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于宽敞洁净的街道,沿着连绵起伏的绿化带,挨个抚过路边排列整齐的高大银杏树,成蹊常常会想起几百里外的一片天空,天空下的小树林,还有树林里遍地的青草。
想起她在那个午后的兴奋,慌乱,恐惧,还有一些计谋得逞后的沾沾自喜。继而,眼前就出现了一个雨雾空濛的画面,画面上有一头老水牛,在小树林里悠闲地吃着草,牛背上趴着一个光着上身的男孩,正做着一些难以实现的美梦。
成蹊清楚地记得,那天赌气踏进岸坡下那一片树林时,开心得差点大喊,但终究忍住了,只在心里暗暗得意,哼!不让我穿裙子,不让我到处跑,那将我送到外婆家来过暑假干嘛?还不是有了弟弟就不想要我了!偏要到处跑,偏要到处疯!
树林不宽,却很长很长,像堤外望不见尽头的混浊又巨大的水流。树木一排排的,很齐整,也很高大。成蹊张开手掌抱抱其中一棵树身,大约有面盆粗。听舅舅说,这种树叫枫杨,耐得住低洼地的潮湿和水涝,长得特别快,却只是为防护土壤流失栽种的,除了作柴火,没啥大用。
有用没用,成蹊并不关心,她关心的是树上一串串垂挂的青绿花果,噪耳的蝉鸣,还有树阴下密密匝匝的野草,以及在草丛上下飞舞嬉戏的蝴蝶和蜻蜓。
踏进草丛里,成蹊方发觉低估了它的高度,以及杂草下面泥土的坚硬程度,没深入几步,一脚踏空,尖叫一声倒伏下去。让她害怕的,不是自己惊慌里带着惬意的呼喊,而是就在她想将一套崭新的牛仔衣裤滚脏时,几丈远处忽然传出轰隆一声水响,附近树上的蝉声陡然就消失了,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赶紧爬起来,只望到树林边有个小小水塘,和水塘四周高高的杂草,看不到任何大些的动物。难不成这么小的水塘里还有大鱼?成蹊马上来了兴趣,摇摇晃晃迈出草地站到水塘边,终于看到了一头牛,一头大半个身子埋在水里的庞然大物——对,老师就是用这个词来形容大水牛的。
成蹊有些意外,没料到现在这里还有人养这个,不由想起古诗里骑在牛背上的牧童了。可是,眼前的景象却没半点诗情画意,因为成蹊看到许许多多苍蝇般的飞虫,在牛的头颈上乱飞乱叮,大大的牛眼边溢出的点点鲜血,牛不停摆着头,却不管用。成蹊看着心痛,弯腰抓起一把散碎的泥土向牛头扬去,牛猛地将头甩进水里,又是轰一声大响,惊出飞虫四散。
“不许打我家的牛!”一个只穿着短裤的小男孩从树影里钻出来大叫,手里晃动着一只快被他折腾死的青蛙,黝黑的脸上,忽闪着一双贼溜溜的眼睛,狠狠瞪着,一副要干架的样子。
“谁打牛了?我赶苍蝇呢!”成蹊看他只有七八岁,胆气大壮。“就算打牛又咋了?谁让它吓唬我的!”
“别赖我家的牛,你是故意摔倒的!”男孩随手将手里的青蛙,扔向成蹊。
成蹊这才体会到穿牛仔裤的好处,很敏捷地避开,嘴里骂着小屁孩,几步冲到他面前作势要打。男孩根本不怕这个比他高一头的姐姐,不躲反进,双手握拳,闷头就顶。成蹊反而怕了,再次闪开。
男孩冲出去五六步,抬头转身,张开双臂又奔向成蹊,这拼命的架势急得成蹊大叫:“小赤佬,再撒野把你扔水塘里去。”说着,很准确地抓住他小手臂,就向水塘边拖。
“洋——洋辣子!”男孩看着成蹊突然变色惊叫。“你耳朵上!”
“呸!还想使诈!”
成蹊嘴上强硬,却还是松开手,不自觉地去摸头发,猛然间手指被火烧了一般,喊叫着胡乱一甩,跟着,右脸上又像被从上往下划了一刀,疼得蹲下捂住脸大哭起来。
刚开始,男孩还跑开几步,幸灾乐祸地叫:“让你凶!让你凶!告诉你有洋辣子,还不信!活该!”等到成蹊痛得在地上打滚,忙叫:“赶紧起来,找几个洋辣子捏死,用它的肚肠子抹,就不疼了。”
成蹊早就慌乱得没了心智,哪里听得进去,只顾哭喊。男孩忙折断两根小树枝当筷子,在小树上夹到两只刺毛虫,放在一片树叶上挤出墨绿色的内脏,蹲到成蹊身边大喊大骂,让她冷静下来,再细心地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帮她抹在已经红肿的脸上,手上。然后,又去找刺毛虫,折腾了两次,才消了些肿。
清醒过来,成蹊全身早已汗湿,两个人避到树荫下歇息,成蹊才发现男孩左手无名指赫然短去一节。
“去年被蛇咬的!就在那边草里。”男孩指着树林深处一处块比较高的杂草解释说。成蹊身子不由一抖,感觉眼前的树林再也不好看了。
“你去草里干嘛?放牛么?”
“你妈也不要你了,对么?”男孩反问。
“怎么会!你妈才不要你呢!”成蹊忽然又生气了。“过完暑假我就要回去的。”
“那是大人骗你的,就像我爸一样。”
“你爸咋骗你了?”
“他说,你好好的,要你妈回来干嘛?我就偷偷跑到草里去打滚,就被咬了!”
成蹊大惊:“那——你妈回来没?”
“没!今年我才知道,我妈嫌这里穷,早在城里嫁人了,生了个小弟弟,不要我了。”
成蹊眼泪又下来了:“不会的!怎么可能——”
“就会!就可能!你妈也一样!”
成蹊不想为这个话题深究:“你家养牛干嘛?”
“平整水田用的,这里的地矮,拖拉机下去就会陷在里面。”
“这牛能骑么?”
“明天你还来玩么?”
“会的,我想会的。”
“明天你早点来,我们骑在牛背上,去树林里就不怕被蛇咬了。”
“我才不骑呢!那么多苍蝇,好脏的!”
“那是牛虻子,专门吸牛的血,不脏的!”
“明天再说吧,我要回外婆家换衣服了!”
成蹊嘴上答应,心里明白,外婆肯定不会再让她来了,主要是,不会让她和这个男孩玩。不只一个大人说过,男孩是这里有名的捣蛋鬼,经常偷人家的东西,让很多人头疼又无奈。
由于那天的遭遇,成蹊父母再不放心将她留在乡下,没过几天就接回了城里。
以后好长时间里,只要走过那条有成排银杏树的大马路,成蹊就会想起外婆家附近的那片枫杨树林,就会感到无数牛虻子和刺毛虫在眼前乱舞,还有无数能咬断她手指的毒蛇在脚下游动。
这时,成蹊会习惯望一眼不远处曾就读过的民工子弟幼儿园,习惯性高踢一下飘零的落叶。似乎这奋力一脚,就能将所有让她烦恼或恐慌的影像都溃散殆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