说来就来了,停在秋意浓浓的清晨。
风从不远处的山丘吹过来,有些沁骨的清冷,崂山岭上的天空,被雨后的雾气缠绕,在沁凉的空气里泛着不甚透明的白,山上的岩石清晰可见,澄明旷远。
天已微明,晨空浩渺,天地清幽。楼下的小区,宁静空寂,马路两旁的树木枝头,绿晃晃的树叶还在执拗着对季节的坚守;小草的叶尖上,雨后露珠震颤出一缕缕晶莹透亮的光芒;合欢树上那一层层粉红的花瓣,在雨水的洗濯下如出浴的美少女。
秋虫停止了歌唱,路灯在秋雨的包围里也暗淡无力,平日里叽叽喳喳的小鸟呢?还在酣睡的梦里做着自己的梦?梦见夏的离去,秋的到来?梦见天地变小了,幸福时光变短了?
这里的山不是我的,树和草不是我的,花更不是我的。属于我的,只有这一刹而至的秋,和这秋的凉意。
在这秋雨渐渐泛起的凉意里,记忆的引擎突兀发动,像一台坏掉的破旧电视,本来只有雪花点,可突然有了声音和图像,甚至色彩无比分明。组成生活的有限日子里,曾经被我无意过滤的记忆开始有了细节和影像。这个火一样的夏天,纠合沁凉的海水,给担当贴身保姆大任的我残留下太阳亲昵的痕迹,成为那些悠闲在家成功护白优雅女人的比对,就这样,心灵的记忆,决胜于皮肤。
流淌在故乡的资江,怎么看,都像是一把弓弦,沉稳地挂在古城塔下,穿城而过,水湄遍布无数村庄,山脊,道路。这些平常得没有特点的事物,蕴含着坚韧隐忍的力量,而幼时到青年时故乡生活的多年里,我没有形成这种印象,对那时的我来说,所谓的意义,从来都是精神赋予的假想。对于年幼的心灵和理想的青春来说,村庄,山脊,道路不过是具体的故乡印记而已。而当我离开它以后多年,我开始意识到,它们逐渐改变自己的模样,开始具备某种力量,而这种力量,源自大地,植株故土,长成故乡。
某一刻,我想到记忆里秋的本来面目。
我的祖辈,像一颗颗树,一颗颗安静守着故土的树,他们朴实、勤劳、坚定,每天守在四季常绿的菜园子里,用沟壑纵横的手抚平肥沃黝黑的泥土、种下生活的希望和回馈。秋高气爽的早秋,他们收获一筐筐紫色的茄子、红色的辣椒、绿油油的各色蔬菜,皱纹密布的满足笑脸如同盛开的秋菊,在秋风的吹拂下灵动有致。这些都让我感到亲切和松弛,都让我感觉到秋的和煦和厚实。
青春年少的我们,像一枚枚羽箭,一枚枚被故乡射出的羽箭。我们紧张、不安、躁动,每天幻想突围。20岁那年,我背着行囊,穿着白色的球鞋,沿着沿河路,像一只离弦的羽箭,被故土射向苍茫的他乡。那时,渡口的小船在浅水里摇曳,晨曦的光芒在水波里泛着人生的白。
人生的初航,由此启动。
箭的使命是飞翔,朝向预设但不确定的目标。我每天忙忙碌碌,穿过他乡的城市,小心翼翼避开周遭的人和车,以避免碰撞和受伤。我也一度在喧嚣、浑浊的求生夹缝里忘记呼吸和停歇。
飞翔的初始,容易忘记时间。透过风一般的日子,我不难发现,人生的菜地,青春已逝,我的青春,是在我没有知觉的前提下被收割的,悠远模糊,好像它们不曾来过。
青春的影像,连作为佐证的照片也少得可怜,遍寻几无踪迹。多年后,重回故乡的我,唯有坐在静夜里,凝视着女儿均匀呼吸的面容,隔着比遥远更远的时空,看秋日的柔光,在我的手背上游走。如今,青春已老,岁月却还年轻。记忆之外,一些人和事物被我丢弃,其中也许还有亲情。而微笑重新步履轻快,带着光泽,是给镜头的,也是生活的反射,还有可能,是给所谓爱情的。
经过一系列生活的曲折,我发现自己是个被动怀旧的人,那些标识着“过去”的最初影像,经常向我散发温馨的诱惑,让我遐想回归。
而实际上,过去的事物,更适合窖藏。只有窖藏,才能赋予记忆原始的气息。
叙述和回忆终究抵不过身临其境,前些日子,我去了崂山的仰口游玩,漫步农家旅社的一隅,路旁有菜农在菜园里施肥,合着温热的清晨微风,传送着曾经熟悉的乡村信息。我的神思再一次触及泥土、菜园、故乡,再一次回到村庄、山脊和道路,它们和菜农弯腰劳作的姿势重叠吻合,让我再次想起弓的形状,想起自己飞翔的昨天和飞回靶心的百感交集。
这是一种对故土生活的回望和缅怀。而这种缅怀,注定要伴随我生活脚步的始终。作为弓箭,我的使命,仍然是深远的远方。
就如此时,我依然只能伫立在他乡的纷飞秋雨里怀想故乡的秋高气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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