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独爱飘雪 于 2016-5-29 20:52 编辑
《三仓》曰:粱,好粟也!这里的梁,不是指高粱,是粟米的一种,那高粱以前的名字叫什么?
家乡称高粱为蜀黍,听名字就知道它定是来自蜀地。记忆里,每当村子里蝉鸣四起时,田野里便拉起了一望无际的青纱帐。
五岁那年,该吃午饭时,我一人又跑到村东二里远的老官沟外,那里有外村一大块高粱地,我要扯高粱杆当甘蔗吃。此时,高粱杆子未起色,顶端新穗未泛红,稀稀疏疏的像草帽顶在高粱杆上。我站在地边往里看,被里面的高粱吸引,那种不高不矮,粗细适中的口感最好,于是,我走了进去。走进去再往里看,里面还有更好的,我又接着往里走。
一心只想偷嘴吃的孩子,不知不觉已走进了高粱地深处,等知道害怕时,已经晚了。正午时分,四周静悄悄的,唯见眼前的高粱随风一起弯腰点头的样子,我感觉四周的高粱都变成了人。我突然想起大人说过的话:晌午头,大鬼小鬼都露头。
我开始慌了,丢掉手中的几根甜杆,开始左突右冲,那几百亩高粱地像迷宫,我怎么也跑不出去。我满头是汗,身上衣服也汗透了,我停下脚步,开始慢慢地行走。我没有哭喊,我知道哭喊没有一点用,高粱森林中,我再大的叫声也定会被淹没的毫无声息。
我开始顺着一个方向走,突然,一只大黑狗迎面而来。黑狗看见我,也很意外,它停了下来,定定地盯着我,它毛色黑亮,眼睛黑亮,不时地吐着大舌头。我们彼此注视了一会,看得出它也很想逃离这块高粱地,最终,它一扭头先跑了。我顺着它跑的方向跟了过去,因为大人们说过动物们是记得路的:狗记千,猫记万,老母猪记得八里半。
我一心想出去,只顾顺着大黑狗跑去的方向追去,等我抬头时,心猛地一紧。眼前有两座坟茔,大坟地上有一棵不大的柏树,坟茔上长满野草,野花缀在野菜中间,高粱每一次弯下腰时透过来的阳光,把那些野花照的格外鲜亮。挨着的是座新坟,白白的坟土,还没有生出野草,坟头上那根‘花杆子’上还有没落尽的纸钱,坟前被踩的明光光的,连着低洼处一条布满脚印的小路。
这是一座刚培土不久的新坟,紧张过后,我突然迷糊过来,顺着小路上的脚印走,我定能走出这深不可测的青纱帐。
我走出了高粱地,站在地头的路上徘徊着。一群人在一块地里锄绿豆,我想起晌午来时,村里的一群人也是在远处的一块地里锄绿豆。我跳过一条沟,跑去了那块地里,走近了仔细看去,一张熟悉的面孔也没有,我沮丧地又退回刚才的路上。我在路上往一个方向跑了几里路,跑到了一个村口,一看不是我们的村子,又赶紧跑回来。接着又跑向另一端的村子,一看还是不熟悉,就又回来了。
我在路上彷徨着,又往返了一次,又折了回来。几次跑来跑去,我肚子咕咕叫的厉害,我多么盼望着亲人此时出现在大路上。
天空、田野开始变红了,太阳将要落山了,高粱森林腰弯的更很了,头点的更厉害了。我害怕了,开始向很远的一条大路走去。
“这小妮子你去哪里?”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
是村长,他喊住了我,他是去乡里开会回来正好路过这里。我跟着村长走了很长的路,翻过两条大沟,终于回到了村子里。
秋日,骄阳空中,又炫又白,毫无遮拦,明晃晃的阳光空中泛起涟漪,晃得人难以睁开眼睛。大片大片的高粱红了脸,弯了腰,似有几分羞涩之意,它没有玉米匀称,没有今天的花生受宠,可它也曾风光一时,并且还曾经作为当时的经济作物,出口创过汇。那些年,父亲用高粱杆皮打编的凉席,不少要挑去城里顶外贸。
高粱熟了,队长几声哨音,一村男女老少冲进高粱地。男人拿䦆头砍倒一株株高粱,女人拿钎刀钎下高粱穗,然后捆好,再钎掉高粱杆最上面那一节光滑漂亮的细杆子。高粱穗被拉进了晒场上,摊开晾晒,满满一晒场。夜晚,月亮升起来了,又大又圆,撒下一地白月光,四处是庄稼成熟后的芳香,混合着新鲜的泥土气息。夜风微凉,夜虫嘶鸣,我们像童话里的孩子,在月下跳绳,追逐,打闹。打夜更的大人们回家喝汤去了,我们小孩子要替他们看会晒场,免得高粱米被人偷去。
其实,高粱面不好吃,擀面条不成条,做贴饼子黑不溜秋,刚出锅还好,放凉了砖头一样,一啃掉渣。那时,高粱面和红薯面豆面掺在一起做成窝头,成为主食。肚子里没食,这种黑乎乎的窝头也是香的。父亲唱道:“窝窝头就辣椒,越吃越上膘,白馍就肉,越吃越瘦。”常吃这些粗粮,练就一个好胃,我有时想就算是啃块砖头我也能给它消化了。可母亲不行,她胃不好,过‘粮食关’时留下了严重的胃病,她看见青菜吐酸水,吃了高粱面窝头消化不动。印象里我们吃窝头,父亲都会和点白面或者白面掺点豆面,给母亲擀两碗面条。再后来,父亲常去镇上的粮管所检修大仓,时不时的带回两个白馒头,我们每人分一小口,剩下的给母亲留着。那些年一开春,人们开始为口粮打饥荒,当时的人们好像不只是难过,他们反而投入了更大的热情来自救。父亲把存了一冬天的高粱杆拉出来,扔进水里,让它们吃透水,从水里捞出后,用刀自上而下分成两半,然后用石磙碾压平整,再去掉里面的瓤子,漂亮的高粱杆皮就成了。煤油灯下,那高粱杆皮在父亲手里上下翻飞,一张张精美的凉席打编出来了。一切准备就绪,父亲拿出了扁担,扁担的一头是凉席,一头是笤帚、炊帚,父亲和村里的年轻人一起挑着扁担去南方换大米。
秋深了,家里的小草房又要修葺了,修房子要用到一种蜀杆篱笆垫子,方便铺麦草或者淮草。父亲在两棵相距不远的大树上绑上一根檩条,檩条上挂着几块砖头,每块砖头相距一尺左右,上面缠满了细麻绳。父亲开始用蜀杆编织一种篱笆,几块砖头来回交叉拧紧,织到能有一间草房的屋顶那么大时,父亲卸下来一扇,接着织下一扇,要织够三间草屋的,或者更多,因为它用处很多。这种蜀杆篱笆老家叫做薄篱笆,我觉得还可以叫高粱杆床垫或者毯子更合适,因为它可以铺在木床上当床垫子,上面再铺上用高粱杆皮打编的凉席,舒服又漂亮。
织好薄篱笆后,父亲又要去城西山沟里割淮草,一般两天一趟。淮草割回后,掀掉屋顶上被一夏天雨水沤烂的淮草和破损的薄篱笆,露出屋顶的横梁与檩条来。然后把新编的薄篱笆重新摆放在那些檩条上,再把拉回的淮草仔细地覆在上面,一茬压着一茬,这样具有防水功能,屋顶和边角处要用泥巴压好,免得被风吹起。修完后的草房,又整洁如新了。
这种薄篱笆,也可以在屋里拉起来,把那三间没有夹墙的小草房分成单间,卧室与堂屋,大人和孩子分开来。不过,这篱笆墙隔人不隔音,耗子叽叽一声,一屋子都能听得见。
高粱杆还可以直接搭房子,我们叫蜀杆庵子。高粱杆捆成一捆捆,像一个个结实的蜀杆人,然后用檩条在树上搭起横梁,蜀杆人从两面依横梁而立,一个个头搭横梁,排好队,腿伸的长长的,这样搭起后里面的空间就会开阔一些。蜀杆庵子下面也会挖上排水沟,顶上再用什么草啊泥巴的混合一起,涂上一层防水,正面看是一座三角形帐篷,有点异域风格。
母亲给我们讲起她小时候关于蜀杆庵的故事,说到了蜀杆庵子曾经的辉煌历史,和她一起长大的一个伙伴是在蜀杆庵子出生的,不光他,他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也是在蜀杆庵里出生的。这让我好生幻想,这蜀杆庵子能多大呢,孩子怎么吃饭呢,衣服怎么洗呢?下雨了,地上潮湿不生病吗?看完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后,人家帐篷里发生的故事,蜀杆庵子里一定也会发生,那个女酋长在希楞柱里听着父母‘拉风’的声音长大,我想蜀杆庵里的孩子也一定听到了父母‘拉风’的声音。
有时想睡在蜀杆庵子里也一定是很浪漫的事情,夜晚伸头能看到夜空,看星星,看月亮,听周围蛐蛐欢叫,风来诉说,雨来倾听,雪来看花,一定别有韵味吧。当然,我想只有在吃饱肚子的情况下这一切看起来才会是美的,否则,那定是一段不愿回首的岁月。
心灵手巧的姑娘把高粱杆截成小段,和一种草籽子混串一起,给小屋的蜀杆篱笆门做个漂亮的帘子。这帘子一掀一晃荡,只是这一掀不打紧,掀出姑娘的秘密来,闺房帐子的一端绣的是‘喜鹊闹梅’,另一端绣的是‘鸳鸯戏水’。不久,唢呐喧天,鞭炮声响起,蜀杆篱笆的帘子再掀开时,走出一个身穿大红袄,头戴红纸花的美丽新娘。
长蜀杆被派上了大用途,那些长短不一粗细不等的也不浪费,多被父亲编织成了粪毯子。这种粪毯子的编织方法与编织蜀杆篱笆相似,只不过只用三个钻头,两端两个,中间一个。编织好后,立起来围在架子车四周,可以往地里运粪土。
深秋时,踩着经霜后的土壤上,松软舒适,小孩子又满地里拾蜀杆疙瘩。啥是蜀杆疙瘩?就是高粱的根部,像朵大菊花,开在泥土里。犁地时这些蜀黍根被翻起后,根须真像菊花的花瓣,一层层有规则的向中间勾着。捡好的蜀杆疙瘩堆在一起,稍微晾晒一下,再拿根木棍趁着早晚的露水敲一阵,蜀黍根上的泥土全下来了,这时蜀黍根真成了菊花,还是线菊花。然后再把这些菊花拉回家,冬天当柴烧锅烤火用,很耐烧。
高粱通身是宝,高粱米可食可酿酒,杆子可以做成生活用品和劳动工具,根可以烧火。还不止这些呢,高粱穗去掉籽后的空苗子,可以扎成笤帚、炊帚,每年春节前,父亲拿出他那一套专扎笤帚炊帚的工具,不一会就扎好几把新笤帚,新炊帚,笤帚扫地,炊帚刷锅,扫灶台。高粱杆最上端的那一节光滑漂亮的细杆子,家乡叫蜀杆梃子,梃子做什么?那会家里吃饭找不到筷子时,抽根梃子一折两截,做筷子。梃子还可以納成锅盖,放馒头,放饺子,绝对的无污染。每年春节前,姥姥也会来到我们家,帮妈妈纳上几个新锅盖,盖在我家七样锅、八样锅上。每到做饭时,热气从锅盖周围缝隙处升腾起来,捂不住食物的香气,我们都围了过来。时间久了,那锅盖被熏成了酱红色,古董一样。
今天,家乡的田野里已很难再看到高粱纤细的身影了,它曾作为田野画板中重要的一幅,留给人们太多的记忆。直到现在,多少次在梦中我依然走不出那一望无际的青纱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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