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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徽州
文/碎红如绣
1
诗句里的徽州朴素、美丽。是“黟县小桃源,烟霞百里间。地多灵草木,人尚古衣冠”的古朴风貌;是“席门间傍水之涯,夫婿安贫不作家”的散栖淡泊;是“风烟俱净,天山共色”的美景良辰。画卷里的徽州简约、自然,高墙低瓦长街小巷,黑白二色随意一抹,已能勾人魂魄,叹世间还有如此静谧宁逸之所。山是远的,婉若娥眉起伏连绵,水是清透的,映出飞翘的屋檐上雕琢出的人物景致,深墙内的巷子里,明明不见人畜踪迹,却仿佛能听见车辕子慢吞吞地轧过,走向泯灭的时光深处:时光在这里一直是抹徐徐吹着的风,姿态与速度日夜如昨。
舒兰站在画作下方沉思。脑子里飘过一团团云絮又散成虚无。不知因何,这些画作拥有奇怪的魔力,它们混淆了她的时间。舒兰凝视着这些画,想起故乡、童年:她在小巷内奔跑,豆大的雨刷刷地砸在裸露的手臂上,她银铃式的笑声长久回旋半空。这些画无端地勾引了她的乡愁,使她愈发不满:其实在南方,在深圳,这座有着“打工天堂”美誉的城市,舒兰能取得眼下的成就,不能不称作幸运。
舒兰大学肆业。那时高考不比现在,上大学已属寻常。那会还是八九年,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来形容高考毫不为过。舒兰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下午,炎热,空气粘稠,院门外的小巷被晒得像要化成糖水。偶尔从远处传来一两声疲沓的叫唤,是背着磨具的手艺人在找寻生意,“磨剪子咧——戗菜刀——”叫唤散落在小巷深处,四分五裂,像碎在水面上的倒影,涟漪慢慢扩散,消失。
舒兰坐在窗边看纳吉布·迈哈福兹的《幸福的人》。评论说作品具有洞察一切的现实主义。舒兰并未看明白,只觉得小说的主人公是荒谬的,他的幸福感来源极不正常。(很多年后,舒兰始明白那是人的情愫到达极限的另一种表现,就像悲痛的人未必要以眼泪来表达悲痛一样)。书是二叔从国外寄给舒兰的,已在书架上搁置了一阵。高考以牺牲一切喜好为代价。直至这天,舒兰靠在窗边读书,阳光闪耀在玻璃窗上,偶有轻风掀起蓝色碎花的窗帘一角,灼烫的气息扑到鼻端,她才感觉到一丝愉悦。如果不是邮递员小丁“铃铃铃”清脆的自行车铃响切断时空的话,这幅画面也许就不会根植于记忆了。小丁穿着苍绿的工作服,一手扶住车身,一手从车后座挂着的大口袋取出薄薄的一封信:
“舒兰,是大学的来信噢。”小丁揩一把汗,“快打开看看!”
舒兰打开信件,一张端正机打的A4纸,简短的祝贺,右下端一枚鲜红的印章。舒兰觉得心蓦然兴奋一跳,接着浮生出一层说不清楚的小委屈,眼圈迅速红了。小丁显得很兴奋,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像一只表情天真的小鹿,她说舒兰真的是X大学哎!拖长的尾音暴露出掩饰不住的歆羡。在那个年代,谁都知道上了X大学就等同于一脚迈进皇宫,不愁以后没着落。舒兰看小丁,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女子,穿着这身衣裳走街窜巷已数年。小丁顶她父亲的公职,她成绩中游,挤破头考学校不如继承父职,做一个邮政天使。舒兰说:我运气好。小丁赤红脸膛,额上沁着细汗,她说舒兰你真谦虚,我要有你的水平我还用得着风里来雨里去?舒兰说那是你福气好,能顶你父亲的职,我们什么都要靠自己。说完猛然意识到不对,刹住口,邀小丁进屋喝水。小丁倒不在意,说要赶着送信不喝了,转身跨上自行车。小丁跨车的动作很帅气,一个漂亮的后踢腿,小腿肚绷得笔直,在半空中划一道弧度蹬上车,骑出几米突然又停下,扭头朝舒兰喊:
“石坚也考上了。我赶着给他送信去!”
舒兰看小丁骑远,成了一颗不甚清楚的小墨点,才慢慢踱回屋子,把通知书夹在《幸福的人》的书页里,合上扉页,她听见自己微叹了口气。
2
傍晚,石坚打来电话。有一阵,舒兰想向他道喜的,想想作罢。听上去石坚的心情不坏,说话语速很快,带点儿小自得。他考取了另一所知名大学,离舒兰的大学去之甚远,可谓南辕北辙。石坚说听说你考上X大了?那是你的理想,我真得好好恭喜你。舒兰握着听筒,唔一声,不说话。石坚有些窘迫,一根电话线像系着一磅沉坠坠的重石,上头还缀着两人起伏的呼吸声。一会舒兰轻声说:也恭喜你。她听见石坚吁出一息长气,他说那我们庆祝一下吧我手头有两张电影票明晚七点半影剧院门口不见不散,说完急匆匆挂断电话。
舒兰高二下半学年和石坚断绝往来。舒石两家是世交,又巷头巷尾地住着,舒兰和石坚可以算青梅竹马。到情窦初开的年龄,俩人的关系忽然产生微妙的变化。确切地说,是石坚更爱往舒兰家跑了。休息天石坚陪舒父下棋,帮舒母拆毛线,跟在自家一样。有天舒家父母晚餐桌上说笑,母亲说:我喜欢那孩子,以后真成一家也不错。舒兰沉下脸正色说:我才高中,没有谈恋爱的想法。父亲忙冲母亲使眼色,舒兰撇撇嘴,撂下筷子折身回了房。石坚不是舒兰的理想,舒兰喜欢冷峻的男人,石坚和冷字完全搭不上边。后来舒兰索性约石坚谈话:
“我们都该把精力用在应付考试上。”舒兰说,“我们少见面吧,免得浪费光阴。”
舒兰一口气说完,没有看石坚的表情。她想他一定怔住了,从转身到石坚喊住她,中间隔着十几米浅白的余晖。石坚小跑到身旁,说:
“好。我听你的。”
之后石坚果然来得少了,母亲问起,舒兰眼盯着书本不抬头:我怎么知道?应该在复习备考吧。母亲就嘀咕着搁下水果盘,带上房门。
母亲生长于斯,从呱呱坠地到学习、工作,嫁人,一步也未离开徽州。她不知外面世界的精妙。舒兰不似母亲,她不甘愿一辈子守在这:她要走出徽州,到辽远的北疆去看长城、故宫;到南方去欣赏凤凰花开、海上明月。舒兰甚至觉得,一旦走出徽州,徽州对于自己,就只是模糊的一处意象,是新华词典里的解释:位于安徽南部,黄山脚下,毗邻江西、浙江的一个地名。
那天傍晚舒兰依约去影剧院,隔一条街看见石坚守在剧院门口东张西望,她忽然短了兴致。她并不需要与他同庆。她的未来必定与他无关。舒兰冷眼望石坚变换几种姿势,街灯下的身影拉得孤长,她返身向家的方向走:脚步越来越轻盈。
整个暑期,石坚没有再来打搅。舒兰登车报道那天竟在候车室遇见石坚。他也将前往新校,K52次车,和舒兰坐的K36路同时抵站。候车室充斥着乱糟糟的味道:水果清甜、泡面、狐臭、夏天特有的酷烈阳光。双方相互看一眼,笑笑。临上车前石坚说:舒兰,我到了给你写信。舒兰被簇拥着往车厢挤,腾不出手挥别,就大嚷一声好的,声音淹没在嗡嗡的人潮里。
陌生的环境让人耳目一新精神振奋,相比较徽州的白墙黑瓦古井小巷,这里简直是另一个世界。Paradise。高楼广厦、宽广的马路、商场琳琅满目的陈设,舒兰一下子跌进梦境。在她,这是新奇的体验,是抛弃固有(习惯)直白白的感触,城市像一位珠光宝气的贵妇人,使人眼花缭乱。也暂且令人忘记初次离乡的种种不适。舒兰很快跟来自五湖四海的同学打成一片,只偶尔在闵静的深夜,她仰望天上一轮明月,脑海里模糊地映出徽州的月夜:巷子铺满了霜一样的月光,墙根的蛐蛐儿叫得欢畅。这个时候,她的心里会缓缓腾起一种莫名的惆怅,如烟似雾,呛得喉咙痒涩。
3
石坚报到第三天寄信给舒兰。他振奋地描绘了南方城市特有的繁华:说潮州话的本地人、讲各类方言的外地人,熬成一锅特色“粥”。那是改革开放的发源地,全国经济发展的重心城市,比舒兰所在的学府地少些书卷气,多了份赤祼裸的诱惑。石坚就读的学校里,有些大二大三级学生已经偷偷做起了生意:他们去福建石狮一带批发服装,再到大一新生处倒卖。从中牟利,做得好的索性连学业都荒废了。舒兰读信,略微鄙薄的同时竟有一份向往,深圳这个生僻的词正慢慢走向具象。它是生机盎然、闹猛的另一处浮光岛屿。
舒兰回信比较懒散,不掩饰身为天之骄子的骄傲。纵然这一年此地刚结束惨烈风波,大多数校园还是平静如昔。周末,诺大的图书馆塞满了人。舒兰就在这里认识了吕刚。
吕刚偏瘦,黑,湖南人。他不爱说话,但次次演讲比赛都能夺金斩银。腹中有书气自华,那个年代崇尚的男生:要么成绩优异会写一手漂亮楷书;要么热爱音乐能弹一曲优美旋律。舒兰一向不喜欢太外向的男生,吕刚的沉默寡言恰好暗合她心目中“冷峻对象”的理想。舒兰负责图书借阅,吕刚还书时递纸条给她,写明“朝暮共读,执手同阅”八个大字。宿舍姐妹一致认为吕刚缺乏情趣,舒兰不这么看,她觉得吕刚的表白别出心裁。
舒兰把和吕刚的交往告诉石坚。自然,她把浸淫在图书馆的时光都绘上颜色,认定这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切换成画面就是俩人读书,偶尔对视,笑一笑又顾自读下去。石坚回信说:舒兰,青春不是用来虚掷而是用来燃烧的。我并不赞同你的生活方式。书本之外,有多少需要我们亲身体验的追求啊!舒兰把信揉了丢掉。她是多么热爱书籍热爱文字啊。高中三年,她压抑着心头颤悠悠的欲念,埋头钻研在题海书山里,为的就是以后能有更多自己支配的读书辰光。石坚或许在深圳呆久了,身上也泛出属于深圳的浮躁气息。
暑期舒兰回了趟徽州。石坚没回家,说要利用假期体验社会,跟着几位学长跑石狮批货去了。舒兰到镇图书馆办借书证,漂着尘埃的时间被一本本厚实的图书包裹严实,投递到记忆的最底层。吕刚有时和她电话聊文学作品:象征主义,女性主义,现代与后现代主义,一聊就一个下午。暑期结束返校,传达室王老太递呈舒兰一叠信件,都是石坚写来的。字里行间洋溢着兴高采烈的情愫:第一桶金,净赚了二十块。第二次进货,纯利润五十。舒兰长叹,把其他几封未拆的都压在柜底。她不再给石坚回信,有时候从书本中猛抬头,恍惚看见小巷子里的旧岁月,她和石坚牵着小手晃晃荡荡地走在浅金色的阳光下。
这次回乡舒兰还见了小丁。短短一年,小丁发育得越发饱满,像一颗新鲜的浆果,胸脯高高弹起,屁股大了不只一圈。那身军绿色的邮政服裹在身上,像裹着一枚呼之欲出杀伤力无穷的炮弹。小丁跳下车,跟舒兰打探石坚的消息。她清亮的目光深情绵绵,说石坚时压低嗓音,两颊红云飞染。舒兰淡淡说:
“石坚在深圳吧。体验社会,赚人生的第一笔财富。”
小丁充满向往:“舒兰,深圳是怎样的呢?是不是琼楼玉宇遍地黄金?”
舒兰迟疑间,小丁已跨上自行车跑远了,只抛下一句:舒兰,如果看见石坚,代我跟他问好!
4
舒兰与吕刚的交往,干净、纯粹。最狭昵的举止是某天回宿舍时吕刚勾了勾她的右手尾指。即便这个小动作,舒兰也羞红了脸。1990年的大学校园,已有些密恋的学生禁不住钻进后山拥抱接吻,舒兰嗤之以鼻。吕刚不羡慕别人,他对舒兰说:我们这是老老实实的,悠长的生活。是海子的一句诗。而关于这句诗的前奏:回忆和遗忘都是久远的。对着这块千百年来始终沉默的天空,我们不回答,只生活。——舒兰当时没有仔细揣摩过。她庆幸吕刚不是别人,他对爱情的理解,要相对悠远。
石坚的信中断了一学期。春节他随父母到舒兰家拜年,他留时下最流行的阴阳头,穿朋克风格的皮夹克,右耳朵齐整地穿了三个小孔,排列了三枚晶亮的耳钉。父母聚在客厅交谈,把石坚驱逐到舒兰房里。四壁缄默,只有舒兰翻书的声响。石坚提议到外头走走,俩人一前一后踏在咯吱作响的雪巷,石坚走了几步,扭过头来注视舒兰:
“舒兰,你为什么不回信?”
这样轻浅的责备,在舒兰还没想好如何作答之前,被小丁惊喜的一声“石坚”给打断了。小丁激动地搓着双手,围绕深圳主题向石坚进行了孜孜不倦的讨教。舒兰找借口告辞。远远仍听见小丁清亮的笑声响彻寒冬大地。
石坚再来信已是来年春季。一张纸,画着硕大的问号。舒兰顺手折压在柜底。第二封信,石坚忍不住道歉,石坚说舒兰我是不是说错话让你感觉不舒服了如果是我诚心诚意地向你道歉。舒兰摊平信纸,捏笔的指端莫名抖索了一下,甩出一滩蓝色墨水。石坚无须致歉,在生活道路的选择上,他们各取所需,这不可归吝于谁是谁非。借用古话:道不同,不相为谋。仅此而已。
这一年暑期,舒兰邀请吕刚到徽州游玩,吕刚拒绝了。舒兰如常和他聊天:余华,苏童,新获奖的《太阳石》,谈兴浓时,她会冒出一两句徵州方言,把吕刚逗得乐不可支。有天舒兰从图书馆抱着一大包书出门,远远眺见小丁倚在影剧院前的电线杆下焦灼等待。后来石坚闯入了视野,小丁揪着他的衣摆扭动身子,石坚一把推开小丁,走几步又折回去,搂定小丁的腰肢,小丁踮起脚,两手环住石坚脖颈,俩人的唇瞬间就贴合到了一块。这一幕如此突兀,舒兰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惊得书本几乎脱手而飞。从什么时候开始,石坚和小丁花前柳下了呢?她想起那次石坚约自己看电影,她从对街悄悄溜掉了。舒兰按捺住砰砰跳动的心脏,把书抛进自行车前框,飞身跃上车。眼前的街巷没来由地歪曲成一条条蚯蚓。阳光白茫茫闪耀,刺得她双眼迷离。舒兰逃难般回家吞下几杯凉水,就打电话给吕刚,吕刚刚听完林清玄的讲座回校,他替舒兰弄到一本林清玄亲笔签售的散文集:《心的菩提》,又对她谈论了自己的几点看法,舒兰这才感觉舒泰了些,慢慢恢复常态。然而谈话一旦结束,窒息的感觉又卷土重来,哪怕对着再安静的诗句,舒兰也不能够像往常那样沉浸其中了。
更让舒兰意想不到的是,当她决定提前回校好避开乱七八糟的念头时,她会遇见相似的画面,主人公成了吕刚。瘦小的湖南籍男子给舒兰当头一棒,她谨慎信奉的爱情原来竟是水月镜花。一掬捧间,月残花缺两无言。舒兰从没见过吕刚此刻的神情,吸吮的甜蜜使他平铺直叙的脸庞瞬间丰富生动起来,仿佛有一条欢唱的小溪从他的眉峰直直泄落。舒兰屏声敛气地看他们拥抱、接吻、她听见自己从嗓子间费力地扯出吕刚的名字。
他们分了手。吕刚说:“舒兰你不是真的不食人间烟火吧?二十世纪了,《圣经》都不否认性的存在是美好的。”
舒兰瞟吕刚一眼。如果上一秒钟她还在哀悼这段无疾而终的恋情,那么这一秒,剩余的只有轻蔑。
5
舒兰不喜欢徽州。她在这里度过的年月,就像徽州高墙浮着的墙皮一样,斑驳、层叠、单调,是一种无止境的覆盖。少年舒兰时常于阴雨天仰望狭巷上方灰色的天空,想象日子统一规划好格式,一点一滴积蓄、延伸到未来。舒兰不能忍受。任何一个有理想的年轻人都不会甘心盘踞旧地,等待自己随故乡老去。青山绿水、琉璃砖瓦、徽州再好,终归难施抱负。而在外地两年,她对它的怀想清淡,偶尔站在城市汹涌的人群中,舒兰脑海会不期然地飘过徽州轮廓,远如他乡。那一瞬息,舒兰敏感地意识到:这辈子,她不会回徽州了。徽州用它粗糙的大手养育她,如今,她不留余念地飞出它的视野,把它山的脊梁、水的肺腑,都远远地抛到了身后。
和吕刚分手舒兰不心痛而是灰心。她迷恋的爱情只存在于幻境,是莫尔笔下的乌托邦。舒兰没有告诉石坚曾目睹他与小丁的缠绵一幕,或许他们并不在意。是自己对爱的憧憬太过理想。
1991年十一月上旬,舒兰接到石坚电话匆忙南下。绿皮火车内一方闹哄景象:人们横七竖八盘坐在过道里,捋起袖口打扑克、讲笑话、抽烟、嗑瓜子。各种乡音此起彼伏。舒兰靠窗坐,抽出一本小说翻几页,丢开。她望窗外铺展在碧青天色下滚滚澄黄的稻田,恍若一块块巨大的黄油布毡。夜逐渐暗沉,远方沥青的山团成一片,隐约看见几处顶尖的山峰轮廓。
天尚未黑透,车厢内已一片肃静。拉扯完杂话,填饱肚皮,倦意一阵阵袭击了趴着坐着歪着躺着的人们。如果准时,凌晨四点列车将会进站。石坚会在站台迎接她。
列车靠站时,猛“呜”一声长啸,舒兰惊弹起,她抖抖整夜趴着而僵硬的双肩下车。黎明的站台悄静,人流迅速潜进城市各个角落。石坚果然在等候,探长了脖颈四下张望,小丁站在他身边。她瞅见舒兰,飞速扯了扯衣襟。小丁浑圆的乳房呼之欲出,肚子略微隆起,绷破了最下端的钮扣。她周身洋溢出欢快的,初为人母的自豪。
舒兰此行任务艰巨。她必须劝说小丁打掉孩子。不然石坚前途将毁于一旦。寒窗苦读,舒兰深知其中艰辛,她不想石坚就这么被毁掉。石坚的身形萧索寂寞,舒兰想起自己失约那回,他的身影也孤单单的。她又想起他跟小丁旁若无人接吻,酣畅淋漓地疯狂。现在,小丁在深圳已呆了三个月,石坚依然没有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对石坚来说,孩子不是喜讯,他(她)是负担、是绊脚石,起码不该在这时候出现。
石坚替小丁在学校附近租了间九平米的房。起初,石坚并不确信小丁看似平实的肚子里头孕育着生命。小丁也不多说,三个月后,小丁的肚皮显山露水,她就要求石坚先辍学一年,回乡领证办酒再作打算。小丁在这件事上顽固到极点,任石坚磨破嘴皮她也不改初衷。石坚只有向舒兰求救。舒兰痛骂石坚一顿,回头跟小丁商量:
“石坚能考上大学不容易,小丁。要是他这次休学,很可能都完蛋了。”
小丁说:“舒兰姐你说什么我都赞同。只这事除外。”
舒兰读书是强项。但小丁尖锐的问题不是做加减方程,她一时语塞。小丁又说:
“读不成书就工作!总不见得能把人给活活憋死。”
石坚蹲在院里抽烟。舒兰不知怎么安慰他。石坚掐灭了烟头,盯住脚尖的一尺土地:
“真没办法就生吧。大不了我学人家打工。”
舒兰斥责他:“石叔叔这么多年辛苦劳作是让你说这话的?没出息。”
石坚吃完中饭赶回学校,他下午有课。舒兰帮小丁抱棉被晒日头。小丁请了半年假,她没想到石坚竟没有欢喜,相反满面愁容。她的心向下一沉,又活泼起来。也许当孩子诞生情况就会改观吧?她天真地想。到深圳后,从租房到吃用,小丁尽量依靠自己的积攒。石坚不容易,要读书,要照顾自己。她也不介意石坚对同学辩称自己是从徽州来玩的表妹。她觉得被石坚喜欢,已经是莫大的惊喜了。凡事她都可以宠他让他。只这件事除外。没孩子,小丁不确定往后石坚是否还会留守在自己身边。小丁清楚她和石坚是有区别的。从她穿上一身绿制服开始,她就注定属于徽州。石坚不一样。她能感觉到徽州对石坚已是一个冷僻的词,石坚看徽州的眼神冷硬、挑剔,他讨厌回徽州。
舒兰问:“小丁,你坚持要宝宝,需不需要我陪你去买些必备品?”
小丁还没想到这层。舒兰突然从小丁的沉吟里找到一线希望。舒兰说事情棘手,石坚就算办理休学手续,也不知道等到何时。对了,你算过将来的花销么?就算在徽州好了:手术费奶粉钱宝宝的医疗储备,再加上将来供他上幼稚园,上小学中学大学,费用可不少呢。要是在深圳,一定再翻一番。小丁你一个人的工资能负担得起么?石坚读不完大学,顶多也只能在工厂做个技工类的活,收入不会高。
小丁晾被单的手一抖索,身形短了。她把头埋在雪白的被单里良久,才问舒兰:
“是不是我同意拿掉宝宝,他就有前途?万一我没有孩子他又变心了怎么办?”
舒兰握紧小丁的手:“不会的。我跟你保证石坚绝对不变心。我可以让他立字为证。”
6
深圳和北京不同。在北京,一沙一花可窥世界。北京是茶,一壶茶是诗,也是故事。深圳则是一副浓墨重彩的几何画,它的时光像它的建筑物造型一样执拗和疯狂。此际,舒兰站在徽州画作下方茫然若失。眼下黄昏,展馆只剩舒兰。灯光像一只趴在身旁舔舐脚趾的兽,寂静里却隐藏着爆破的力量。舒兰忽然想起“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的老句子。画中的徽州和记忆不差分毫,奇怪的是,只有在记忆幻作梦境,徽州才会由简单的“故乡”二字凸显,定格成真实的影像,挥发出麦田、天空、飞鸟与槐花交织的气息。“梦里不知身是客”,徽州对舒兰,不再可有可无;它是她峥嵘岁月纤绳上的那一个死结,再回首,云遮断归途。
1991年秋,舒兰真正见识到了深圳。她陪小丁乘坐公交去妇保医院,沿途高楼矗立、车水马龙。女人们花枝招展逶迤飘过大街。这份喧嚷一下子攫住了舒兰的眼球。她们路过市委大院广场,看见一头埋首撅臀,姿态栩栩的铜牛雕塑。车行驶过,舒兰撇头看:大把洒在牛背的阳光恍如为它镀了层金。舒兰说:
“深圳果然名不虚传,充满开拓进取的力量。”
小丁没有回答。她自上车起就一直抚弄着衬衣的袖扣。舒兰知道她紧张,拍她手背。小丁便靠紧舒兰,上半身斜倚在舒兰怀中。
车颠簸一下靠站停住。舒兰拖小丁落车,她无法确切形容自己的感觉:就好似,这座城市是一只硕长的竹篓,人如尘埃,在里头飘荡却触不到底。究竟有多少直耸入云霄的建筑?尖角圆角方角拱形矩形梯形的。究竟有多少稀奇古怪的泊来品?占据了大小不一装修不等的店面。艳红的三角玫当街怒放,空气中回旋着某个港台新歌星“爱不完”的奇怪腔调。舒兰一下联想到家中时常播的黄梅小曲:似一朵四月桃花,浮在涓涓水面顺流而下,恹恹无趣。和徽州比,深圳多的是情趣,和学府比,它又平添了几份锐利。它就是风情摇摆的异域,装满了罂粟般致命的吸引力。
下了车,小丁清醒过来。攥着舒兰急跑几步,穿行到人行道上。小丁埋怨道:
“舒兰姐,你不要命了?”
舒兰掀眼一望,十几米外即是妇保医院大门。小丁牵舒兰的手痉挛得越厉害,舒兰掌心全是湿汗,有小丁的也有自己的。她鼓励小丁不必害怕,却感觉到心脏砰砰乱跳,来往行人吊眉斜眼瞄着她们。挪到医院门口,俩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背过身子。就这么来来回回磨蹭了几次,小丁累得一屁股坐在行道旁:
“算了。舒兰姐,我不去做了。”
舒兰警觉过来。她飞速扫视周围,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果皮箱上。一条有XX诊所消息的牛皮纸,描绘得天花乱坠神乎其技。舒兰小步跑上前,一把扯下塞进口袋,然后提起塌坐的小丁同向小巷走去。
徽州的巷子古朴、幽长,时光在那里掉了颜色,雨水洗出它诗的模样,它本身就是一个结着丁香忧愁的姑娘。深圳的巷子杂乱无章,临巷屋宇长短胖瘦风格各异。有些楼房主人利用一楼开个小店,摆个烟摊。舒兰找人询问,南方人装作充耳不闻。舒兰无奈,掏钱买了包廉价香烟才换取了诊所的确切地址。那是最邋塌的一幢木楼,几片门板已散发出腐木气息。诊所主人(也就是那个神医)长着一对水泡眼,眼白大半,看人的神气里有些许轻蔑。他的助手年轻漂亮,抹着深绿色眼影,撅起的嘴唇艳如猴臀。
诊所不大,分里外两间,里间黑漆漆看不清楚,外间估摸六七平方,横摆一张写字台,台上压着听诊器、稿纸、消毒药水。右墙角歪歪斜斜竖着一只氧气筒,表皮剥落得不成样子,上面模糊可见XX工业用氧字样。左墙角一台老式冰箱嗡嗡地鸣叫。头顶上空悬着盏不停晃荡的钨丝灯泡,灯色昏黄,映出神医略显疲态的脸。
“把药吃掉。观察半小时。如果东西还未见净,再回来找我。”神医扯下稿纸,刷刷几笔大字。助手接过,到冰箱里掏出几粒白色药片,拿面纸包了递给舒兰。
“这___”舒兰满心疑惑。
助手嘻嘻冷笑一声:“到这儿来的能有什么病?不都是图一夜风流快活吗?”见小丁脸面变色,她又安慰说,“你也别害羞。别看我们这儿小,名声可不小,耿医生治那么多病人,没一个留后患的!昨天还有个女学生过来做,做完了还笑,没人事一样。”
舒兰忘记怎样走出诊所了。外头阳光灿烂,她忽然感觉有点冷。手里捏着包药片,像捏着个手雷。它关系着或一条性命,或一份前程。舒兰喘口气,缓缓打开面纸,几粒药片暴露在阳光下呈出点点黄斑。舒兰扬手一挥,它们在小丁惊诧的眼神里骨碌碌滚到了排水沟。
舒兰说:再槽贱也算一条命。小丁,这个孩子,我们不做了!
7
孩子保住了,石坚回到徽州,再没踏足深圳半步。石坚最后写给舒兰的信说:人生难题,只在决择一瞬痛楚。石坚对生活妥协的速度叫舒兰惊讶。他的雄心壮志言犹在耳,却叫猝不及防的猛浪一下给打晕了。
舒兰落下近一周课程。从深圳回到北京,舒兰没缘由地感觉到不适。脑海里一晃就是深圳的建筑、道路。最后,是离开深圳石坚的侧面:石坚箍着小丁,缓缓转身,扫了深圳一眼,微张了嘴。这形象盘旋不散。舒兰蓦然感觉到她之于石坚,像挟制:她左右了他情感和命运的走向。这一想,她对深圳,竟有了迫不及待的向往。到深圳去成为新的不可遗漏的历史使命。
大三下半学期,开始有学生托关系为毕业分配做准备。学姐里有个叫陈红的,和舒兰关系不错,这段时间忧心忡忡。舒兰问原因,陈红长叹:
“都说读大学等于提前抢到金饭碗,其实哪有这么简单?大家争破头想留在北京进好单位,名额就一两个,怎么分?到时候发配你到哪个疙瘩角拿不咸不淡的薪水,去还不去?”
陈红运气好,不久后分到一个离北京不远的怀县国营企业。这席话对舒兰影响至深:她想去深圳,但如何去去做什么,她从来没深谋远虑过。大四上半年,舒兰接到了陈红的电话,她在深圳。
陈红的个性倔强,国营企业虽然安乐,工资也相对稳定,毕竟一眼就望得见将来。浮云悠悠,岁月还长着呢。她不想一辈子就这么敷衍过去。她有个高中同学想在深圳经营玩具,请陈红过去帮忙。陈红说:
“舒兰,我现在总在想,我们读书为了什么?仅仅是一份好工作吗?年青人,总要有理想,有点追求。我很后悔在大学荒废了四年光阴。”
陈红又说:“你对将来有什么打算?不嫌弃的话,到深圳来帮衬我。万事开头难。我总需要个把能信任、齐心协力的朋友。”
五月初,离毕业还有两个月,舒兰做出一件让人瞠目结舌的事。毕业考试的所有试卷她都没有署名。考试结束,舒兰飞快整理皮箱,订了南下的车票。自然,这一年的X名校论文答辩名单也缺了舒兰的名字。她在学校的近四年,履历上呈现一片荒芜。人们都感觉她疯了。但舒兰明白,自己正沿着脚下的路奔跑,第一次跑得如此欢畅、自由。她踢开顺从的秉性,旁人的目光,一根筋拗到了底。到深圳后,舒兰把东西扔在陈红的出租屋里,打车来到市府大院广场上抚摸那头奋蹄铜牛雕塑,它在夕阳的余晖中光彩依旧。舒兰抚着它的脑袋,一股豪情壮志涌上心头:从此,她要像它一样,在这片陌生的疆土开辟人生的新领域了!她无畏,无惧,全身流淌着新鲜的血液,和昂扬的斗志。
8
也就在那时,徽州离她越远了。舒兰打定主意不站稳脚跟绝不回乡。初到深圳,她只打了两通电话:一通回家报平安。另一通了解石坚现况。逼迫石坚回去徽州,是她不可不做做了又悔的决定。石坚声音低沉,带着对生活投降的倦怠,他现在一家工厂当钳工,收入不高不低,刚够一家人生活。石坚的儿子已满两岁,会四处追着喊他爸爸。石坚说:
“舒兰,我没有梦了。以前我曾想过毕业接你到深圳一块打拼,赚大把钱过潇洒日子。现在,呵呵。”
石坚没说下去。舒兰也沉默。对他的歉疚一言半语不能说清。她想象他的容貌:黑实、有几丝白发、掌心全是厚茧。深圳这片花园,她可以尽情飞翔,石坚却要坐在徽州几千年的廊檐下蜷曲成蛛网上的昆虫,坐等年岁的暮鼓击穿生命。舒兰打个激灵,她承诺似地说:
“石坚,我会赚来大把钞票,在深圳有立足之地,你等我好消息。”
话这么说,事实并非如此。陈红所谓“事业”不过是一间租来的办公室,十来平,四张桌椅,和含括舒兰在内的四个人。这四人个个扮演八臂神童角色:从事设计、采购原料、打版、联系客商、收付承汇货款、提发货等诸多环节。忙到天昏地暗。可在深圳这处机遇与资本实力同等重要的城市,勤勉不是衡量成功与否的标杆,一腔热忱完全可能落得心灰意冷。舒兰负责记账、兼顾结付款项。时常遇见发了货拖款不付的客商,要她低三下四去讨账。其中有个叫王治的本地男人,三十五岁,顶一头“地中海”发,满嘴黄牙——王治喜欢赖款,往往第二批货都售謦了,第一批货款还没回账。舒兰几次讨帐未果。最后一次,舒兰狠下心,直接闯进王治办公室。王治也不恼,请她坐。舒兰正要开口,王治端着杯茶贴近她,忽然一抖,把茶水泼在她胸前,他一面道歉一面拿纸巾来擦茶渍,舒兰直绷绷跳起后退一步。王治沉下百孔,阴阳怪气地说:
“舒小姐。钱么,现在确实没有。全在外头流着呢。”
舒兰的眼泪掉下来了。她走到前台接陈红电话,和陈红说了个大致。陈红愣了愣,叹长气,她说既然这样那快回来,小郑父亲中风他要赶回家辞职不干了。我们搞个小别会。舒兰也愣,问那何总怎么说,工作不能摊着啊。陈红说公司现在欠不少外债何总估计自身难保总之安全最重要你快回来。舒兰撂下话筒,站着怔忡稍许,重又掸掸衣摆,向经理室走去。
这一天在舒兰的历史上不甚光彩。当她揣着五万块沉甸甸的钞票回到公司时,所有人的目光像看救世主。何总当场发放拖欠三个月的工资,余款还一部分负债,另一小部分交给小郑作为爱心捐赠。当晚,他们喝得酩汀大醉,在一场哭笑间,舒兰寻找到安慰自己的借口:为大多数人的幸福想,牺牲一点算得了什么。
那夜舒兰一直梦魇:她颤抖着,任王治肥厚的手掌在她身上游走,然后一睁开眼,瞟见门背后一双冷冷的眼睛。吕刚的眼睛。
9
回忆起来皆往事。16年,花开花谢。站在徽州画下的舒兰已经三十九岁。这十六年,她像陀螺片刻不敢停息。舒兰还记得她送陈红走,陈红也是惘然地回眸望深圳,满面写着“深圳,我不懂你的温柔”的感慨。陈红最终回原单位,她当年办停薪留职,算是为自己预置了退路。陈红说:
“舒兰,撑不下去就走吧。这片冷漠的土地不会为我们异乡人掉一颗眼泪。”
舒兰选择留在深圳。消失了754天18096小时的徽州游回思绪。深圳惨淡的月光下,徽州的影像无限扩大、细化。曲径通幽的小道、路旁洁白的马蹄花、院里被雨露润湿的石头,一样样迎面飘来。她听见远巷内传出的黄梅调,那首脍炙人口的《天仙配》,咿咿呀呀地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屋角上“嘀嗒嘀嗒”掉下的雨水,落在院子的水缸中央。
那一段岁月甚为艰难。舒兰为自己的狂傲付出了代价。因为大学肆业,她比其他人就矮了三分。好在她工作勤勉脑子活络,才能继续在深圳分一杯羹。舒兰报读夜校,下班后急匆匆往学校赶,两年后终于拿到一纸文凭。她盯着它许久,无法形容自己的感觉:她并不后悔当年豪迈举止,人这一辈子,有多少次能自主的机会?只是现实的铡刀太锐利,一下就铡掉了梦想和希望。
之后工作、攒钱、读书。舒兰不谈爱情。她对爱情的释义一直是柏拉图式的,像天边飘浮的霞彩,艳丽、飘逸,不染尘埃。舒兰坚持这种形容:爱,是精神上的交欢,它应该甜美、神秘、让人充满期待。这份对爱情虔诚的期许在混乱日子的交叠中逐渐变浅就薄,最后舒兰意识到:在深圳,寻找不到爱情。
16年里,像跟石坚保证的一样,她赚不少钱,在公司和城市都有了一席之地。当一切都趋近完美时,黑夜却有惆怅雾一样迷漫了眼眶。舒兰的书占据房间的整壁墙,齐整簇新,她只在途经书店时顺手翻查几页,或者索性只闻其名就买回家了。她没有时间看。购置,仅仅为了慰籍心中那一方属于从前简单的时光,为了那个享受安静午后的小舒兰。有时舒兰也去市府广场散步,铜牛栩栩,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围绕着它,他们不会清楚它身前有多大的阻挠,把一批又一批的梦想,填进脚下坚实的水泥地。
10
黄昏敛去最后一道微光,展馆的女孩对舒兰瞅了又瞅。她不理解这位中年妇女为何要站在一副不突出的画作前凝思。她摇动手中的钥匙,示意展馆要关门了。舒兰才惊觉自己伫立得太久。
太久。离开徽州,从到北京算起,竟已惶然20个年头。近年梦里闪现徽州的程度越频繁。依旧碧水寒山,古道深巷。徽州,于记忆长河悄静地、无声息地浮起,像一块残碎的北极坚冰,撞击舒兰曾有过的厌恶,徽州不再单调乏味。她怀想它的日光,它温暖的体温,清澈的溪流和哪怕在一朵波浪中腾跃的石板小鱼。舒兰闭上眼时,徽州是黑暗里一笔笔凭回忆勾勒出的图景,是鼻端残存的气息,她很想一点点地将徽州吸进心肺。可是睁开眼时,徽州却只是远远的一帧画,它在旅游广告与电视剧出现,风景依旧,看上去却陌生得像另一处阡陌,另一排楼宇,另一道巷道了。
第二天舒兰告假。16年,舒兰没有请过假。现在,她要去挖掘记忆根端盘虬错杂的往事。舒兰不在意别人:展馆的女孩不懂她,单位的孩子们也奇怪她家摆放成堆的戏曲碟,他们年轻的眼睛看不见乡愁。从深圳飞回徽州只要2个多小时,近乡情怯,离徽州越近,舒兰就越畏惧。阔别多年,它记得她的样貌么。
舒兰关了手机。她住在黄山脚下的青年旅舍。旅游淡季来黄山的游客不多。吃过晚饭,舒兰站在小平台眺望远方,猛然想到“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徽州容颜未改,被偷走的只是一寸寸碾成粉尘的时光。第二天清晨,舒兰自鸟鸣啾转中醒来,慢吞吞吃过早点,独自去了宏村,沿正街青石板一路走,看层层跌落的马头墙、额枋、雀替、斗拱上的木雕,两旁的民居窗子镂着的花朵在细碎的金光里流动。她感到又温暖又美好。休憩时,一只喜鹊跳到舒兰脚旁,她安静瞅着它笑。
之后舒兰又去桃花源,爬黄山。这些天对舒兰来说是特别的,她心绪平宁又隐藏着点小不安,总觉得什么事没有做而她必须解决。白天,舒兰在徽州小巷间穿梭,总会想起一些童趣时光,忍不住莞尔。等夜幕降临,她却焦躁起来,那天她看电视,看见熟悉的高楼大厦、城市道路,深圳色彩鲜明地扑进眼帘,带着勃勃生气,舒兰一恍神间,它就从新闻画面中消失了。这一晚身在徽州的舒兰梦里全是深圳。
舒兰回程那天是个周末,徽州下着零星小雨。旅舍里的客人多了些。舒兰办理完退房手续往外走,忽然听见两枚熟悉的声音嘀嘀咕咕说些什么。舒兰回眸看:果然是石坚夫妇在教育儿子。石坚瘦得让人心寒,小丁却胖得可爱。他们当中夹立着一位十来岁的少年,正皱眉不耐烦地打量旅舍,说:
“这破地方有什么意思。等放暑假,我就去上海。”
舒兰看见,有一群洁白的鸽子扑扇着翅膀哗啦啦地向蓝天冲去。她终于掏出沉睡的手机,拨通公司人事经理的电话:
“老杨,我今天就回深圳。销假。嗯。徽州还好,有几处不错的旅游景点,有空你也可以带老婆孩子一同来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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