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 活
文/暮雨秋烟 01
太阳升起来差不多一屋檐子高的时候,我背着个手,往街上走。几只土狗子在打谷场和草垛子间追逐,发出的求欢声像在叫春,麻雀子也在湾子林里头飞进飞出叽叽喳喳个不停。雾露从嫩绿嫩绿的柳树叶子里滴下来,落进我的头发林子和枯老的嘴唇,我舔了一口,居然甜丝丝的,忍不住哼起了我们鹅城花鼓戏《站花墙》:
王府两人嗯~来投亲,
一个假来一个真……
我刚哼唱了几句,就听到有人小声说,都判死刑的人了,还活的鬼大的劲!真是活过了月!
我侧头一看,原来是长财老头的儿媳妇,她正在屋门口的竹杆上晒被褥。这个女人平时老骂长财老头好吃懒做不帮她做事还要她养活,我对她印象很不好。我有点恼火,便站下来盯着她看。她刚碰到我的眼光,就陡然一惊,腿子抖了一下,消开来飞快地往屋里跑,跑进去便关上了大门,刚搭上去的被褥,从竹杆上溜了下来,像一滩稀泥巴铺开在地上。
我没想到往日里对长财老头凶巴巴的她,竟然这么怕我。我笑了笑,过去捡起被褥重新搭好。
望着大门上那两只晃来晃去的铁门环,我想了想,忽然明白了她为什么这么怕我躲我。其实村子里不止长财儿媳妇一人对我这样子,伢们数和年轻媳妇们大多都怕我躲我。
当然,四个月前不是这样子,四个月前她们对我好得不得了,打起招呼来亲热得很,尊敬得很,有的还端茶我喝端板凳我坐。
02
事就出在那一天,约略是冬月间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吧,我跟村里的几个老头子还有董婆子她们在乡政府前的小广场跳完早舞,然后去街头上的茶馆有说有笑打纸牌,莫名其妙地我就眼冒金星,肚子一阵疼痛,突然晕倒在桌子底下。
听说当时是董婆子告诉了我大儿媳妇,我大儿媳妇告诉了我大儿子,然后我儿子们把我送到了医院。一检查,医生很干脆,说是我肚子里长了个瘤子,十几公分长,小碗那么大,癌症晚期,没得医了,别浪费钱,回去好吃好喝好死。我听到这话,当时就觉得天塌了,饭也不吃茶也不思,一天到晚昏睡。我在北京工作的小儿子打电话回来,说是出再多的钱也要医,让我在医院呆着,过两天他就回来,钱他一个人负担。
得了这种病,我心里清楚的很,那就等于判了死刑,缓期执行。在医院里呆,药物保着,可能会多活几天,但药费是个无底洞,与其倾家荡产延寿年把半年,不如回家等死。说实话,我三个儿子在农村,经济条件不坏也不好,我不愿让他们花钱。我小儿子比他弟兄们要好很多,在北京与人合伙开公司,可我最心疼的还是小儿子,他正在发展事业,到如今连一个房都没买,住的还是单位的公寓,我怎么能让他花钱?于是我让儿子们把我用板车拖回了老屋。
我从医院回来的那天,小儿子也赶回来了。这几年他在外头,怎么打电话他都说忙忙忙不能回来,到如今我快要死了,他终于回来了,我精神便好了许多,有点开心,食欲大增,那天晚上我吃了碗把饭,还喝了一小碗汤。但小儿子一回来就愁眉苦脸,像个苦主,跪在我床前哭爹喊娘,说是对不起我,说我没享到他的福,说本来他完全可以在前年把我接到北京,随便都可给我找个看门的轻松工作,顺便还能给我找个给人家烧火搞卫生做保姆的老伴过我的晚年生活。
小儿子这样一说,我心里就又悲伤了起来。想起去世多年的老伴,我的眼雨不禁流了下来。以前我和老伴做牛做马,拉扯他们四弟兄长大,这几年儿子们各自做起了楼房,我一个人住在老屋,他们轮流养我,给米给柴、买衣看病,对我还算孝敬,小儿子也一年寄几千块给我。比起长财老头,我不知好他多少倍。长财老头不堪儿媳妇成天辱骂,前些年横下心吞药水死了,死前曾经找我喝过一回酒,说儿女不孝,活得一丁点味都没有。而我的日子呢,算是过得马马虎虎,特别是这几年,还常常和老头子老婆婆子们打打牌跳跳广场舞。平时我也还劳得动,虽然六十多了,身子骨还硬朗。我有箍匠手艺,天晴的时候走街窜户,帮乡里乡亲修理一下木桶木盆蒸笼筲箕,弄几个小钱是现成的。我根本不需要儿子们照顾,他们给的那些钱,我都替他们存起来了。那几天我已经想好了,在断气之前,把这些存款都分给他们。
一说起死,我就又想到了我这病。我清楚得很,在医院只要查出癌症晚期,最多三四个月就没,有的病人甚至个把月就死了。因此,小儿子那天一哭,想想在这阳世没几天了,我也跟着哭了,然后我很绝望地对小儿子说,你让你弟兄们早点为我准备后事吧。
小儿子虽然百般不同意,但还是表态愿意拿钱出来准备。令我欣慰的是,几个儿媳妇特别勤快,她们很快就买回了我死时要穿的新衣服新鞋子,还有儿子媳妇孙儿们穿的白孝衣,送葬时要挂的挽帐,甚至帮我挖坟、抬骨灰盒的人员的毛巾手套泥鞋都预备了,我死后请客烧火的厨子师傅也打了招呼。她们还按照我的要求通知了所有的亲戚做好准备到时来给我送葬,免得我一死他们赶得慌误了事,墓地也请人去看过了,还预订了一块空白墓碑,碑文也请村里的老教书先生写好,只等我一死就把碑文刻上去。二儿媳嘴还蛮乖,对我说,我们提前给您准备,说不定冲喜冲过去了呢?我当时就笑了,少跟我来这套,你那是迷信,我是怕到时候我死的突然,你们没得准备。
这些事情做完后,我并没有死,我想我的命可能还有十天半月,便对小儿子说,你们操心了,后事准备得万无一失,我很满意,我保证一死就立即闭上眼睛,绝不吓你们。工作要紧,自古忠孝不可两全,先回北京,我死了,你再飞回来不迟。小儿子跟我磕了个头作了个揖,便回去上班了。
接下来的几天亲戚邻里都知道了我的病情,纷纷登门来看我,和我道别。他们有的很幽默,有的很悲伤,有的很真诚,有的很客套。在我死之前,能看到这些面孔和表情,体会一下别人对一个临死者的真切感受和真实态度,真是一件奇妙的事。
03
我在街头茶馆和广场的几个牌友舞友也来看我,他们都一大把年纪了,都是有儿有女有孙子的人,这令我心里头暖暖的,同时我又很过意不去。我跟他们不是一个村的,只是这几年在玩牌跳舞过程中结识的朋友,当然,有几个是我的老客户,我挑着箍匠担子做生意时,一些小修小补原则上我是不收钱的,所以我的为人在他们心目中估计还不错。说起来我们还算是比较厚道的乡亲,不是同一个村,也是同一个乡的。董婆子甚至还带来了一钵鸡汤,端到我床头要喂我。我当时迟疑了一下,抻了抻胳膊,感觉身体里还有些力气,便摇着手拒绝了,但汤我还是喝了,那么好喝的鸡汤,还是好多年前老伴在世时做给我喝过。当时我一伸手就捏住了汤钵子,自己咕咚几口就吞进去了,我记得我还说过一句话,真香啊!我说这话时我的那些牌友舞友都笑了,说看你喝汤的姿势,恐怕没那么容易死。我用舌头舔了舔嘴唇上残留的鸡汤,说,我都被判了死刑,你们还这样笑话我。他们就说,癌症也不一定是绝症,医活的人不在少数,很多人都是吓死的。然后他们就开导我,不要老想到死。这时我突然发现一个人哭了,是董婆子,她抹了一把眼睛就去收拾我的脏衣服,然后丢到我那破旧的木桶子里,提到天井的井台边打水洗衣去了。牌友舞友们也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帮我打扫起堂屋擦拭起桌子,洗扫完毕他们一起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董婆子天天都带着一钵热鸡汤过来给我喝,然后洗衣打扫房间。我便对董婆子说,妹子,我反正是活不了几天了,别这样操心。董婆子就又哭了,说,老头子当年得的和你一样的病,他怕死的很,整天说胡话,想七想八,我给他熬鸡汤他也不喝,像被人抽了脊骨,怏头怏脑,从得病到过世,只有二十几天。我没有伺候好他,心里老是抱愧,我想在你死前再好好伺候你一回。你是一个好人,再说了,自我们认识以来,你是我的牌友,也是我的舞伴,我很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感觉和快乐,喜欢听你唱花鼓戏,喜欢听你拉夹生不熟的胡琴,吹破锣一样难听的竹笛……
听董婆子这么一说,我心里忽然一阵感动。几年前我去广场上蹓跶时,从来不会跳舞的我,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她,我在好多年前挑着担子曾经到过她家里给她打过一口木蒸笼,她还留我在她家吃过一顿饭哩,为了这顿饭,我记得还送过她一个淘米用的小筲箕,我是一个不愿意占别人便宜的人。那一次就是在董婆的怂恿和坚持下,我跟着那些老头子老婆婆子们跳开了。我和她颇谈得来,她也是跟着大儿子过,女儿在外边城里工作,儿女条件都不错,生活上没什么负担。后来我打听到她是一个单身老人,曾经有过那样的念头,但我刚一在儿子媳妇面前含蓄地说起来,他们就皱起了眉头说了很严重的话,说村子里一直都没有六七十岁的老人家再找人的情况,如果这样做,就是有伤风化。我只好打消了这不切实际的念想。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喝了董婆子十多天鸡汤后,我的感觉越来越好,能吃能喝能下床走路了。我试着走出屋门,后来竟然到村子里走来走去晃悠起来。但村子里的人大多都不再和我多说一句话,顶多打一声招呼便借口消开了,好像我是一个极其严重的传染病人,或者,不再把我当作人间的一个成员。
他们像怕鬼一样怕我,就好像刚才长财老头的媳妇一样,我分明看到她被我眼光一盯,腿子都吓软发抖了。我再次看了看那条被褥,不禁大笑了一声,随口就唱:
真的咿,成了阶下的囚,
假的咿,成了座上的宾……
04
我们这个村子,紧挨着乡里的街道,好比大城市与郊区的关系,因此,我很快就走到了街道上。经过乡政府前的小广场时,跳早舞的人们正做完最后一个动作准备离开。我掂起脚,够起头,朝人群看。这时我忽然听到一位舞友笑嘻嘻地对我摇手说,不在不在,她好长时间没来了。我的脸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一样,我想应该是红了。
我快步甩下他们,扭头朝街头茶馆走去,里面依然麻将声声笑语阵阵,他们对我点着头,熟练地打着牌。也许只有这些快乐着的人们,才不会在意我是否是一个临死者。
我正东张西望地扫视着牌桌,一个声音呵呵地说,不在不在,她好长时间没来了。我赶紧出门,发现看店子的大姐把老花镜往额头上抬了抬,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我感觉到脸上发起了烧。
我离开大街,向菜市场走去。走了这么一大圈,此刻我感到肚子有点饥饿,我忽然想去买点卤菜,然后再买瓶好酒,回去痛快地喝一顿。
就在我快要走进市场铁栅子门时,我看到董婆子拎着个竹篮子,一脸阴郁心事重重地过来了。她怎么这么不高兴?
我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就是想吓董婆子一下。这个念头一下子让我兴奋了起来,我于是像个老顽童,躲在大门柱子后头,待她跨过大门时,我立即跳了出来,大喝一声:“嘿!”
董婆子一惊,浑身颠了一下,竹篮子也松了开来。
我抢步捉住落下的竹篮,说,董婆子,你买的什么好菜呀!
董婆子没料到是我,好一会才缓过神来,说,是你呀,怎么不躺在床上,跑这来了?
我说,天天喝你的鸡汤,喝腻了,想来买点肉鱼换点口味。说着我便翻起了篮子,里面是一块座刀肉和两条大鲫鱼。
董婆子说,正想着给你做红烧肉和糖醋鱼呢。
我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红烧肉和糖醋鱼?
董婆子说,你说梦话时我听到了。
我更加惊讶地说,你晚上去过我屋里头?
董婆子说,非得要晚上你才做梦啊?大白天你一个人躺床上无聊时,不迷糊一会?
董婆子忽然紧紧盯着我看了几眼,疑惑地说,看起来你气色不错啊!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我得意地说,我是特意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我很可能得的不是癌症。昨天我小儿子把我拍的片子请北京的专家看了,北京的专家联系到了给我拍片的医生,电脑联网仔细看了我的腹腔CT逐层螺旋扫描图像,分析的结果,说很大可能是一个良性肿瘤!这么多天了,我的味口越来越好,越来越想吃,你说我这像是癌症的样子么?
董婆子看着我活蹦乱跳的样子,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你,你,你这……老不死的!
我哈哈一笑,动情地说,当初被医生判死刑,我差点吓死了,要不是你,我活不到今天。我想要向你正式求婚!反正我已经死过一回了,儿子媳妇们怎么说我是无所谓的了,我要厚着脸皮,好好地活着,好好地和你过日子。董小姐,嫁给我吧!俗话说得好:好死不如赖活!
说罢我高声唱起了《站花墙》:
恳求大姐,施恻隐,
激浪滩头,请你做个
摆渡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