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然苦楝花

李炳君

                                                

    空气中飘来一股怪怪的花香。猛抬头，看见院子里的苦楝树开花了。紫白色的小碎花，一团团、一簇簇，缀满枝头。有的含苞像雀儿的喙，有的刚睁开了眼。

        今天上班，翠萍阿姨看着我笑，笑得很玄虚很诡秘 。我心上一哆嗦。我没问，我知道问也问不出来。人与人之间有太多的陷阱。

    那天，我无意看见关股长和翠萍阿姨搂着亲嘴，我闪身就溜走了。我相信他们没有看见我。没有，绝对没有！今天，这是怎么了？

想不明白的事多想无用 ！

    这时，突然进来了一个老太太。

    老太太走到柜台前，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小方手巾包着的包。她用长长的枯枝一样的双手一层一层地将手巾解开，里面一层，油纸包着，解开油纸，里面是用绵纸包着。她动作轻柔，像解开婴儿的襁褓一样小心。绵纸解开后，老太太从里面拿出来一个我们银行的储蓄存折。

    老太太在解开存折时，嘴里喃喃地说，楝树花开了，我家的楝树花开了，我就来了。看，你们银行院子里的楝树花也开了，是，都开了，楝树花都开了！

    老太太双手颤颤巍巍把存折递给了我，说，把利息取出来，本金不动，本金还存着，还存着。

    老太太递给我存折时，我瞟了老太太一眼。老太太瘦弱，头发花白，穿件蓝夹袄，破旧。

    接待顾客办业务时，我总习惯地瞟上一眼，大致确定一下性别年龄和主要特征。这个观察一秒钟就完成了。出于礼貌，我们不会盯住顾客死看。

    我接过存折一看，户主名叫史月梅，存款额为五百元。不少钱呢！我吃了一惊。那时的五百元算一笔款子了。我实习转正后一个月的工资是27元，这五百元就是我将近两年的工资了。

    大娘，你还不简单呢，还有这么多存款呀！我这话也是脱口而出，有口无心。说出口后，才意识到不该这样说。

    没想到老太太突然嘴一撇，哇地一声就哭了起来，啪嗒，啪嗒，两大颗泪珠就滴在柜台上。

    我心上又是一惊，抬头看老太太，只见老太太两只眼窝明显塌陷着。这样的眼睛我熟悉，我父亲牺牲后，我奶奶老是哭，后来，眼窝就塌陷了。

    见老太太伤心，我马上走出柜台，给老太太搬了个凳子让老太太坐下，给老太太赔礼道歉。

    我说，老太太，对不起，我惹你生气了，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也是有口无心的一句话。

    翠萍阿姨也劝老太太说，她年轻孩子，不会说话，大人不记小人过，您别生气！

    老太太却两手一把拉住我。说，闺女，我不是生你的气，我是自己伤心。这钱是我那闺女走时给我撇下的。俺闺女是做流产死的，五年了！

    老太太你家里还有什么人没有？翠萍阿姨坐在老太太的身边。

    没了！啥人都没有了！老头走的早，俺一辈子就熬了这一个闺女……老太太又呜呜地哭了起来。俺闺女走的那天，俺院子里的苦楝树开花了，今天……

    老太太泣不成声。

    我又一次端详老太太，老太太年轻时肯定容貌出众。我想象着她那独生女儿的样子，我为这对母女惋惜。生死离别是永恒的离别，死去的人都把痛苦和无尽的思念留给了活着的人。

    一阵风又飘来了苦楝树花的怪怪的香气。

    我和翠萍阿姨在旁边安抚了好久，才劝住了老太太。

    老太太情绪稳定后，我马上给老太太办完取息存本手续，把老太太的存折用老太太的纸和手巾包好，连同利息交给老太太，看着老太太装在衣袋里。这时，我才充分理解和认识了这钱的意义。这钱就是她的女儿对母亲的关爱、温情。在母亲心中，这钱就是女儿留在人间的身影。

    把老太太送到门口，目送老太太一步步走远后，我才回到我的坐位上。

    刚坐下，正想和翠萍阿姨聊几句，就见一个男的进来问，谁是李梦云？

    我说，我是。

    那人说，你婶叫你下班去一下。

    那人说完就走了。

    正好下班的时间也到了。

    我给翠萍阿姨打了个招呼，就上东关医院去了。

    我叔我婶是原来在地区工作。我叔调到这里后，我婶也跟着调过来了。我婶是医院的化验师。我婶让我过来，是家里给我捎来了一双胶鞋。赶上饭点，午饭自然在我婶家里吃了。她们中饭也就是粉浆汤面条，因我来才炒了一盘青椒炒鸡蛋，给我卷了两个烙馍卷菜，算是招待了。我也饿了，不客气，喝了一碗汤面条，吃了两个烙馍卷鸡蛋。

    吃了饭，我提上胶鞋就走了。没想到在医院门口，不意又碰到上午取款的史老太太。

    咦！史大娘，是你呀！一面生两面熟，我上前给史老太太打招呼。

    史老太太见我也很高兴。

    我问史老太太，你怎么在这呢？家在这么？

    史老太太说，家不在这，是来看干儿子来的。

    干儿子？你还有个干儿子？干儿子好呀！是这医院的？是个大夫吗？我一连问了许多，我就是这么一个心直口快的人。我想学得深沉一些，可总是学不会。

    老太太说，干儿子原来就是这个医院的大夫，他就是因为我闺女那个事故，判了三年的人。

    啊！他呀？咋可能呀！你还认他做了干儿子！我一吃惊，眼就瞪得老大。我妈说我爱激动，激动起来声音特高，一点不秀气。

    老太太说，开始我也可恨他，想打他骂他一顿。后来想想他也不是故意的，哪个大夫不想给人瞧好呢？

    那他总有责任！叫我说，判她三年那是少了！我抱不平。

    哎，闺女，他也很不幸呀！他进去后，他女人拉着两个孩子，做了多少难，吃了很多苦呀。他出来后还跪着给我认罪，说要给我养老送终，就认了我为干娘。哎，他出来后，没了工作，医院领导照顾他，让他在医院打扫病房和卫生间。没想到他出来后不到一年，他女人就得肝病死了，撇下两孩子。一对苦命夫妻呀！我上午取了钱，虽然不多，我给他送来，叫他给两个孩子添点学习用品什么的，孩子喊我奶奶的……

    老太太应该是很恨那个医生的，却认了干亲。要是我，我永远不会原谅一个夺走我女儿生命的人。我真的不知道老太太是怎么转变的，是什么力量推动这样的转变。或许是不幸的人更具有同情心吧，也许是这样的。

    史大娘，您真好……我着着老太太的脸轻轻地说。

    老太太脸上绽开了一丝笑意。

    我还想对老太太说些什么。我能说什么呢？一种情感在心中汹涌，鼻子一酸，竟然落下两颗泪珠。我怕老太太看见，赶忙背过脸去。

    一对小燕子翩翩飞来，空气中飘散着苦楝树花的香气。
   

写于：2016年8月14日

令箭

李炳君

令箭 发表于 2016-8-21 12:09

谢谢令箭先生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