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独爱飘雪 于 2016-6-23 21:27 编辑
外地人还在源源不断地涌进这座城市,楼下小房告急,胡同里不时传来外地口音的寻房者。
这天中午,在天坛南门卖煎饼的夫妇找到雨晴,男人的表姐从老家过来了,他们屋子实在太小,看能不能在雨晴这里借住几天。雨晴与女人关系不错,小房也是女人帮忙找了,又是老乡,就答应在自己几平米的小房里再铺一张折叠床。
这家男人言语淡淡,说她表姐待不了几天就会回去的,不会麻烦她太长时间。雨晴从他冷冷的眼神里看到了事情的结局,他表姐奔他而来,而他是铁了心不会帮她的。
这个女人报的岁数不大,但脸上的褶子要比她实际的岁数多出十岁不止。高个子,瘦身板,一脸苦相,也许是第一次出门的缘故,一切感到新奇,话也多。她说她家里很穷,又一口气生了三个闺女,才惹得男人老是打她,有次还把她推下了放过水的田坎里,她爬出来后像一头滚过泥的老母猪。
晚上睡觉前,雨晴躺在床上,两眼盯着屋顶想心事,她不敢再往地下看,小屋里又多了一张床,再看一眼那瘦女人的苦相,她的情绪不免堵塞。雨晴从心里同情这个命苦的女人,可她明白自己首要的任务是自己先生存下来。
在老家时,姐俩商量好了,来到后先买辆破三轮车,雨晴去批发市场进菜,妹妹在菜市场里卖菜。姐俩从十几岁时就开始卖自家种的瓜菜,来到大城市里重操旧业应该不算很难的事情。可这一场雪把她们的计划全打乱了,眼下是买了车没钱取货,取了货就不能买车。
早上起床后,雨晴照例来到离家不远的早市上,一个卖松紧带的女子,跟前围了不少人。
“松紧带,扁的圆的,粗的细,厂家批发。”
“咋卖的呀?”
“买十尺送十尺。”
“多少钱一尺啊?”
“三毛一尺。”
“买五尺行吗?”
“五尺不送。”
“算了,还是来十尺吧!”
雨晴看着那女子娴熟地挥动着手中的木尺,三绕两绕扯下一团来。
“三毛钱一尺,一天能卖多少钱呢?”等人散去后,雨晴走上来与女子交谈起来。
“卖个三五百块钱,好了也能卖七八百块。”
“一早上能卖这么多?”
“一天都出去卖,早上公园早市卖会,白天去自由市场,桥底下,哪里人多去哪里。”
“能赚多少钱呢?”
“能赚多少钱呢?只要卖出去就赚钱!一尺也就几分钱的成本。”
女子低声说着,脸上露出自豪的笑容。
“我从老家才来,也不知道卖什么,你看我能卖不?”雨晴望着那女人。
“我们几个安徽老乡是从温州直接发货过来,一车下来成本好几万,说好的几人合伙卖,不能再加人进来了。”
雨晴听到这,失望地走开了。
雨晴从早市出来,路过120总站,卖煎饼的老乡夫妇摊前围满了人,女人笑容满面,动作麻利地递出去一张又一张热乎乎的风味煎饼。她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并没有走过去。何必去打扰他们做生意,出门在外的变数,让他们的心也是时刻悬着的,生怕再被亲戚朋友拽拉下去,他们表姐都难学来本事,何况自己一个外人。
再说这看似简单的小吃,工序繁琐不说,准备下来也是一大笔开支。要买三轮车,买炉子,买煤,买饼铛,要炸薄脆,还要买酱豆腐,韭菜花,辣椒酱,自己哪里有钱买呢。
天坛公园门口有不少小摊,多是些袜子鞋垫,针头线脑一类,根本招不来人。雨晴走过去时,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去年那个卖真丝围巾的大姐还在。她堵在公园的出口处,胳膊上挎了一大堆真丝围巾,五颜六色,像抱着一团彩云。从公园晨练出来的女人都先光顾她,几个怀抱宝剑的中年女人,人手一条丝巾,一边走一边往脖子上围,她们瞬间成了古代侠女,飘飘而去。
“大姐,今天生意不错!”雨晴走过去搭话。
“也是赶天,赶上了一早卖个十几二十几条,不好了三五条也是它,前早上天冷,我站了半小时没开张就回去了。”
女人面带笑容,说话细声细语。
“我从老家来十来天了,就是不知道卖啥,天太冷了!要不也跟着你去红桥市场拿围巾卖?我不在天坛公园卖,我去陶然亭公园,景山公园,还有北海公园卖。”
“妹妹,卖这东西少了不出眼,颜色不全又不卖货,今天卖着,明天补着,也烦人着呢!这围巾就春秋换季卖,过了这几天再便宜人家也不要。我有班上,卖多少无所谓,你可顶不住这样耗!你适合卖大堆货,不压货,调头容易。”
女人说的语重心长,雨晴也觉得很在理。
“什么卖的快呢?去年天暖和的早,什么都好卖,就那拖鞋袜子都卖疯了。”
“对!你就先拿些丝袜,拖鞋卖,换季的东西好卖,这会快出正月了 ,再冷还能冷哪去?再说,这小东西好清货底子,便宜,便宜就好卖!”
与大姐道别后,雨晴就回了自己的小屋,她似乎已经看清了自己眼前的路,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比比几家小商品城批发的价钱了。
天坛东门对面的‘红桥市场’早已名声在外。二楼的百货区,中国特产的天然珍珠,人工养殖珍珠,还有各具名族特色的手工艺品,真丝围巾,被一些大鼻子蓝眼睛的国际小贩大包小包地拎回自己的国家。雨晴从模样与语言判断,这些小贩多来自刚解体不久的前苏联。由于语言不通,这些男女一脸的迷茫无助,左比划右比划,还是被他们的相貌出卖,老板是不会算他们便宜的。
这里也有不少古玩字画的门店,中国传统的墨宝,招来大批蓝眼睛高鼻梁的外国人,看他们洋溢的笑脸,从他们的衣着,还有脖子上挂的高级相机看,这些人应该是来自经济发达,国家安定的欧美国家。
雨晴在小商品柜台前转悠了一下午,心里有了底,心情突然轻松了许多。她站在栏杆处下望,一楼的生鲜市场内人声鼎沸,那些鸡鸭鱼肉大包小包地被装上小推车,推出去装进门前的汽车,拉往城市的各个地方。
雨晴忽然觉得眼前的画面有些晃动,她身体跟着晃动起来,一阵眩晕,她闭上眼睛,紧紧抓住楼栏杆。这时才想起从早晨到现在自己滴水未喝,粒米未进。
雨晴缓过神后,跑到一楼,站在一家卖分割鸡的摊位前,一块钱一斤,八块钱买了一大口袋鸡肉——带着脑袋的鸡颈脖。她想认真地做一顿晚饭,吃也是一种动力,吃饱了不想家。
回到家后,雨晴与妹妹赶紧清洗好,她打开炉火,焯水去沫,爆炒后兑水,放了葱姜,八角,还把那瓶用来当咸菜吃的酱豆腐舀进去两小勺。
酱鸡脖子熟了,揭开锅后香气四溢。
“我在家最爱吃鸡脑袋了!真香!”雨虹喊道。
“俺老家杀只鸡要熬一大锅汤,这么光吃肉还是头一次!我这一辈子也没有吃过这么香的鸡肉!”
瘦女人激动地说着。
雨晴看看妹妹,又看看瘦女人,她心情愈加的沉重起来。
(五) 第二天清早,雨晴领着妹妹去了天桥商场的后面,姐俩跳上了15路公共汽车。 她们今天要去‘天外天’与‘天意’看看。这是两家小商品批发市场,位于西城区的繁华地段,商户多,商品全,在城中人气特旺。此地有个说法:东城贵,西城富,崇文穷,宣武破,西城为什么富?那是因它特殊的经济地位与政治地位决定的。 雨晴与妹妹先后逛了两家市场,越逛越迷糊,商品品种丰富,看的人眼花缭乱,人太多,人挤人,人堵人,堵在里面半天出不来。雨晴仔细比较后发现,这两家市场批发商品的价格并不便宜,还比不上离家不远的那家新市场的价格实在。那又何必舍近求远呢?
姐俩从人堆里挤了出来,回到来时下车的马路对面。
15路公共汽车每一辆班车从动物园开过来都慢腾腾的,像老家田野里胖胖的大豆虫,动作迟缓。雨晴姐俩站在阜成路一天桥旁等了半天,终于挤上了一辆15路车。车厢内满满当当,四周全是陌生的面孔,雨晴扶着一座椅后背,望向窗外。
大街上人潮涌动,街道两边林林总总的门店生意都应该很兴隆,一辆辆无轨电车穿梭在大街上,空中时不时地发出电流涌动的声响。车子过了复兴门内,来到了民族文化宫,这时传来了售票员的声音:
“下车的各位请把车票打开,没票的请买票。”
站在不远处的雨虹喊了雨晴一声,雨晴收回视线,回过神来,伸手掏钱买票。当她手触摸到口袋的一刹那,人呆住了。随即她脸色大变,慌忙低头仔细地翻找起来,口袋依旧是空的,她惊慌地看了妹妹一眼,雨虹脸色也变了,正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她。姐俩眼睛碰撞的一刹那,都涌出了无限的悲哀。
雨晴呆呆地站着,大脑一片空白,她又茫然地望向窗外。
“这位姑娘,来,把票买了。”
售票员挤了过来,拍了一下雨晴的肩膀。雨晴没有应声,没有回头,依然一动不动。
“这位姑娘,你没听见吗?你是聋了还是哑了?”
女售票员言语有了怒气。
“我们的钱丢了。”
不远的雨虹小声回道。雨晴转过脸来,眼眶里涌出泪水。
“在哪里丢的知道吧?”
雨晴依旧没回答,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样,她无法发出声音。
“丢了就说一声,一张票三毛钱,没这三毛钱也让你坐到地方。”
售票员走了,雨晴的眼泪再也收不住了。
下了公共汽车,雨晴脸上的泪痕依旧未干,她知道那三百二十块钱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与妹妹在这座城市里已经一无所有了!
雨晴努力的克制住眼眶里的泪水,她抬起头,灰色的天空,阴郁凝重,似乎在凝结雨滴。
姐俩走的很慢,从天桥商场后面走到天桥商场的前门,用了很长的时间。雨虹低着头,一声不吭,雨晴站在天桥商场门前的台阶上,绝望到了极点。她恨偷钱的贼,更恨自己,恨自己优柔寡断,要是早点做打算,买了东西回来卖,这钱就不会丢了。
雨晴茫然地站了一会,意识慢慢回来了,眼前是繁华的永定门大街,对面就是新开的丹陛华小商品批发市场。她稳稳神,擦掉了脸上的泪水,突然对雨虹道:
“走!进丹陛华看看去。”
丹陛华小商品市场建成不长,分为服装区,鞋帽区,日杂百货区,相比而言百货区的生意还稍好些。雨晴前几天来时,市场内还嫌冷清,今日进大厅内,感觉这里多了不少人,各摊位虽没法和上午去的那两家比,但多多少少都有人围着。雨晴与妹妹在市场里转悠着,她不知道自己在转悠什么,但她知道自己想要争取着什么。
一对年轻的小夫妻进入了雨晴的视线,他们批发些袜子,拖鞋一类的春季商品,生意比别的摊位红火。那女子眉秀目慈,嘴角翘起,眼含笑意。雨晴眼前一亮,一个念头瞬间萌生出来。
她等人群散去后,走上前道:“妹妹,我可不可以赊你家的袜子、拖鞋卖?你们可以算我贵一些,我以前卖过东西,卖完后我会把钱一分不少的给你们。我们刚从老家来,刚才在公共汽车上又把钱丢了,要不也不会想到赊账的。”
雨晴眼圈又红了。女子和那男的对视了一下,没有说话。
雨晴接着又道:“你们如果为难,可以少赊給我一些,我要让你们看到我是个守信用的人!我家就在天坛南里中区住,我可以把地址给你们。”
雨晴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底气,她目光坚定,说的理直气壮。
那女子又与男子对望一眼,微微一笑,开始招呼雨晴,并且告诉她这个季节,哪样东西好卖,随即拿出口袋,开始帮雨晴查点货物。
女子给雨晴装了三百多块钱的货物,当雨晴提出打个欠条时,那女子笑道:
“算了,我相信你!我们也才从温州老家来,生意不太好,你能多卖点货也算帮我们了。”
雨晴与妹妹拎着两大包货物从丹陛华出来,雨虹的情绪被调动起来了,她兴奋道:
“你真行!不认识人家也能赊回来货卖。”
“崇拜我吧!”雨晴自豪道。
“我一直都崇拜你,从小到大都崇拜你!我上学时我天天被老师罚,你天天被老师夸。”
姐俩跑回住处时,累了一身的汗,她们把货码在小屋后,坐在床边喘息着。
那瘦女人一看雨晴姐俩弄回来这么多货后,也激动不已。她对雨晴说她也想卖东西,如果赚钱了,她也租房子做生意,这样可以把她家大妮接过来,她家大妮十三岁了,辍学了。
雨晴与妹妹相视一笑,雨晴道:“那最好!人家给我啥价我给你啥价,你只管卖,卖完赚钱是你的,卖不掉是我的。可是,我也是才从老家来,我今天取货把钱都花完了,我一会去找你表弟借上五十块钱,要不都没有零钱找人家。”
“不用找他借了,我带了二百块钱,你先用。我算看出来了,小成子早变了,小时候跟在屁股后面姐姐地叫着,现在不是他了,眼里啥人也没有了,要不是他过年时回家说去年赚了多少多少的钱,我也不会想到来这!”
瘦女人说着,解开裤带,扒开毛裤,从里面的衬裤兜里掏出来一个布卷。她仔细地抖开后,拿出了卷得紧紧的二百块钱。
“这是借你的,你啥时候要我啥时候给你。”雨晴接过钱,脸上的喜悦难以掩饰。
晚上,雨虹与瘦女人睡熟后,雨晴还坐在床头默默祈祷:老天爷,你一定要帮帮我! (六)
清晨,雨晴睁开眼后,她迅速地跳下床,跑到门前轻轻地拉着门。门只打开了一半,雨晴便僵硬在了那里,瞪大眼睛,一言不发,阴郁的天空没有下来一场雨,却又凝结成了雪。雪花疏疏落落,大片大片的纷飞若蝶,若在家乡,这定是一场让人欢喜的桃花雪,可如今这雪花全变成了鸡毛,堵在了她心头。
雨晴对这座城市的记忆最先是从雪开始的,前年的十一月初她踏入了这座城市,三天后就下了一场很大的雪。在这场大雪中她没有经历任何的童话故事,而是像寒号鸟一样在冰雪中颤抖,她在心中告诉自己,明年的冬天,乃至以后所有的冬天,自己再也不要做寒号鸟了。
回到小床上,雨晴坐在床头发呆,妹妹还在睡梦中,小床上的女人夜里似乎睡的并不好,她眯起眼睛看了雨晴一眼,然后又歪头睡去。
不一会,窗外传来晨练者的声音。
“又下雪了!快点,喊老白他们几个快下来,去河边遛弯看雪去!”
一群人走过去,一群人又走来。
“今年春天雪真多!我去了公园后得去早市一趟,多买点菜,万一下大了菜又贵了。”
雨晴听到这句后突然来了精神,这一下雪早市肯定人多,有人买东西,就有人买热闹。想到这,雨晴叫醒妹妹与那个女人,准备出摊。
一说起来出摊,雨虹她们慌忙准备,下雪了袜子不能卖,俩人拎起两包子拖鞋站在门口。雨晴把瘦女人的被子搬到了自己的小床上,空出小铁床,她三下两下折叠好,拎了出来。
早市离雨晴租住的地方不足二百米,以几家国营商店前后的开阔地为主,南至永内大街,北面是“南里”电影院,东西延伸至两边的居民楼内。在东面百货区,雨晴把折叠床撑了起来,两口袋拖鞋倒在了床上,一大堆,挺显眼。
这里是大道小道汇合处,人流量大,很多人经过时目光掠过雨晴的摊位时,都会停留片刻,眼神的内容都是一样的:真是稀罕啊,下大雪卖凉拖鞋!
大片大片的雪花飘落下来,覆在人衣服上头发上,雨虹与那瘦女人怯怯地笑着,望着雨晴。可雨晴就是张不开嘴叫卖,怎么叫呢,这下大雪卖拖鞋也太不合时宜了。过了好大一会,几个老太太围了过来,她们眼里露出慈爱的目光。
“姑娘,这大雪天卖拖鞋有点早啊!”
“大妈,下雪天卖拖鞋,因为拖鞋不怕淋,也不怕冻 。”
雨晴接话过来,她自己都笑自己的回答。
“说早也不早了,这雪一停就是天了。”
老太太们站在摊前,拿起鞋看着,议论着。
“今年这女式鞋样子不赖,这鞋底大冷天也能捏动,不板脚,穿着肯定舒服。”
“这都是新款,温州才过来的。”
“比去年的好!多少钱一双?
“五块一双。”
“哪里都五块钱一双,你五块钱就不好卖了,四块吧?四块俺几个都要。”
老太太笑呵呵地与雨晴商量起来。
这鞋是按三块二一双点过来的,四块钱卖一双也就赚八毛钱,可眼下赚八毛是八毛,自己又没出本钱,只是跑腿出力气。雨晴犹豫了下,点头了。
雨晴与妹妹开始招呼,帮老太太找鞋号,那瘦女人倚在墙边笑着,还是不敢走上前来说一句话。一老太太脱掉棉鞋,在地上试起了拖鞋。
“你小脚穿这大鞋!”
“拖鞋穿大不穿小,我可不能让脚受屈了。”
俩老太太挑着鞋逗着嘴,每人怀里都抱了好几双。
“老胡,你买一堆拖鞋回家熬着吃啊!”
老远有人喊,又一群遛早的老太太过来了。
“快来买啊!四块钱一双,又好又便宜!这天一暖和你不穿啊?”
老太太们围了过来,一些中年男女也过来了,他们也随着老太太一起忙着选鞋。
“买吧,少不了,也不贵,这下雪天的俩姑娘多不容易啊!”
初来的几个老太太怀里抱着付过钱的鞋子就是不走,站在那里替雨晴姐俩招呼生意。雨晴每次接过鞋钱时,看到的目光几乎是一样的,善意的,明亮的,真诚的,分明在说:帮帮你们吧,小姑娘真不容易。
这目光让雨晴心里暖暖的却又有些不自在, 她感觉自己好像是在靠博取大家的同情心而卖东西。
下雪天开张大吉,一早上卖掉了好几十双拖鞋,赚几十块钱不多,可这个开端,具有转折性意义。
收完摊也就快中午了,仨人吃罢饭,雨虹与瘦女人去了西面市场,她们下午准备去那里再卖会。这时雨晴拿出了圆珠笔,找出信纸,她在写一封信。
尊敬的翟厂长您好!
我是一位在京打工的河南姑娘,我从前年的冬天到去年一直在推销你们厂里生产的厨房新产品。我之前都是帮老板卖。今年我从老家领来了妹妹,想自立门户,可是,我们缺少本钱,看厂长能不能赊给我一些货卖?这里我熟悉,卖出去肯定不是问题,卖完后我会把货款一分不少的给你们汇过去。
我老家是河南确山的,确山也是杨靖宇将军的故乡,我知道杨靖宇将军在你们心中的地位。我说这些并不是想借用家乡英雄的名誉来博取你们的同情,而是希望厂长大人能给我们年轻人一次成长的机会。
如果您为难,那就算了,算我打扰厂长先生了。
此致敬礼
李雨晴
1995 年 某月某日
雨晴帮人家卖这种厨房用品时,按照主人的吩咐,每一块产品上的生产厂家与地址都是用涂料擦去的,目的是避免更多的卖家。雨晴在一次接货时还是看到了厂长的亲笔信,她找笔记下了厂家的地址。
雨晴写完信后,看着纸上的字迹怎么也不满意,她一遍又一遍地抄写。终于满意了,她找出信封,把信纸塞了进去,粘上邮票,走出家门,丢在了离家不远的一个信筒里。
今天写这封信,雨晴也是从赊拖鞋那里得到启示,试试呗,没准成了呢。
第三天,雨晴就把第一次赊货的钱全付了,那年轻女子笑颜逐开,赊给雨晴的货比上次又多了不少。
雪后的风不大,却很冷,人置身其中,冷气一点点地侵入进衣服内,钻入肌肤,直到骨子里。瘦身板的女人蹲在市场的一角,面前摊着一块朔料布,上面摆着几双鞋袜,她两手相互抱着,捂在小袄的袖筒里,袄袖又太短,手脖子露在外面。她一动不动,一言不发,把自己变成了一截矮木桩。
回家吃过饭后,瘦女人不再有前几日的精神,她撑开小床,捂上了被子。雨虹今日话也少了,估计早上也被冻着了,她也拉开被子,倒头睡去。
雨晴看着她俩,心情沉重,她知道熬过这几天一切都会是另一个样子,可是眼下总是难捱,来自泥土的草根裸露在外,抵不住这城市的寒冷。
“老甘家这小屋住人了,是俩个姑娘,前天从这走时我看见的。”
楼道里传来老太太的声音。有人敲门,雨晴打开门,几个戴着红袖章的老太太站在门前。雨晴知道她们的官名是‘小脚侦缉队’,她们尽职尽责,楼群里就是飞进只苍蝇,她们都会寻到踪迹。
“姑娘,我们是居委会的,你们也来几天了,赶紧去居委会把暂住证办了,带上身份证,两张照片,一人六十块钱。”
说话的老太太个子不高,短头发,两眼有神,站在门口的台阶处说完,扭转过肥硕的身子,背起手,走向下一间小屋。
雨晴回到小床上,计算着这几张暂住证的钱数,还要照片,要照片就得照相,这又是一大笔开支。
雨晴越算越烦,她顺手取下了墙上的挂历,这是为电视剧《三国演义》做宣传的挂历,每一页文字讲述着里面的一场战争,还给出历史性评价。这十多页文字雨晴早就熟记于心,可她还是常去翻看。
“咚咚”。敲门声再次传来,雨晴跳下床,门外站着房东,他七十来岁,很瘦,却很精神。雨晴搬进小房时,有几个人过来偷偷告诉过她,这老头事特多,之前的租户没有住满三个月的。
“下午不出去了?”老头问道。
“风太大,不出去了。”雨晴淡淡地回。
“有个事我得提前给你说,你这屋来时是你们姐俩,可这又住进来一个人,都好几天了也没走,加一个人要加五十块钱。”
雨晴眼睛瞪大了,看样子周围人真没冤枉他,房子还是那几平米,干嘛还要多加钱啊?他一提用水,雨晴心里就更来气了,从楼上接下来的水管时常是没水的,他出门就关上了,更可气的是,她们急急忙忙地跑去楼上厕所时,厕所门是锁着的,再急急忙忙跑向西边的公共厕所,可不近呢!
雨晴顿了一下,说道:“交房钱不是还有十来天呢,到时候再说吧!”
她回身关上门,她心里清楚,此时不是计较的时候。
七
仨人蜷在小屋里一下午,直到天黑,她们胡乱对付口吃的,又躺在床上听大风摧枯拉朽的声音。夜半,雨晴突然被一阵低低的饮泣声惊醒,她慌忙坐起身,喊小床上的女人,怕她做了噩梦。
“我梦见俺家小妮一身泥,哭着在喊我。”女人哭道。
“俺家小妮才五岁,她爸那鬼脾气,她奶又不待见女孩,我想出来赚到钱了就把她们接出来,可来这又不赚钱,不赚钱还这事那事的!”
雨晴没有接话,那女人又哭道。
“我得回去!一天三顿喝稀饭我也得回去,他爸就是再骑在我身上打,我也得回去!”
女人哭声大了起来,雨虹也惊坐了起来,她癔症了一会,望着对面的雨晴,小窗透过的微弱光亮映在她还稚气的脸上。
天蒙蒙亮时,女人就起来梳洗了,雨晴从枕下取出二百块钱交给了她,告诉她买票时坐120路会经过天安门,既然来了就去天安门看看吧,也不花钱。
女人被他表弟领走了,他表弟见到雨晴时很高兴的样子,或许他是为自己的先见之明而自豪吧。他拿出二百块钱交给他表姐,说来回的车票他给报销了,省的她回家不好交代。
雨晴心情沉重,她明白若不是昨天那两件事,这个女人也不会走这么急,等天暖和后她的人生走向也许还有转机,压死骆驼的就是最后那一根稻草。
吃过午饭,雨晴领着妹妹又去了丹陛华,她不是去还货款,而是又拿了二十几双布鞋。早市上外地人多,这些价格低廉的鞋子几乎都被外地人买了去,不愁卖。雨晴知道她这会的精神状态对妹妹的影响有多重要,所以她尽量藏起心中的阴郁与不安,她要让妹妹看到希望,不能再让妹妹有绝望的情绪产生。
晚上,昏黄的灯光下,雨晴拿下了床头的挂历,一字一句地教雨虹念。她知道雨虹的小学三年级也就相当于二年级水平,她上学的不少时间都被母亲扣在家里看羊,喂猪了。
“建安五年,袁绍率大军七十万攻伐曹操,曹操亲统大军五万迎战。袁绍为人勇而无谋,嫉贤拒谏,致使曹操以急战挫其锐气,又奇袭乌巢烧其粮草,袁军土崩瓦解。官渡一役,曹操审时度势,博采众长,当机立断,取得胜利。”
雨晴吐字清晰,普通话标准,她一遍遍地读着,雨虹也一字一顿地念着,直到会连成句,会读,会背。
雨虹睡了,均匀的呼吸声传来,雨晴听到妹妹的呼吸声也慢慢地进入梦乡。
雨晴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走在一条泥泞的小路上,没有太阳,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四周没有任何声响,天地一片茫茫。雨晴借着隐隐的光亮前行,她累的满身是汗,疲惫,孤独,不安侵袭着她。她走着走着仅有的一点光亮也消失了,四周更黑了,她抬起头看到一座黑压压的大山挡在了面前,四周是死一般的沉寂,黑幽幽的似乎闪着无数双鬼魅的眼睛。
一阵恐惧袭来,雨晴的心猛地收紧,她大喊道:这是哪里?我不要在黑暗里!
没有任何声音回答。雨晴急了,她左突右奔,大汗淋漓。
她跑了一会,停下脚步,沉思片刻,突然大声喊道:我会飞!
声音刚落,雨晴背后便生出了两个翅膀,她晃晃悠悠地从地面上升起,一直上升,当她看到上面有亮光时,激动不已,加快了速度。终于,她站在了光明的世界里。
雨晴来到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这里有山有水,树木蓊郁,鸟语花香,太阳冲破了厚厚的云层,一霎时红霞四溢,她与花草树木一样披上了美丽的霞衣。她跑到了一汪碧水前,青亮亮的绿水此时一湖碎金,雨晴抚摸着垂柳的枝条,心情愉悦地将要飞起来。
突然,金光中出现了一艘船,一艘她从没见过的船,一艘很大很华丽的船,朱红色的船甲板上雕龙附凤,金光闪闪。太阳升起来了,大船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驶去......
雨晴睁开眼睛,忽地,她惊慌起来,这是哪里,这么亮?她抬起头,小窗的窗帘已被一缕缕霞光穿透,将暖意和触动送了进来,小屋里荡着温暖的涟漪。雨晴激动地快要流出眼泪,她想起了刚才的梦,所有的不安,阴郁,无助困不住鲜活的人生,总有一缕光芒出现在心灵的天空,带自己去打破困境。
“快起来!小虹快起来!出太阳了!还是光芒万丈的太阳!”雨晴大声呼唤妹妹。
“嗯!”雨虹睁开了朦胧睡眼。
“都是你!打断我的梦!我梦见我又回老家了,麦子起身了,油菜开花了,黄艳艳地照眼睛,咱妈让我给老母猪割草,我却摘了满满一篮子梨花,杏花,还有桃花......”
雨晴听完妹妹的讲述,眼泪出来了。
“走,今天我带你去一个新地方,那个地方管的严,遛弯买东西的多,卖东西的少。今天星期天,人更多,多带些货,肯定卖的好!”
雨虹一听特高兴,她迅速地穿衣起床,她是如此地相信自己的姐姐。雨晴那辆破旧的自行车上面挂的滴滴溜溜,雨虹拎着个大包裹,雨晴前面慢慢骑着,雨虹后面跟着,累了就把包袱放在后支架上。破自行车载动货就载不动姐妹俩,载上姐妹俩就载不动货,只能这样将就了。
姐俩顺着护城河边的二环辅路一路向西,过了永定门桥,还向西,到了“大观园”,她们来到了陶然亭公园的南门口。两天的大风彻底扫去了空着的灰暗,也扫走了冷空气,被囚了一冬又半春的人们此时都走出了家门,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
公园门前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出来进去的人个个满面春风。提笼架鸟的人群怕是自己的鸟儿被挤出个好歹来,索性不进公园了,他们三五成群,把鸟笼子挂在公园南门处的树上,朝着太阳的方向。鸟儿欢快的叫声,让他们眉开眼笑,不时地争论着谁家的鸟儿声音最美妙。
“袜子两块钱一双,五块钱三双。”
“拖鞋五块一双,新款,又好又便宜!”
“这布鞋人家都卖八块一双,公园门口我们不交摊位费,让出一块来,七块就卖。”
从摊开朔料布开始,雨晴姐俩一直被人围着,要这的找那的,高一声低一声,大家今天出来,似乎不买点啥回去就对不起今天的太阳。雨晴想起那年在龙潭湖赶庙会卖洗碗布时,被人围上来一会就没了,以致于那阿姨道:这庙会人多的捡起块砖头都卖钱。
半响午了,执法车也没来,姐俩惬意地沐浴在阳光里,面前的鞋子袜子一点点被人拉了去,直到只剩下几双跳线的,袜腰长短不一的袜子,这残次品是要拿去换的。拖鞋出现了两双一顺脚,不定是自己拿错了,就是刚才买拿错了,最让雨晴开心的是那二十五双片鞋一双不剩全卖了。
她从毛衣里面的口袋里掏出大钱数数,然后又小心地装了进去,接着开始数朔料口袋里的零钱。雨晴数着钱,数着数着嘴咧了起来,越咧越大。
“呀!你知道今早上卖多少钱吗?四百八,差二十就两个二百五,按最低利润百分之三十算,咱今早上最低赚一百五十块钱。”
雨晴叫了一声,随即对着雨虹的耳朵说道。雨虹听着,她脸上的笑容也放大了。
她自豪地站起身,去了一个卖小家电的摊位旁。一会,她高兴地跑回来。
“今个赚钱了,你得给我买个小收音机,我好听歌,我喜欢听刘德华的歌,我都讲好价了,他卖二十,给我十五。”
听着雨虹有点撒娇的口气,雨晴笑着从塑料袋里数出十五块钱。
姐俩迎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返回租住的家,雨晴蹬着自行车,雨虹坐在车后座上,没了来时滴滴溜溜的大包小包,自行车轻快了很多。
雨晴脸上的笑容明媚起来,今天的阳光彻底让她眼前的天空开阔起来,雨虹坐在后面,倚在姐姐背上,捣鼓着她新买的小收音机。她终于收到了一个放歌曲的电台,一听到歌声,姐俩不再说话。“曾经年少爱追梦,一心只想往前飞,走过千山和万水,一路走来不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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