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幸福敲门
手伸出窗外。晶亮的雨丝落于掌心,只一星半点,寒气便若穿越灵魂。许久不写字,对词句不复敏感,盯着“岁末”两字沉思良久,它们还只是两团墨。冰冷的,孤傲的,两个墨团,没有丝缕地外延。说是雨要停了,雪要下了,所以,天都黑下来了。
换件纯棉衣服,暖意萌生。关于“岁末”似乎值得诉说。仔细捉摸,却恐慌不已,这却是不曾预料的。与扳道夫先生商量题目的时候,他说“岁末年初”。我想着:还真是喜庆。却嫌啰嗦,遂划去两字,便成“岁末”。彼时,心底里只有大红的灯笼,大红钞票,大红的笑脸及门联。可,心思甫定,这些喜庆如鱼儿般滑入水里,渐次散去,无从握住。
无论如何,在这年关将近的时候,与引车卖浆者无异,在年底是要轧帐的。
一、静夜思
我喜欢安静,也不喜欢安静;我是个安静的人,也是个不安分的人;一切既矛盾,也准确。最终只能说,我所喜欢的安静很是虚伪。安静,作为一个词,被我折腾得有些累,如同大雪苍茫的荒原上,隐约升起的一堆篝火,被怀疑,亦被羡慕趋向。
某日下午,终于得了空,车慢慢地滑行,最后停在宛陵湖边,想静静。湖水微澜,草木不惊,清风拂面。即使散漫人群的低语声落在空旷黄昏里,悉悉索索,也让人感觉愉悦。不曾想,夕阳无恒久,飞一般地坠落。尚来不及将湖面那一抹红艳的亮色看清楚,夜便生生闯过来,将一切都湮没。安静,真实来临。
抬腕,时针刚指向五点,路灯次第点亮。我讶异于这岁末的夜,来得早。
往日的此时,要么穿行在城市各处,要么在会议室正襟危坐,或者已推杯换盏,调笑灯红酒绿,完全不会在意这天光,完全在闹哄哄中度过。
夜,是我所要的“静”么?坐在这里,我极虚妄。雨丝飘在空中,散漫而凌乱,与心情一样寥落。
公司宿舍甫一完工,便搬过去住。树木不大,草皮环绕着房子,植物栽得满了,挤在一起很可爱的样子,我极喜欢。场区的柏油路,黑色细碎的石子,白色行道线,以及偶尔几片落叶,与世无争,煞是可爱。当然,搬到这里往,更是想往一种远离声嚣的静默。
白天,是安静的,厂里的机器并没有什么噪音,即使有一点,也不尖锐摄人。郊区的夜,静谧而长。偶尔的车行,让人心安。
一切,不过是叶公好龙。
不知道多久,没有在静夜里闲坐。记得十年前,我还曾享受它,享受在这夜里奋笔疾书,或抚摩书页,或者只是聆听风语。居然从搬过来的第一天开始,我都没有享受这静夜。每一个夜都是喧闹的,除了推杯换盏,便是昏昏入睡。醒来,甚至庆幸自己居然活着。偶尔的,这样一个恬静的夜,不会去看星星,也不会走入细雨中呼喊。我手足无措,甚至慌乱,仿佛一只走失了的蚂蚁。
之于暗夜,仿若面对虎口,我始终不敢走入它。
屋里的单人沙发,可躺可坐,极其舒适。那一日,去家俱店,一眼就相中了它。无论高矮、宽窄、颜色,还是那软硬适中的皮质,都让人留恋。我试图绕过它,故意打探周边的各式沙发。可店员一眼就看破了我,执着地介绍这一款,没有商量的余地。付款前甚至想到,会有那么一些夜里,烧开了水,沏上茶,抑或捧一本书,将身体深陷。它必将回报我一个安心、安静、温暖而美好的夜。可事实上,诸多夜里我几乎没有一次与它为伴。它孤伶伶的,像一头受伤的小兽,挨着墙边,自个安静。它目睹过多次,我直挺挺地倒在离它尺呎之遥的床上,并忍受我醉酒的鼾声。我可怜它被冷落,却无法自觉地与它示好。心爱之物,也成了心头之累。
即使,在少得可怜的,没醉的几个晚上。我也不曾亲近它,或许正躺在床上,盯着手机,看着电脑,直至疲倦地睡去。
如此,来这个湖边,想寻找一个安静的夜,作秀一般,十分的滑稽可笑。或许属于我的夜,是一个黄昏临近的菜市场,走在里面,只有枯萎的蔬菜、失水的禽肉、卖家僵硬的笑容。脚下,是一地鸡毛。
二、肉身念
要有风,要有肉;要有火锅,要有雾;要有美女,要有驴;你带着老婆,出了城,吃着火锅还唱着歌。年近岁末,自是思“天欲雪”,想“饮一杯”。红豆先生说,最好有白菜豆腐锅子,我说还得用“油渣”做配料,古草先生道:来一瓶杜康。一想到这些,脑海里就浮现出“幸福”二字。
我非自恋的人。但近年来,却喜欢抚摩身体的某个部位。因为,它慢慢地变大,像一只气球,更像是里面藏了个四五个月大的娃娃。我惊奇地看它一天一天地鼓胀,烦恼异常,恨不能堕胎。
手,越来越柔软,软得有些甜腻。一些地方的茧子,变成了肉垫。我不敢用它抚摸键盘,更不敢抚摸情人。我怕它缺乏了质感,无论文字还是女人,都不待见它。指甲被修剪的过于周正,既不尖锐,也不修长,且黯淡无光。
大腿松弛,那些年踢球攒下的肌肉,已然萎缩,软弱无力。试着将它蹦紧,可泄气来得更快。臀部塌陷,而胸却丰满起来,挤挤便是一道乳沟。
最糟糕的或许是那些枝条一般的血管,果实一样的脏器。他们让我站成一棵树。但我却不知道,哪一天它们会承受不起,会堵塞了去,参天大树遽然崩塌,相信我也将无能为力。
试图不相信,它们是我的身体。但它们忠实地跟着我,胡吹海侃,暴饮暴食,无一时之安宁,无半日之停顿。
一纸体检单,空着,在桌上等待了四个月又五天。也可以说是二年四个月零五天。因为三年来,都没去体检,即使办公室安排好一切,洛丽恳请驾驶员进行监督,但都没有什么用。“没有时间”这个借口,我几乎用了千百回,况且也可以想见医生的涂鸦,譬如:脂肪肝、酒精肝或者胃下垂、高血压,最不济也许是糖尿病。公司有一位同事,一辈子都没体检过,他总是说:体检有啥用,该什么时候过去,还不是过去了?大家一直偷笑:那到底是无畏,还是害怕。
然而,我知道自己是有些害怕的。
曾和洛丽说:我想退休。洛丽笑着说:退吧,退了回去咱村。儿子则蹒跚地跑来,高兴地大叫:好啊,不用上学了。我刚想教育他:你的路还长着呢。
好吧。路。我的路,不也长着?
那个黄昏,我试着锻炼。和一群人一起,边走边拍着巴掌。路过广场时,大妈们妖娆地跳着广场舞。我不知道,要走入她们,还需要多少辰光。我不知道,这个略显沉重的身体,是否能带上我的灵魂,抵达那无忧的一刻。
那么,健康与幸福,咱下个岁末见。
三、与妻书
花儿欲放的季节,曾与美女独处,谈人生,谈理想。她盘坐于温暖的床上,双手抱膝,短发划过耳际,美若仙子。我坐在她扔过来的一只垫子上,心有猛虎,细嗅蔷薇。就这样絮叨着,一整个性感的夜支离破碎,逐渐消逝。待到东方发白时,敲门声起,一个男子与一大捧鲜花涌出来。我站起身,怅然离去。
这,实在算不上爱情,大约是春日枝头一枚被扼杀的花苞。爱情不是谈人生和理想,而就是人生与理想本身的实践。所以,爱情其实是贪婪的,包括亲密的索求,以及占有的欲望。“贪婪”两个字,也只有用在爱恋上,才显得体恤而优美。
某些时间里,我拥有了爱情。一个拥抱,一个眼神,都似火一样燃烧,直到沸腾,然后开了锅。我们生怕分开,希望像牛皮糖一样黏住,必然每日每夜的缠绵,才会让彼此安心。当颤抖着翻阅对方,我们生怕错过每个字词,甚而每个句读。相互熟稔的身体,我知晓你隐秘的页码,你明白我颤栗的章节。当清晨来临,阳光窥见昨夜缱绻的秘密,我发现自己将她拥在怀里,像一个双头八爪的怪物,可爱极了。
但,我的爱情,她总在路上。常常飞越千里,然后躲在一个小屋子里,不见天日,相聚的时光也只几个日头,不见也罢。张磊一首《南山南》,让人情难自禁。是的,你在南方的艳阳里大雪纷飞,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于是,我如同一只忧伤的蜜蜂,穿梭于大江南北,一边短暂亲近花儿,一边碌碌归巢。
等弄好房子,得以团聚。岁末,放弃了去老家的打算。偌大的一个家,两个人,游来逐去。爱意甜蜜,情欲芬芳,欢乐盛大而肆意地充斥了整个屋子。以我短浅的目光,看幸福不过如此。
花儿的美妙,让人流连,但于枝头绽放的光阴,却无比短暂,短得令人窒息,让人忧郁。离开房子,我流浪回故乡,而女人翻山越岭留在他乡。所以,我愤恨科技。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坐上这风驰电掣的铁马,每年行十万公里,却只读万字文。最要命的是,关于女人那本书,恍若借阅。
某日回家,夜半醒来。月光的清辉铺撒在宽大的床上,与妻相背,彼此的距离仿若一条宽阔的河流。不复相拥,幸有手指仍然相扣。妻梦里已是泪流满面。相聚只如潮汐,极度的狂欢之后,便是长久的寂寞,那些退潮后散落的零碎,如贝壳儿一般坚硬,不知什么时候会划破寂寞。
我在长久的踌躇之后,终于“呃”出一声:憧憬一下岁末的狂欢罢。
也许,只有如此了。
工作忙碌,是我的人生;岁末假日,则是我的理想;剩余的事情,就简单了起来,只要找一张床,大小咸宜,莫浪费这良辰美景。听说地上一年在天堂里只是一天。那么罚我们下地狱呗,或许那里能把人间相爱的分秒化为经年,我们将有千年的爱情,万次的盛开,亿万次的相拥,还在乎什么呢。
四、尾声
我的身体里,或许住着N个小兽,时刻蠢蠢欲动。但在岁末的日子里,它们集体忧伤起来,忧伤人到中年的痛,忧伤岁末的黯淡以及时光的匆忙。
昨夜,在岁末的安静里,看了一部让人掉泪的影片,它的名字是《当幸福来敲门》,在影片的结尾,我忍住泪,并从心内祈祷,千万让幸福继续,极害怕编剧给一个悲伤的结尾。所幸,幸福来临之时,影片嘎然而止。我以为,这就是我所想要的。
在这里,等幸福来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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