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冲出来的时候,只觉得苦;尽管他遍体鳞伤,浑身浴血,可是他不觉伤痛,只看见——听见——咀嚼——体味到苦——那种蚀骨铭心的苦,那种就算流干体内的血也不能冲刷的痛中之痛,苦中之苦。
小白一直冲到江边,带着风一样的低啸。江水洄湍,雨雾迷蒙。小白却不闻如金戈铁马之涛声,也不见如呓语轻喃之春雨,他只觉苦——江潮抵杀不住烟雨抚慰不了的苦。
追兵即至,远远已听见隐约的断喝。
江水越发如剑如锋,春雨越发如咽如泣。
没人能破得了”牵机”之狱,没人能在“上穷碧落下黄泉”的追捕下从京城一直逃亡到江南,只有小白。只是因为一句话,只是因为一句没有凭据也不该在当时当地说的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小白便破了号称“滴水不漏,有死无生”的“牵机”大狱,并在“上穷碧落下黄泉”的追杀下逃亡千里。小白听见了那一句话,从此无论是破狱还是逃亡,他便无所见,无所闻,无所思,无所念,只有怆天悲地的大苦。
追兵已至,刀剑森冷。
小白忽地抬头,睁目,定睛,染血白衫迎风猎猎。江水蜿蜒处,隐约一点碧瓦红墙。然后,便一声怆然长叹,叹声未毕,人已如蝶旋舞;然江湍风急,雨沉烟锁,舞尚起,人便舞坠江心。
雾很重。一朵杏花似是不堪这般凝重,从孱弱的枝头飘落,像一声凄切的啜泣。小碧突然就没来由的伤心起来,在她看见那朵飘零的杏花之后。杏花上有露,仿佛泪滴晶莹的凝露。
她想起了小白,那个意气风发的小白,那个骄傲偏又多情的小白,那个什么也可以不在乎却不能没有她的小白。她想起小白那只仿佛无意搁在她肩膀上的左手,想起他因为偷吻了她而怕她生气的羞红的脸颊,想起他临别时那双无天无地无我有她的眼。小白,小白!小白——可知我是如此想念你!她的心在痛,这种上天入地无从逃避的痛一直追觅,并蚕蚀她本就柔弱的心,像一支穿越了时间的箭,裹挟着未明的伤恸。
泪流在消瘦的腮边,一如昨夜烟雨留下的痕迹一样分明。
为什么在这个露湿红袖雾锁楼台的清晨,杏花会如此飘零,而心会如此伤恸?
小碧决定去小黑的书房。她需要小黑这样的朋友的劝慰,更重要的是她要知道小白在”牵机”里最近的情形。
书房的门是虚掩着的。她推开门,便看见——一朵血花。
一朵如杏花盛开的血花。
泪,犹未乾。
小黑听到消息后没再说一句话,只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书房不大,只容一几一椅一鼎一剑,还有一人。书房无书,他在回忆。
“小黑的刀,小白的剑,小碧的一笑回眸”。当年他们三人凭一腔热血,三寸丹心,剑囊诗箧,歌啸江湖,做出了多少可歌可泣,惊天动地的大事。他们可以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仗剑而出,几乎丢了性命;他们可以不畏强权,为民请命,差点被当朝视为谋逆;他们可以在雨中吟诗,可以在风后流泪,可以在醉里舞剑,可以在睡时大笑。小黑用刀,他的刀风直要劈破混沌划破天地;小白使剑,他的剑舞直要舞尽江南舞罢长安;小碧独爱杏花,她的粲笑直要息下了刀光剑影谢尽了千古红颜。就是这三个人——-三个年轻得令人钦羡狂扬得令人嫉妒的人,踏马江湖,仰啸烟霞,像一阵荡涤邪秽的风,一首亘古传诵的诗,一个带着几许倦意几许惊艳的江南。直到——-
直到——
几桌旁斜挂的长剑发出一声轻吟,像小黑心底的叹息。目光湿润,将长剑浸淫出一种水样的颜色。小白,小白,你的长剑还在,你的朋友还在,你的妻子还在;你却在哪里?你可曾听见长剑的轻吟朋友的叹息妻子的殷殷泣泪?
他忽然听见了叹息——-短暂的悲哀的恨意泠泠的叹息,就在身后。他刚刚转过头去,便看到一柄泓泓长剑像一个巨大的惊叹号急刺过来。
“小白......”
小黑心中突地下起淅淅细雨,春水如歌。
全身的伤口被江水浸过之后,似凤凰浴火的痛楚与悲壮。小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死里逃生,昨日那一次绝望凄苦的蝶舞,他已报有必死之心。心苦而死,心既已死了,贪恋尘世复又何为?他绝然赴死,那一舞,舞尽江南舞罢长安。
当浮沉的江水将小白送至浅滩时,他已不再苦,再没有那种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之苦。唯有恨。苦灭之际,恨起之时。小白只觉恨——恨天意难问,情海难填,月有圆缺,生死如晦,人生短促,命运多舛......
恨,恨当初缘何相识小碧,从此竟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不能相忘于江湖;恨,恨自己竟与小黑意气相投,从此生死攸关休戚与共,遂成所谓生死之交;恨,恨那次刺杀卖国奸相竟失手被擒,下入”牵机”大狱,从此不见天日;恨,为何偏要坐在门边,恰恰听见狱卒谈论的那则关于小碧和小黑的“流言蜚语”;恨,恨自己偷听到消息后竟不顾破狱而出,逃亡千里;恨,恨小碧枉作红颜知己,小黑枉称生死之交。
小白愈恨。雨湿水冷,却熄不了这炽盛的恨火。
小白潜入了书房,看见小黑坐着痴然自语,同时也看见了自己的那柄长剑。
连小白也没看清剑是如何刺入小黑毫无戒备的胸膛的,仿佛恨意已随长剑渲泄一空——那一剑的惊栗。一点倦待,一分寂寞,甚至还有一丝颤动的悔意。怎么会这样?小白还没来得及问自己,便听得”吱”的一声门响,他忍不住转头看去。
小碧终于看见了小白。但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会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下看见小白。就在昨夜,在春雨阑珊的梦里,在昨夜春雨阑珊花开如杏的梦里,她还与小白轻缰纵辔,游遍整个歌舞江南。
梦醒来,她终于看见了小白——-浑身浴血,手执长剑,发散如魔,目空如洞的小白。小白,你这是怎么了?她的心像清晨那杏花凄然零落,碾碎成泥。小白,我的小白,我的梦中的小白,你——在哪里?
小黑半倚在桌上,胸膛盛开一朵如杏花娇艳的血花。
暮春江南,三月莺飞。那杏花零落成雨的碧瓦红墙深处,三座新茔已覆上一层绿草,草色鲜润,似乎昨夜的烟雨今晨的清泪,还在低婉吟唱。
又:遥远的京城,森严的“牵机”,阴暗的密室,封闭的书柜,厚厚的卷宗里,按“逆”第七卷“江南”第一节记载:
“查小黑小白小碧一党,不满当廷,煽动愚民,劫抢官饷,诛杀朝官,谋逆之心,昭然若揭;属‘七逆’之首恶。
幸副统领施反间计,得诛三贼,江南遂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