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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说：水命 [复制链接]

令箭

主楼

发表于 2016-7-15 08:50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我在牌子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说，告诉大家一秘密，我是水命。
　　大家应该笑的，但都没笑，这让我很意外。大家轮番的眼神看着我的名字，然后有一种说不出的味儿弥漫整个办公室。
　　维基解密的公式显示我是土命，不是水命，但我奶奶从小就告诉我，你呀，是水命。五岁时候，我差点在家乡小溪的湍流里淹死。被人送到家，我妈揍我一顿，屁股那个疼啊好像我不是她亲生的。我奶奶说命大，大概是水命。她当时没有劝阻我妈，只说差不多得了，怀胎十月容易嘛。我爹等我妈打完了，问我，会了吧。我哭着说会了。我爹点点头说，那就好，你奶奶说的对，你是水命，以后淹不死了。我没指望他会抱抱我，他没有亲自打我已经算客气了。他拎着东西出门去了，我觉得一场劫难也就到此为止了。
　　我到老庙口水文站报到时候，站长看了我的东西，然后问了很多话，那些话相当于问尿不尿床或是一顿能吃几屉包子一样毫无意义。
　　老头死那年，我已经是副站长了。我去和老人家告别，我其实很想说尿不尿床或是一顿能吃几屉包子那些看上去毫无意义的话来送别他。他大概是有遗憾的。一个遗憾是想当我老丈人没当成，娟娟看不上我，跟着一个加拿大人去了温哥华。一个遗憾是想活着看见我当上站长，但站长像走马灯一样换了好几个然后都当了副总或副局，而我当副站长这个位子就像八级焊工干的活，焊点结结实实毫无瑕疵，任凭狂风暴雨，我自岿然不动。
　　有个刚进站的本科雏儿说，大人你牛逼啊，十八年副座，哭塌王宝钏寒窑啊。
　　我沐浴江风，并没说什么。长江流水东逝去，不留星点万古愁。我没有机缘拿出老头的牌子，已经感谢长江水神大恩大德。活到一定年龄，这江水也变温柔了。
　　我拿出那个牌子时候，心里没有任何悲伤，只觉得那水位催促了，我就拿出来了。
　　牌子是个粗糙不堪的白板牌子，放在办公室的进门桌子上。我在上面写下三个字“生死牌”，然后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胡子拉碴的孔师傅也签上名字。他是老头的大徒弟，到十月就该退休了。大概站里只有他认识这个牌子是老头的传家宝，其他人都不认得。
　　其他七个人都没有签。
　　刚来的本科雏儿嚷着说，死什么啊，我还没结婚呢，早知道这样，我才不来这破地方。
　　他这样一喊，刚离婚的熊薇薇说，我签。
　　她练过欧楷书法，写出来的字端庄秀丽。听说她老公劈腿了，我很纳闷这么好的女人，怎么会遇上渣男呢。
　　总是给熊薇薇献殷勤的哈维也签了。他后来表白说死也要和薇薇死在一起，熊薇薇才睁眼看他一下，脸很快就红了。哈维没有吹牛，前些日子在熊薇薇不小心落入江中时候，是哈维把薇薇捞了上来。用同行者莉莉的话说，很快的，就像火柴盒子抽一下送一下。落水，扑救，捞出，就像拍电影一样。
　　我想，哈维要是没老婆，这事儿可能就成了。心里没有，哪会以命相搏呢。
　　长江水的流速和波度已经发疯了，我必须拿出来生死牌，但心里并不愿意别人勉强，活着是一个自由选择。
　　当我从测量站回来时候，牌子上又多了一个名字，是那个本科雏儿。我没有刻意去看，而是瞄了一眼，心里有一点暖流涌过。其实谁不怕死呢，但谁又真的怕死呢。
　　我叼了一支烟并不点上，只是想剩下的三个没签，恐怕是心里不平衡。站长好多天没来，据说去北京了。上级通知，今天上游的水文资料显示有一波大洪峰，预计进入老庙口会超过七米五，我当时就战栗了。老头说他那次差点死于溃堤坝上，也不过七米二，我记得很清楚。
　　没有死的决心，不大可能有生的机会，我想交代一下后事。
　　先给爸妈打了电话，说没事没事。然后给老婆打了电话，说没事没事，不要叫醒孩子了。给某个医生打了电话，说万一有事，请你多留心我的家人。给某个珠宝商人打了电话，说怕是等不及了。她说，你不要急着去，我有一块民国美玉等你赏玩，然后给你亲自带上，然后她就哭了。
　　我不是个狠心的人，但我必须挂掉电话。我给站长和其他三个没有签名的同事发去了微信：勇气并不是不恐惧，而是心怀恐惧，仍然战战兢兢前行。
　　她们三个都签了名，但站长没签。
　　那是我巡查现场回来后看见的，心里很安慰。她们没有等站长来签名，在危急时刻，她们没有攀比，把自己当人看待了。
　　我不能催站长也不能代签，那需要她自己来觉悟。
　　风雨之声在江岸，也在心里。我和孔师傅在风雨里前行，他开着车说，老头到底没看见七米五啊。我点头说，老人家也没能看见我拿出白板牌。孔师傅说，那是他记录他爷爷的东西哦，1938年武汉保卫战，从安庆到武昌一路撤退，他爷爷在老庙口一个营就剩下三个人。我说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老头还说不到必要关头不要轻言牺牲，但随时准备牺牲。
　　洪峰终于过去了。
　　有新闻记者来看生死牌，我不小心把牌子掉在水摊上。我去捡牌子，站长不知从哪里也跑了过来。她悄声说谢谢你。我一笑，捡起来了牌子说我去找个抹布沾沾。
　　到了办公室，站长赶紧把名字签上。
　　那上面有一块地方是空着的，刚好可以签下一个行楷的签名。孔师傅在边上喝茶，熊薇薇正在擦皮鞋，哈维不在，本科雏儿不在，那三个女士也不在。
　　然后，记者就来了，一屋子记者哦。
　　我说，一个很糙的白板牌子，并没什么生死牌，几十个形态各异的汉字，不过是几条怕死不怕水的土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