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苏丽珍的脸和旭仔的脸靠得很近。她闻到他皮肤上清泠的淡香。她想旭仔一定是用冰爽型沐浴液了。旭仔的鼻子将要贴到苏丽珍脸上,他那肉粉色的嘴唇轻轻噙着笑意,一双眼珠子又像两盏琼浆玉液,波光潋滟、摇摇曳曳地递将上来,由不得人不醉。苏丽珍垂下眼,努力眼观鼻鼻观心。然而旭仔愈加凑近一步,几乎要咬着她的脸颊,“怎么你这样怕我吗?”他的话和他的气息扑面而来,苏丽珍整个人就要软下去。但他靠得再近,也只是欲吻未吻。欲吻未吻。他的温柔的话语,他的清泠的淡香,因此失真,恍如幻境。 但苏丽珍已抵挡不住跌进这亦真亦幻的局面。 苏丽珍忍不住主动送上了少女红唇。 旭仔仍旧靠得那样近,却只将一只食指抚在苏丽珍递上来的唇上,他自己的嘴倒是轻抿着,仿佛在认真思考一个重大问题。苏丽珍没有退路,眼睁睁由泪花沁出眼眶。 “哎,如果你真的喜欢这样……”旭仔话未说完,缓缓将唇覆盖上去。苏丽珍的眼泪从两边眼角落得愈加纷纷,但她仍攀起双手,搂住了旭仔的脖颈。 初吻如此,初夜亦如此。苏丽珍哀伤气短,又对自己无能为力。好像也怪不得旭仔,他到底还是样样都依顺了自己。 “旭仔,你知不知,这世间的每一个女子,都是一朵花,都想遇见一个对的人,好好爱她?” “是吗?人人都说女人似花,但我怎么觉得……”旭仔欲语还休。 “你觉得什么?”苏丽珍将玉臂横在旭仔胸前。她已身心交付,恨不得化在他身上。 “唔,我觉得我也是花。”旭仔一番吞吐,改了口。倒也不假。 旭仔本来想说,他觉得每个女人都像一座深不可测的花园。每一座花园都引诱着他这朵花。他其实只想看看,并不特别想深入。他只是讲不出口。
二 “我不管!你请我饮茶吃夜宵,我登台又屡屡送花,又把我带回来,难道不是中意我么?”露露撩开超短裙的裙摆,径直坐到旭仔身上。旭仔笑着想端起她,但端不起,便在她丰臀上拍了一掌,“啊呀呀太胖,要减肥咗……”露露举起粉拳便擂,两人在摇椅上笑着搂成一团。 “难道除了我,请你饮茶吃夜宵送花给你的男人很少吗?” “天天有,但我只中意你,我也知道你中意我。” “中意就要这样吗?我带你来我这儿,只想跟你说说话。” “要说话,你讲啊,但男和女,彼此中意,不就是应该这样吗?” “梁凤英,我同你讲过的,我有女朋友,她叫苏丽珍。”旭仔喊露露的本名。 “你有女朋友又怎样?现在你明明中意我。那她就可以成为前女友咯!” “怎么你们这些女人都喜欢用不同的方式逼我就范呢?”旭仔在露露身下,由着她自己在上面风情万种,他仿佛勉为其难,怅然吟哦。 “笃笃笃”。门被敲响。 露露骑在旭仔身上,故意高声娇问,“谁呀?”无人应答。露露故意发出很大声音,旭仔将她按住。房间里静下来。“笃笃笃”。门又响了。 “苏丽珍,是你吗?”旭仔用力将露露掀开,但他并未起身。 “是我。”苏丽珍在屋外答道。细细的声音,已经拼却此生全力。 旭仔忽然很来气。她愈用力,他愈来气。她明明有钥匙。 “有什么事明天再讲吧。现在我这里有女人。”旭仔说。 露露又要翻身上来。但旭仔挡住她。他在三头气呼呼中,听得苏丽珍终于离去。她将他房间的钥匙“当啷”一声丢在门口。旭仔脸色很难看,将裙衫扔给露露,叫她快点穿。露露一边穿裙一边问,“你又要吃夜宵哇?”旭仔将脸扭过一旁。露露一穿好衣服,旭仔就将她推出门,在她手袋里塞了两百块,“乖啦,自己打车回去。” 旭仔捡起苏丽珍丢在门口的那枚钥匙,看了看,想了想,仍旧丢下,不过顺手丢进窗口一只小花钵里。花早已经无,土也只得一半。钥匙丢进去,几乎瞬间就和花土混为一体,如果不想寻到,就再也寻不到。 旭仔返回房间,打开衣柜,捞起苏丽珍遗下的两条连衫裙,狠狠塞进一个袋里。脚下一趔趄,踩到一只金丝拖鞋,那是露露的。露露竟然赤脚被自己赶走了。旭仔将金丝拖鞋也捡进袋里。他抱着袋子下楼,将袋子丢进垃圾站。旭仔回到房间,扑倒在床上。桌上一只老式电风扇孤零零呼呼转着。
三 “旭仔,你天天不是在外泡妞,就是回来同我纠结,你也是成年人了,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我觉得很有意思。”旭仔叉手叉脚坐在养母家的红木圈椅里。 “我不过就是想知道我妈妈究竟是谁。你凭什么不告诉我?” “你妈妈就是我。我一句玩笑话,值得你这样三年五载跟我闹?” 旭仔站起来,把养母也拉起来,搂住她的腰。养母的脸色马上变得柔和很多。但旭仔拉着养母到梳妆镜子前,两个人在镜子里狠狠对视。 “你还要骗我到几时?你看看镜子里这两张脸,究竟哪里有一星半点的相像? “旭仔,你所谓的亲妈,不过是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泡影,我养你二十几年,我竟然不如这样一个几乎不存在的人……”养母唏嘘。 “我只不过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从哪一座花园里来的。”旭仔虚弱地挣扎。 “你是我这座花园里将养出来的,这,还不够么?”养母几近哀求。 “不——!”旭仔忽然长啸。 夜突然就降临了。起风了。风撩起窗帘的一角,又施施然放下。像一只巧手,尽力遮掩着人间私密。 养母后来告诉旭仔,“你生母将你交给我时候说过,也许她就在我们附近,看着你长成,也许她会走得很远。她让我不要告诉你世上有她,让你不要寻她。” “她让你不要告诉我世上有她,让我不要寻她,这两句话根本是自相矛盾的。”旭仔说。 “她有留给你一个英文名字,叫做纳西塞斯。”养母仿佛思考了很久,然后告诉旭仔。 “那么,你能否告诉我,我妈妈叫什么名字?”旭仔问。 养母叹了一口气, “当初大家一起做的时候,我叫郁金香,她叫水仙——她这艺名当真太过素朴……”看着旭仔的眼睛,忽然又露出点得意洋洋的表情。旭仔定定看着养母,嗒然失笑——世上所有的女人都是醋意横生的——心底忽然对养母涌起柔情。
四 旭仔坐地铁去看苏丽珍。他远远地看着苏丽珍在烟杂店忙碌。他觉得有点口渴,想吃一根盐水棒冰。旭仔去另一家小店买了盐水棒冰。他知道苏丽珍一定远远看着他的背影。旭仔吃着盐水棒冰走过来,却在一棵树荫下停住了,温存地远望着苏丽珍。旭仔吃完了盐水棒冰,就冲着苏丽珍招招手,然后走了。隔着距离的温存,旭仔喜欢这样。和苏丽珍可以,和露露也可以。但旭仔知道,她们并不见得喜欢这样。他总是让她们各自伤心。
五 地铁站里,有两个西装革履的男子拉住一名女人。 “小姐,一起做这笔一本万利的生意啦,这是上苍给我们的机缘……”一个说。 “是呀,你看地铁站众生芸芸,我们就一眼看中你,这是老天恩赐你啦……”另一个又说。 女人有点傻地微笑着,她茫然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然后结结巴巴地说,“但是……我不想做这笔生意啦……” 但那两名西装革履的男子并不放过她。 “喂,叫你等等我,怎么一个人走这么快?”旭仔一边说,一边走上前,捉住女子一条胳膊。 那女人定睛看看旭仔,眼亮晶晶地。旭仔也看着她,眼神意味深长地。 “啊呀,我以为你已经进站了么,谁知道你还在后头?”那女人笑起来,挽住旭仔,一起往里走。两个西装革履的人对望一眼,终于走开。 地铁开来一部,又开走了。又开来一部,又开走了。第三部开来,女人要上车,她说“你不乘地铁吗?我要走先了。”旭仔一把拉住她,“不行,现在我还不放你走。” 女人笑起来,像个宠着孩子的母亲,也像个媚惑男人的青楼。 旭仔先看她的唇,肉粉色的双唇,他觉得好熟悉。她的上唇有一点盖住下唇,她笑起来的时候,左边的嘴角微微吊起,然后一双眼,就像波光潋滟两盏酒,盈盈抬了起来,然后鼻息咻咻,似叹似吟。旭仔觉得好熟悉。因为他也长着这模样。他又仔细看女人的装扮。长发拢在肩头,白衫下摆打个结,黑色长裤,一双平底布鞋。她是一个女人,但旭仔却感到了她身上有股男人气。他还看到了她眼角的鱼尾纹,这是旭仔觉得特别安慰的地方。他想,她四十岁应该是有了。 “我想与你拍张照片留作纪念。”旭仔开口说,脸热烫得厉害,却又内心凄凉。 女人抬眼望住旭仔,愣怔片刻,走过来靠近他,拢住他的肩,脸蹭蹭他的脸,话就亲昵了,“傻瓜,脸这么烫,拍出来像只红头虾,唔靓仔啧!” “你可以叫我纳西塞斯。你叫什么名字?”旭仔问。 女人只是看着她笑,半天不说话。 “你不告诉我,那我就叫你水仙阿姨。”旭仔说。 “如果你喜欢,你就叫吧。”女人伸出手撸了撸旭仔的头发。 地铁来了,旭仔终于放手。但女人忽然又不走了,她喊了他告诉她的名字,她说,“纳西塞斯,你先走吧,我要看着你先走。”
六 “我看你是得了失心疯了吗,我没看出你和她相像在哪里?”养母气呼呼放下旭仔的手机。手有点抖,然后整张脸都有点抖。旭仔安静地看着养母,他仔细分辨,她是因为接近真相而颤抖,还是纯属妒忌。 “不过,她愿意喊我纳西塞斯,也同意我叫她水仙阿姨。” “疯子,旭仔你这个疯子,你就是水仙这个疯子养出来的小疯子!”养母终于发怒了,将旭仔的手机狠狠掼在地板上。 旭仔饶有兴味地看着这场面,他觉得很满意。
七 舞厅霓虹灯欢乐闪烁。露露在舞池中央,众人追捧。旭仔落落寡欢坐在角落里,点着一支烟。露露还是很快发现了他,扒开簇拥者,大步走过来,嘴里大声呼唤,“旭仔,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露露咧嘴笑着,声音却哽咽了。旭仔站起身来,挡住露露驱前投入他的怀抱,他举起一个袋子,说,“我只不过买了双新的拖鞋来给你。”他最后抚一抚露露涂满胭脂水粉带泪的脸庞,转身离去。
八 旭仔每天去地铁站,在茫茫人海里寻找水仙阿姨。一个并不年轻的女人,拢着长发,白衫黑裤,很容易让骗子认为是极易上钩的对象,又带着一身女人少有的莫名英气。他知道他也许找不到。但他又深信不疑,她在看着他寻找她。他听见她在不远处叹息着喊他的名字,“纳西塞斯……”旭仔不相信,这是幻觉。 “纳西塞斯,真巧,又在地铁遇见你。”她终于又出现了。旭仔认定她是装作巧合。 “你可不可以做一顿饭给我吃?”旭仔问。 她带旭仔去了她住的地方。她住的小区叫做“水中央”。一个蛮老的小区。 她在厨房忙碌的时候,旭仔在她房间大衣柜前的镜子前跳了一支舞。她的大床上摊着阳台上刚收进来的衣服,素色的衫裤,极鲜艳的文胸和底裤,凑在一起,像一副色彩任性的画。阳台上的天色正在暗下来,又有微风吹起窗帘,一波一波,深流暗涌的样子。旭仔站在镜子前,忽然迷失了自己。他觉得他上辈子在这里呆过,是和当下一模一样的情形。然后他就跳起舞来了。因为,他感知到,他上辈子就在这里对着镜子,跳过这样一支舞。 她端着一碗丝瓜炒蛋,站在房间外面,看着旭仔跳舞。没有音乐。但似乎音乐又自然而然响着,他听得见,她也听得见,是一支很老的恰恰。 一起吃夜饭了。 “你是否也觉得每一个女人都像一朵花?”旭仔问。 “难道不是吗?”她回答。 “那么我呢?”旭仔又问? 她笑了,又伸手撸他的头发,“你也是一朵花,我们都是。” “或者,我们就是同一朵花?或者,你是花园,我是这花园里的一朵花?”旭仔继续追问。 女人放下了筷子,脸色沉静,不答。 “二十几年前,是不是有另一个男人在这里跳过舞?他对你说,你是花,他也是花,然后,你非要他把你变成一座花园,是不是这样?”旭仔像个法官,有一点声色俱厉的样子。 “不是,是他非要逼着我,你搞错了……”她发声辩解。 “住口!都是女人逼着男人,然后反过来反咬是男人逼着她们,没想到你也这样!” “不是,是他逼我,纳西塞斯你一直都是被女人逼着,你没主动逼过人,所以你不知……”她着急说了一大串,全然不顾旭仔是否听得懂。 “告诉我,你认不认识郁金香?”旭仔最后问道。 他知道,她不会回答。
九 旭仔没有在地铁再遇到过她。有一天,他拖着养母来到“水中央”小区。门敲了半天才开。是一个年轻的穿睡衣的女人,手里抱着一个粉嘟嘟的小孩。她说,她是新买的二手房。旭仔想再进去看一看,看看那阳台,那张大床,和那个他在镜前跳舞的大衣柜。但粉嘟嘟的小孩忽然在母亲手里哭起来了,年轻的女人说声“不好意思”,轻轻掩了大门。 旭仔在前头大步流星走着,似乎要把养母甩掉。但养母踩着碎步紧紧跟上来。她的唠叨还是有一点得意洋洋的调子,“哼哼,我老早讲过,水仙同你是一样的人,都是最最爱自己……但我告诉你,我养了你二十几年,你休想甩掉我,我是你母亲,不是什么苏丽珍,也不是什么露露。” 旭仔大步往前走着,不再搭理养母。他只是不想解释,苏丽珍,露露,还有养母,其实都在他心里。但那个他喊她“水仙阿姨”,她喊他“纳西塞斯”的女人,他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即便她是他的生母,或者根本不是——他们其实都是同一个人。 她走了,他还在这里,但也许他只是一个幻影。也许所有一切都是曾经的或未来的幻影。只有你所感知到的幻影的美,是永存的。 啼妃 2016.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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