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祭长江（小说） [复制链接]

李熙

主楼

发表于 2017-1-10 14:1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本帖最后由李熙于 2017-1-10 14:13 编辑

［背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

黄昏，晚霞把江水染得透红，仿佛那流淌着的不是水，而是血一般。江边的沙滩上，木头般地立着半截汉子，他——就是张瘸哥。

这张瘸哥本也算得上一条汉子。文革期间，他正在读中学，一米八的个子加上一腔热血，使他很快成为红卫兵战斗队的小头目。在“誓死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斗争中，他勇敢顽强，不怕牺牲，就是在这血一般的长江边，他在一次武斗中“光荣”负伤，双腿被炮弹炸断。从那以后，他一米八的个子，就只剩下半截了。

张瘸哥负伤以后，并没有成为英雄，随着文革的结束和被否定，人们对参与文革的人不但不敬佩，反而还有一种鄙视。张瘸哥不仅不能享受象残疾军人的待遇，反而连参加工作也成了问题，多年来，无人过问。张瘸哥撑着双拐，敲遍了劳动部门和街道办事处的门，都被冷冷地拒之门外。有什么办法呢？活该！都是自找的！多年来张瘸哥就只有在家待业，靠六十多岁的老母亲替别人糊纸盒挣点钱，娘儿俩相依为命。

张瘸哥平时还是要硬撑一会儿汉子的。比如说，他躲在家里帮他妈妈糊纸盒，一有人来，他就马上放下活计，他是决不愿让别人看见的。平时没事和周围的小孩子一起玩，他就会兴致勃勃地半带回忆，半带炫耀地讲起他过去的“光荣史”。小孩子们开始还十分喜欢听，听了也对他刮目相看，但久了，听厌了，特别是看到现实中的他与他讲的故事中的他距离实在太大，久而久之就对他不恭起来。甚至和他调起皮来，追着喊：“瘸哥，你大胆地往前走啊——”真是虎落平阳，英雄末路，张瘸哥心里好不气馁。

“瘸哥，你大胆地往前走？分明该是什么来着？……哦，该是：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

“可这妹妹？”

张瘸哥那心灵深处，涌上一股苦涩的滋味。

在张瘸哥的心中，曾经确实有过一个妹妹的。那是在文革时期，张瘸哥是红卫兵战斗队的小队长，是学校出了名的英雄人物，还是多少女生崇拜的偶像呢。但张瘸哥那时却只看上了学校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一个又瘦又小的女孩子。每当战斗归来，人们都簇涌着凯旋的“英雄”，只有她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用怯生生的，羞涩的目光，从远处凝视着他。然而，越是不起眼的地方，倒越容易让人注意，他很快就注意上了她，每次都透过女同学的重围，用目光和她遥相呼应。他负伤后，没有一个女同学来看他，只有那个小女孩悄悄地到来，将一束鲜花放在他的枕头边。至今，他都还能记起当时她那哭红了双眼的忧伤的脸庞。后来他就再也没有见到她了，听说到云南支边去了。有一年的一天，张瘸哥正在一个车站旁等车，突然一辆客车到站，车门一开，跳下一个姑娘来，由于下得突然，她没有看见正蹲在地上拾烟头的张瘸哥，一下子撞到了他的身上，差点没把他撞倒。张瘸哥抬起头，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只不过已经不是十年前的她了，她看上去高雅脱俗，白皙的脸上一架金边眼镜，丰满的胸部上别了一枚耀眼的大学校徽。她连声说着道歉的话，一点也没有鄙视的神情，但她也没有认出眼前这个肮脏的残疾人，就是她曾经心中的“哥”。张瘸哥慌忙用手捂住脸，低下头，挪动着身体走开了。走了很远，他才回过身，躲在树丛后面，凝视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还能说什么呢？还是让她保留着一个好的印象吧！直到现在，张瘸哥都竭力不去想这件事。偶尔想起，他就会忧伤地感叹到：“唉，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这些年改革开放，国家鼓励发展个体经济，不少挨邻街坊都发了，可张瘸哥呢，家里穷得响叮当，哪有本钱去做生意，最糟糕的是近些天来，他妈妈的眼睛差不多全瞎了，只能靠摸索着糊纸盒，挣来的钱已经很难糊口。而张瘸哥也再也不忍心依靠妈妈的血汗钱过活。于是他再一次去敲开了街道办的大门。这次人家还是本着认真负责的精神，帮他跑了好多处，终于联系上一处，是一个新修的公厕，差一个守门人。张瘸哥一听，头没给气大。

傍晚，张瘸哥最后一次帮妈妈摆好糊纸盒的纸壳，调好浆糊，然后撑着拐杖，独自来到江边。他丢开双拐，用伤残的双腿撑着地，看起来如同跪着一般。面对如血的江水，他浮想联翩。他用颤抖的双手，从贴身的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张瘸哥身着武装带，臂带红袖章，手握冲锋枪昂首而立，背景就是这夕阳下的长江。照片的背面是张瘸哥当年的亲手题字：

革命风云忆万千

峥嵘岁月六八年

我为毛主席把岗站

文攻武卫在长江边

张瘸哥把照片放在眼前凝视良久。突然，他双手举过头顶，一把撕碎照片，仰天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夕阳下的江边，夜色越浓，江水的血色亦越浓。寒风中，张瘸哥摸索着撑起双拐，“妈的，宁愿站着死，不愿跪着生！”他哆嗦着向江水中走去。这时，远方传来声声凄婉的呼喊：“儿哪——儿——”那是母亲在呼唤迷途的羊羔。张瘸哥听见了，但他并没有回头。

夜色越浓，血色亦越浓，张瘸哥渐渐没入江水里。最后，完全消失在如血的江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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