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泌水 于 2017-3-30 22:32 编辑
适方才说的是一个小书篇儿,诌书俚戏,诸位切莫当真。下面这个故事才是正本。
改革开放的第二年春上,马老木做起了贩牛的生意。先下乡把牛买回来,攒够十几头,包辆货车拉去漯河卖掉,弄好了赚个千八百的。
这天,牛经纪老仁约马老木去深山里的尖山沟村买牛。路上,老仁说,尖山沟老徐家两口子都是老实人,话好说。半月前老徐找到我,说孩子上高中急等钱用。自己喂了一头母牛犊子,膘水不赖,要只要四百块钱,我给他打价三百五,他也认账了。前天给他捎去信儿,说好今儿个领客去牵牛。这牛如果弄到手,五百块钱不愁卖。肉烂汤也肥,你赚了钱,咋说也赏我个三二十花花,是不?
二人到了尖山沟,老徐两口子正好都在家。老仁拉条板凳和马老木一起坐下。老徐忙着端茶递烟。老徐的老婆眼光老是往马老木这边上下打量,马老木心里嘀咕,山里人真是见人稀少,看人这样死眼。老徐老婆掀门帘儿进了里屋,低声喊老徐,他爹,你进来,有话给你说。老徐给二人歉意赔笑,磨身进了里屋。两口子唧唧哝哝一会儿,老徐出来,面有难色地说,真是对不起,让二位翻山摩岭跑恁远。女人家心眼窄,自己伺候惯的牲口,又舍不得卖了。老仁呲牙笑道,遇着玩把戏的别耍猴嘛!想多要几个钱就明说。这事儿我见得多了,都是往妇道人家身上推。老徐滋滋地吸了几下嘴,不瞒二位说,这牛牙稚口嫩的,逮着青草就吃得泥儿捏的一样,又才配上犊,到秋后就是娘们俩。这样吧,到时候牛娃儿断了奶,这母牛我一定给你们留住。话是一句!
马老木怏怏不快,起身要走。老徐虚让了一下,吃过饭再走不行么?马老木边走边说,天还早着哩,我赶到土地岭张子金家吃饭。老仁是个热粘皮,想留下吃饭,一看马老木决意要走,忙撵上来说,俺家比土地岭近些,上我那儿吃饭吧。马老木说,不拐你那儿了。耽误你一晌功夫,跑趟空腿,真过意不去!说着从兜里掏出一盒“白河桥”纸烟,撂给了老仁。
土地岭的张子金,早年在农业社里是会计,马老木是社长,二人原是老搭档,马老木到他家吃饭跟回自己家一样随便。中午,二人正在吃饭,门外来了尖山沟的老徐。张子金认识老徐,赶紧让他入座吃饭。马老木因为前晌的牛生意没做成,有些看不起老徐惧内,就浮浮地说了几句客套话,只顾勾头吃自己的饭。
饭后,张子金问老徐有啥事,老徐说,听见这个大哥说晌午到你这儿吃饭,我撵上来给他说句话。马老木一愣,说啥话呀?我那牛来之前牵槽上喂上了,咱俩折回去,牛也喂饱了,给你牵走它吧。马老木眯起小眼笑了,老徐,你这叫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呀!老徐有些委屈,大哥,你咋不明事理咧!我不是想给你省俩佣钱嘛。说成一桩生意,你能不给人家牛经纪抽头么!
马老木跟着老徐回了尖山沟,一进门,老徐老婆笑吟吟地说,大哥你先坐。说罢进了厨房,不多会儿,端上来一碗热腾腾的鸡蛋荷包,双手递给马老木。马老木受宠若惊,呦呦!妹子你弄这治啥哩。刚吃罢饭,一点饿气儿也没有!老徐说,抄个门槛儿,多吃一半儿。只管吃!
说了一会儿家长里短,老徐老婆把牛从圈里牵出来,拴在桩橛上。母牛犊子有四尺高,乳白毛皮,油光水嫩,四蹄匀称,欢欢实实。马老木搭眼一看很满意,从兜里掏出钱,一五一十查给老徐三百五十块。老徐转手递给老婆,老婆毫不迟疑拨捻出一百五十块钱递给老徐,轻声说,给咱大哥。马老木惊讶地瞪圆眼睛说,不沾弦!三百五就够便宜了,你只留二百,亏吃大啦!老徐攥住马老木的手,另一只手把钱卵成一个蛋儿,深深地塞入马老木兜里。马老木努挣往外掏,老徐死死地摁着他两手,重重地顿了几下,说,大哥,别撕拽了,不好看。这事是俺俩商量好的。素常里想,这辈子不可能有机会报答你,想不到天不转路转,正好凑着机会赶补你的恩情!老徐话没说完,老婆已在旁边用袖子擦起了眼泪。
马老木如堕五里云雾,嘴里喃喃道,真叫我说迷糊嘞。老徐眼圈红红地说,你仔细回想下,六零年春上,我饿昏在街上,你给我弄吃的……。马老木眯起眼,忽闪想起有这么回事。
一九六零年春,饥荒闹得最厉害。土地归集体,人口吃“食堂”,一切自救办法不容施展。一天,马老木从区里开会回来,路过出山店街北头,见一小伙子倒卧路旁,一担柴火撂在地上。小伙子鼻脸抢地,满面土灰,气息微弱。马老木把他揽在怀里,连晃带喊,小伙子才微微睁开眼。马老木问他,咋回事,生病了吧?饿晕了,走不了了。哦。你在这儿等我,给你拿个馍吃。马老木跑回食堂,拿来三个杂面窝头,小伙子掯过一个,暴咬几口,噎得呃呃连声。手里还剩下两个,再也舍不得咬一口了。马老木说,一个窝头像吃蠓虫儿一样。仨都吃完不一定饱呢。小伙子叹口气说,家里还有四个人哩,都饿得走不动了。
马老木皱眉头想了一下,问他,这柴火挑子是你的不?是哩。挑柴火来街上卖,本想换点吃的回去,哪知道没人买。屋里断炊两天了。俺饿得肠子拧绳一样,头一懵就过去啦。唉,出这洋相!
马老木说,俩馍你只管吃完它,有力气才能回家啊。柴火我挑去食堂大伙上,回头给你弄些粮食,算是抵柴火价,中不?哎呀,大哥你真是救命的活菩萨!你受劳把柴火挑过去吧,我这会儿浑身稀软,连个纸扎的人都不胜。
马老木把柴火挑到食堂里,吩咐仓库保管装半袋子红薯干,给小伙子扛过去。临走时,马老木交待小伙子,红薯干吃完了,你就挑柴火来食堂里,就说是我安排的,粮食我给你解决。
一来二往,马老木才知道小伙子姓徐,是北山里头的人。散罢食堂,老许和新婚妻子一起带着礼物到马老木家里瞧看过一回。
马老木感叹道,人上两岁年纪,睁眼不看秤的。想不到碰见你子妹俩!那年头,人都饿得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哪有劲去干活?与其饿死家里,哪胜放条生路。我就睁只眼闭只眼,任由群众拖家带口去投亲、去逃荒。救济粮发下来,吃饭的人口减少了,大家都能吃点空头粮。所以就给你均了一些红薯干。后来上头给我戴了个反社分子的帽子,弄得丢官罢职,但我一直觉得---值!
马老木牵牛出了庄子,老徐两口子一直跟着送他。他趁老徐不注意,把一百五十块钱捅进老徐兜里,顺手折断一根树枝子,猛抽牛屁股,一溜烟去了。
老徐扑通跪在地上,大声喊,大哥!俺能要你这钱俺是龟孙!
仲春的夕阳软暖漫香,老徐两口子目不转睛地看着马老木赶着牛转过垭口,融进嫣红翠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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