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俺是王月 于 2016-6-15 13:02 编辑
14岁的灵子被奶奶烦透了，正是爱玩的年纪，整个寒假却被奶奶姥姥拴住，要不在家陪着奶奶沉默，要不在不知名的一座荒坟前听奶奶絮叨听不懂的话。
陈奶奶八十了，曾经丰满的身躯已是瘦骨嶙峋，去年冬天的一场病，更让奶奶没了精神，但依旧倔强的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不肯搬到新起的大瓦房。家人很担心，便让灵子陪着奶奶住顺便照顾奶奶。爸爸说起时叹着气：俺娘舍不得那座坟啊。
那是座枯坟，在陈塘村的乱坟岗，爸爸记事时就在，但不知葬的谁，问也不说，问急了奶奶便掉泪，不敢再问。据说，文革时因为有国民党的士兵埋在那儿，被红卫兵填平过。红卫兵走后，陈奶奶又半夜里独自一人赶过去，重新垒起了一座坟。
现在看上去，坟茔孤零零的，没有碑，插着一根木牌，没有字，雕刻着一朵桃花，手法很拙劣，一看就是不识字的陈奶奶自己雕刻的。奶奶就这么坐着，很轻声很轻声的说着什么，没有人可以听见。灵子努力的支棱着耳朵，也只听见桃花妹子桃花妹子这几个字。
快年关时，爸爸妈妈来请了几次，奶奶也不肯去新屋过年，爸爸甚至跪下了，急的奶奶不住的用拐杖顿地，还是赶走了爸妈。这下好了，除夕陪着奶奶吧，看不到盼了很久的春晚了，灵子沮丧透了。
半夜时，灵子被奶奶剧烈的咳嗽惊醒，赶紧扶起奶奶捋胸捶背，好容易咳嗽才平息。奶奶醒了，愣怔了一会儿，突然见了鬼似的大声哭叫起来：桃花妹子，我对不起你啊，找不到你的家，我也不敢去找啊，你想家了，想楚先生了，我没用，帮不到你啊，你怪我吧，怪我吧…….
灵子吓坏了，急急的喊道：奶奶奶奶，你别吓我，我害怕，你这是怎么了？
奶奶没理灵子，起身穿衣，在炕洞里掏了半天，掏出一个油纸包来，一言不发踉踉跄跄的便出门。灵子很害怕，但也只好跟着。祖孙二人在冰天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半天，走到了那座荒坟前。
伫立了好一会儿，奶奶打开那个油纸包，接着远远此起彼伏的烟火，灵子看清了那是一张照片和两块大洋，不禁诧异的看着奶奶。奶奶歇了半晌，终于开始说了……
灵子睁大了眼睛，像被冷水泼，像被凿子凿，像被堵住了胸膛。
1938年春天，台儿庄战役打响，20岁的陈奶奶（那时叫陈姑）所在的徐州地区也沦为了战场。黄花还没来得及开放，便被炮火淹没了，料峭的风里，每个人都像飘零的落叶。
保长是个好脾气的老头，但这一阵子，只知道每天跳着脚骂，逼着全村的人做后勤，男人抬担架，女人烧水纳鞋底。战场越来越近，已经听到炮声，有男人回不来了，女人的哭声陡起，村里越来越恐慌。陈姑已经定了亲，还有两个月就到日子了，心里担心快要成为自己男人的那个，眼皮子扑啦啦的跳，心慌的快要蹦出来。每天心里念叨：小心些啊，一定要回来啊。
昨天半夜的那一仗离村子不到十里，枪炮声响得惊天动地，整村人都没敢睡。还好天亮时国军部队扎进了村子，带来的消息是鬼子被打退了，要求全村动员起来，准备接伤员。
陈姑等几个年轻的女娃娃，被召集起来，到医护站做助手。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要经历什么，想到血呼啦吃的场面，陈姑几欲作呕。接下来的几天，就是噩梦。
伤员被抬下来时，几个姑娘吓得嘶声大叫，但随即被训斥。陈姑整个傻了，觉得自己被推了一下，扑倒在一个伤员跟前，这几乎就不是一个人体，看不出四肢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大叫着，叫自己帮忙按着什么。陈姑机械的照做，感觉到手里热热的蠕动着，然后那个命令自己的人撕开了什么，一股污血箭似得飚出，溅了满脸。陈姑再也忍不住，猛地呕吐起来。
那个声音大骂：混蛋，不许吐，按紧。陈姑心里害怕，又忍不住委屈，不禁大哭起来，边哭边服从那人的指挥。
整整一天，就这么不断的按住，不断的帮着抬下去，不断地帮着死去的擦干净脸。当那一张张年轻的脸被擦干净时，陈姑的哭泣已经不是委屈，而是悲凉和愤怒，生平第一次骂了人：小鬼子我操你祖宗。
天黑时停了下来，伤员们除了被掩埋的，也都得到了处理。陈姑失了魂似的跌坐在地下，眼前依旧是那些年轻苍白的脸，再一次捂住脸，大声地哭起来。
有人在身边坐下，那么浓的硝烟味，也没遮住的一阵馨香，不禁抬头看去。是那个骂自己混蛋的人，肥大的军棉袄裹着那么小巧的身躯，带着口罩。见陈姑望着自己，那人揭开了口罩，露出一张美丽的脸。这是陈姑见到过最美的一张脸，比去县城看到的戏子还要美。而且，那么年轻，篝火闪烁，额头的绒毛那样的清晰，大大的眼睛，一笑弯了起来。陈姑不禁也笑了：“妹子，你真好看。”
妹子羞涩了一下，挽住陈姑的胳膊：“姐姐对不起，今天我不该骂你。”
鼻息里的馨香让陈姑不禁长吸了口气，拍拍妹子的肩膀：不怪你，“妹子，姐笨，没帮上你。”
“不是啦，姐后来好勇敢，帮了很多呢。”
陈姑笑笑没说话，这一天，陈姑长大了，而且，认了个妹子。
禹王山、下邳战役结束后，有一个短期的休整，这个叫桃花的妹子所在的部队，在陈姑的村里驻扎了一段，桃花就和陈姑住一起。桃花是个闲不住的姑娘，作为卫生员，在不忙本职时，会和陈姑还有村里的姑娘嫂子们一起纳鞋底做针线活，知道陈姑的婚事后，心灵手巧的桃花赶着绣一副鸳鸯的手绢，答应陈姑，一定赶在部队出发前绣好，作为送姐姐的结婚礼物。
一个明媚的午后，总部慰问团来村里慰问伤兵，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小伙是领队，军装也遮不住的书生气。桃花欣喜的迎了上去，称他为楚先生。然后，楚先生和桃花肩并肩的，忙着慰问伤员，一个个的握手，嘘寒问暖，楚先生有眼泪流出来，控制不住时站到一个高台上，大声的说着什么，陈姑听不懂，但那一定是鼓舞人心的，因为每一个伤员都握紧了拳头，桃花也高高昂起来头颅，陈姑下意识的，也挺直了腰杆。
歇夜时陈姑还沉浸在下午的激动中，忍不住问桃花：“楚先生是你男人吗？”
桃花刚洗完脸，又红的像要滴出水来：“姐姐瞎说，不理你了。”嘴里说着不理，却贴近了陈姑坐着，脸贴到陈姑的肩膀上。
陈姑感受到了那么烫，不禁笑了：“傻妹子，害什么羞，18岁了，是该有个男人了。|”
桃花扭得像条蛇：“哎呀不来了不来了，姐姐坏死了。”
见到桃花的可爱，陈姑忍不住搂住她，叹了口气：“唉，好妹子，你跟楚先生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读书人，该好好的读书，好好的成亲，怎么就当起兵来。”
桃花想了想：“恩，是该读书，可是，鬼子来了，杀我们的人，占我们的地，侮辱我们的姐妹，书，还能读下去吗？”
桃花看着陈姑，眼睛里越来越亮：“山河破碎，凡我国人，必誓死以报。”
陈姑记得这是下午楚先生的话，也重重的点头：“嗯，誓死以报。”
这晚无眠，桃花轻声轻语的说着自己的事，自己的家乡。
美丽的湖南，开满桃花的地方，作为唯一的女儿，被爸妈和两个哥哥宠着，无忧无虑的童年。乖巧的桃花妹子喜欢读书，一直读到了高中，在家里的支持下，又去省城读大学。
送别时的桃花园满满的絮和母亲的眼泪：“幺女子，记得给妈妈来信啊，别让妈妈担心。”
说到这里，桃花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陈姑陪着落泪，紧紧抱住桃花。
大学的第二年，七七事变爆发，校园沸腾了，年轻学子们目眦尽裂，发誓报效国家，高年级楚先生第一个报名，一直情愫暗系的桃花和很多姐妹们受到鼓舞，紧紧追随。参加了国名革命军第22军女学生卫生队。
两个月的集训后，先参加了淞沪抗战，接着撤回湖南修整，随即又北上，参加了这次台儿庄战役。
陈姑吃惊的睁大了眼睛：“妹子，你都打过一仗了？”
桃花笑笑：恩
陈姑抱住桃花：“妹子，你可真勇敢啊，家里知道了吗？”
桃花的眼神黯淡下去：“参军的时候是瞒着家里的，打完淞沪战役，想给家里写封信，可是又怕家里担心，不知道怎么写，只写了一半。”
陈姑道：“抓紧时间写吧，给家里报个平安，兵荒马乱的，收不到消息家里更担心啊。”
桃花嗯了一声，然后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三天后战役再次打响，桃花所在的部队第一时间奔赴战场，甚至都没来得及和陈姑道别。陈姑在地里忙完时村子已经空了，急急追了出去，半山腰看着部队远去的身影，想到桃花稚嫩而倔强的脸，心里空极了，一屁股坐到地下，不禁大放悲声。
又三天，伤员抬下来了，陈姑麻利的帮着新来的医生和护士忙碌，磨蹭的会被陈姑毫不留情的大骂。只是擦拭烈士时，陈姑轻手轻脚小心翼翼的，不再落泪，而是充满愤怒。
下午两点多时，刚抽时间小憩一会的陈姑被一阵嘈杂声惊醒，几个大老爷们哭的声音都变了形：“医生医生，救救她啊，她不能死啊，她是为了救我们啊。”
陈姑心里咯噔一下，没来由的一阵恐慌，跌跌撞撞的跑过去，扒开人群，桃花苍白而安详的脸霎时跃入眼帘。陈姑愣了，然后一声歇斯底里的大叫，顿时晕了过去。
醒来时还躺在原处，几个兵围着自己嘤嘤的哭泣，陈姑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叫：“告诉我，怎么回事？”
几个兵断断续续的说了经过，还是在禹王山，部队和鬼子迎面撞上，一开始就刺刀见红。军长曾有令，学生卫生队不得上第一线，但仗到到这个程度也顾不得了，何况勇敢的桃花总是冲在前边。最激烈的时候，桃花仍然急救了无数伤员，交给担架队后自己还往上冲，终于到了最前沿。丑陋的鬼子不断往上冲，桃花怒视着，和战士们一起抵抗。连长倒在了血泊中，桃花正要上前急救，一个鬼子军官扑上，挥刀砍死了连长。桃花眼里滴出血来，从藏身处一跃而起，举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向鬼子军官的脑袋，顿时脑浆迸裂而死。
桃花还没站稳，被鬼子狙击手发现，一枪击中背部，随即扑倒。战士们眼珠子都红了，冒死扑上，将桃花救回……
陈姑大哭：“傻妹子啊，老爷们打仗，你不该冲啊，你给妈妈的信还没寄出啊。”几个兵一起哭，哭声震天。
一个医生冲出来：“嚎什么丧，耽误救人。”哭声戛然而止，大家都挤到急救室门口，焦急地张望。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一个军医疲惫的走出来：“我们尽力了，怕熬不过今晚”
一个兵蹭地掏出驳壳枪指着医生：“他娘的蠢货，救不回来老子要你抵命，她，她才18岁啊…”然后丢了枪，坐到地下嚎啕大哭。
陈姑麻木了，不断地摇头：“不会的，不会的，俺妹子不会死的，她还没成亲，绝不会死的……”
军医叹了口气：“你是陈姑吧，她刚刚喊你的名字了，去陪她最后一程吧”说到这儿，坚毅的军医也忍不住潸然泪下。陈姑跌跌撞撞的扑了进去。
桃花醒来时看见了陈姑泪流满面的脸，不禁笑了：“姐，别哭，当了兵，就想到这天了，只是对不起，帮你绣的鸳鸯手绢，被我拿去帮人包扎伤口了，没有礼物给你了，姐不要怪我。”
陈姑泣不成声：“傻妹子，姐不怪你，姐不怪你啊！！！”
桃花的眼睛空明起来：“妈妈，妈妈，幺女对不起啦，那信，我寄不出了，妈妈，妈妈，接我回家吧….”
陈姑使劲抹干净眼泪，对着桃花的耳朵一字一句的说到：“好妹子，不要担心，姐送你回家，姐一定送你回家！！！”
桃花闭上了眼睛，陈姑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急救室外，所有的兵列队，冲天鸣枪……
陈奶奶说到这里，哭的软到在地，嘴里大喊着：桃花妹子啊，你不要怪姐姐，姐姐没用，一直没能送你回家，姐姐这辈子都不安宁啊，姐姐真该陪你去啊….
灵子哭得都快背过去了，抱着奶奶大喊：“奶奶，奶奶，不怪你，不怪你啊。”
村长的声音适时的响起：“是不怪奶奶。”
灵子吃惊的回头望去，见村长和乡亲们都站在了身后，是奶奶的哭声，惊动了全村人。
村长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台儿庄战役后，徐州失守 ，乡亲们死的死亡的亡，活着的也都逃难去了，后来又是内战，好容易安定了，镇反，文革，运动一场接着一场，奶奶只能选择先保住家人，那个年代，就是到现在，谁敢说自己跟国军将士有关系啊。”
灵子大喊道：“那怎么办，一直让桃花奶奶回不了家吗？”
村长抹掉眼里的泪：“会回家的，一定会，相信我！“
灵子24岁了，大学毕业后在报社工作，在奶奶三周年忌日时，将桃花奶奶的照片发到了网上。现在过去了一年，昨天接到了一个来自台湾的长途电话，一个苍老的声音急切地问：照片上的那个不叫桃花，叫刘守玟对吗？
灵子心里怦怦的跳：“我不知道，奶奶只告诉我叫桃花，您贵姓？”
那个声音沉默了很久：“我姓楚。”
到五月份，刘守玟的家乡被找到，家乡轰动了，载着灵柩的车驶入家乡时夹道欢迎，魂兮归来，到处是眼泪的海洋。
楚先生抱着桃花唯一的一张照片，轻轻的抚摸，老泪纵横。
灵子捧着奶奶的骨灰，含着眼泪轻语：“奶奶，我们送桃花奶奶回家了，回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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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16-6-15 1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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