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决定去见秋水时,城市的夜空,已经被无数的灯光纷杂繁复了。
她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蜷坐在的士车后面的坐椅上,眼睛死死的盯着跳表器上显示的金钱数字,急速的行走,瞬间又被红绿灯缓慢下来。她觉得自己能听见,车子轮胎从地上急速磨擦的声音,些微的刺耳。
秋水是北方人,毕业后在北京工作,是一家重型工业厂的营销总监,此次到她所在的城市出差,一个人,从酒桌上退下来,寂静时,打电话给她的朋友,然后她告知她,一定要让秋水请吃一次饭。
她努力的想了许久,都未曾想到过,秋水这名字。他不是她的朋友。但她无意间告诉她,秋水在北京时,曾与他一起喝酒至深夜,相谈甚欢。
她突然就决定,要见见这个陌生至极的人,和他一起喝酒,K歌,散步,在夜色中,重复他与他曾行动过的一切。
她们约好,在书城二楼的咖啡厅,她进去时,手里拿着手机,东张西望,然后一个穿腥红色西装的男子,站起来,对她挥手,她走过去,说:你是秋水?我是丫头。
她们坐在靠窗的位置,外面正对着人流汹涌的十字路口,红灯,绿灯,人行,车行。
他对她微笑,十分干净利落的微笑,轻轻的征询她的意见。她低着头,点了一杯香草奶茶,听见他说:卡布其诺。
这是眼下十分流行的一种咖啡,她曾无数次在不同的地方,轻轻的抚摸着温暖的杯身,然后,一点点啜饮着漂浮在上面,奶白色的泡沫,十分香醇爽口,带淡淡的苦味。那时,都会有一只温暖的手指,轻轻的帮她擦去嘴角余留的白色泡沫,然后摩挲着她的头发,取笑她像个孩子。
她从不曾想过,那些姿势在记忆里,一次又一次的穿越而来时,会如此寂寞寂静,温暖苍伤。
她的手指不自觉的伸出去,攀向那一杯,刚刚被侍者端上来的卡布其诺,透明的玻璃长杯里,白色的泡沫在灯光下,轻轻的漂浮,她无法掩藏眼光里的欲望,抬头看见他微笑的眼睛时,突兀的收回自己手指,转过头,对着玻璃窗外的人群,静静的微笑。
她们聊起北京,聊起他们之间的聚会,然后假装不经意的问他:见过他吗?
她知道他们曾在一起,漫漫长夜,欢笑共饮。于是,她如愿以偿的又一次,听到别人对他的传闻,描绘,他温暖的笑,他白色的衬衣,还有他的真诚豪爽。
她在夜色之中,寂静的发出一条短信,她只轻轻的说:我现在和秋水在一起。
很快,他回:嗯,帮我问他好。
她问:为何不问我好?
他说:我已让你做了我的代言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她沉默不语。然后,他再说:你好,生日快乐。
她觉得自己要落泪,在对面这个陌生的男孩面前,她匆匆的起身,给自己捡回一盘乱七八糟的沙拉,拿一个不锈钢的小叉子,认真的一口一口的吃,半晌,才问他:你要吗?
他微笑着看她,摇摇头,她慢慢的吃完,泪水终于没有落下来,她寂静柔软的地方,又结上了厚厚的疤痕。
她们去K歌房,她欢快的放纵的舞动,吼叫,他一瓶一瓶的喝酒,看着她,那样的张牙舞爪,然后,她点他曾一次又一次唱的歌,把话筒硬塞到秋水的手里,她听见,他深情而别扭的唱:少年,和青草地的芬芳,紫微星指着远方,他用古老的经藏,雕刻时光。。。。
她们在零晨时分,各自打的离去,她与他,结束了寂静的陪伴,他与他,结束了彼此惺惺相习的会面。
她在的士车的后座,蜷坐着,望着慢慢寂静下来的灯光和街道,黑暗里隐隐桔红的天空,行人道上偶尔出现的孤单身影,咭咭轻笑,突然低下头去,用长长的指甲,用力掐自己裸露在外的白色肌肤,直到血液被阻隔,开放紫青的於痕,她在疼痛中闭上眼睛,这才有泪水,慢慢的浸出来。
二
她需要这样的寂静,寂静的时候,一点一点咀嚼她们曾有过的共同时光。
她有一个群,群名叫病孩子,她在群注里这样写着:我们是生活在阳光下的病孩子,看着白花花的阳光,阴冷,反复,振着,伸手可摸的温暖。但是,这一切,与我们又有什么相干呢?只是,还余留渴望。
她在离开他,转身的时候,创立了这样一个群,这个群,是为了离开时的伤痕而创,只是,她一直不知道,这个群,还是为了回忆中的甜美而创。
群里有各色各样的人,心理阴暗,患有绝症,还寂寞的都市人,唯一没有的,只是他而已。
群刚建立时,有一个女孩加入,女孩加入时,申请里十分认真的写着:我只想看看阳光,是如何的温暖。
她对待加入的会员,方式非常的散漫,有时候,只是为了心情,她会毫不犹豫的点拒绝,有时候,亦是为了心情,她却会十分热闹的点欢迎。
那一天,她寂静的坐在电脑前,蜷抱着,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滴,QQ滴滴地叩响起来,她点开,看着她的请求,十分干脆利落的点了欢迎。
女孩叫茹茹,她告诉她,这是她的真名,亦是她的网名。
茹茹剪了一头薄而短的浅发,单眼皮,穿白色的吊带棉布裙子,非常的瘦,脖子下面的锁骨,盛开一个小而深的旋涡,她把手腕抬起来时,她在视频里清楚的看到她手臂上的累累伤痕,用刀片,细细的切割纹理,浸出血珠,然后留下疤痕。
她对她微笑,告诉她,这是她唯一轻松而又快乐的方式。
茹茹来到群里的时候,只喜欢跟她讲话。茹茹说,跟你讲话,就像隔着玻璃面对阳光,只能这样看着,感觉温暖的热度,却又如此的冰冷沁骨。
她陪着茹茹在群里嬉闹时,便会这样,冰冷的微笑。
很奇怪的形容词,但是她和茹茹一样,微笑都没有温度,只是扯开嘴角,微微向上,露出牙齿,眉眼弯弯。
很久以后。
很久也不过大概是一年多,茹茹突然就这样离开了,暗淡的明亮的眼睛,在群里,就这样无神的看着阳光。
她内心,不曾有过慌恐,她觉得,茹茹应该是去到,跟阳光一样细致温暖的地方,不用春暖,花也热烈的开放。
茹茹就这样突兀的走了,带着对她了然的微笑,明亮的观望,不说一言。
茹茹的故事,就这样没了结局,抑或是不需结局。
只是,曾经,茹茹轻描淡写的对她说,她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活着不过是等待死亡,来的时候,就注定了要比别人早些离开。
是的,离开。这样的时刻,她打下这些文字时,不由想起茹茹,想起她那样努力的微笑,想起她把吃药的钱省下来,给病孩子群充年费,想起她洁净瘦削的脸上,那一双大而黑的眼睛,想起她的微笑,她说,活着,也未必是幸福,也未必不是幸福,一切,只需要我们自己感悟。
而幸福,是需要,契机的。
三
她有时候,十分后悔,带他去仙湖。
她觉得,他们的机缘,隔着那么遥远的距离,只不过是,为了她把他带到仙湖面前。
她是先认识他的,那时候,他不过是网络中的一个ID,面无表情的在棋室里来来去去,她和他说起时,她是这样形容他的,她说:瑞雪就是一个小老头,不苟言笑,严谨,认真。
后来,才知道,他认识瑞雪,他们是一个地方的人。他摸着她的头,笑着对她说,瑞雪是一个很认真的孩子。
那时候,她们都当瑞雪是一个孩子,因为他们曾经的熟悉,她待瑞雪十分的好。
瑞雪从遥远的地方,来到她待的城市时,打电话给她,她不知那根神经搭错,她说:好,我们在仙湖见面。
她刚刚下早班,穿着黑色的套装,黑色的高跟皮鞋,头发挽起,扎一朵深蓝色蝴蝶结,然后,她看见瑞雪,十分的瘦,眼神安静,从公交车上下来,拎着报纸,和找工作的简历,对她羞涩的笑。
她们一起,在树荫之下,爬山。中途,她脱掉细高跟皮鞋和丝袜,大口的喝瑞雪早就准备好的矿泉水,然后,十分自然的让瑞雪,帮她拎着皮鞋和丝袜,光着脚丫在溪水之中,继续向上。
在一棵树下休息时,瑞雪送她一个玉镯子,晶莹的白,在阳光下,闪着十分温润的光芒。
她带瑞雪去她常去的寺庙里听晚课,然后,她跟师父问好的时候,对瑞雪说,这是寺院里的师父。
然后,她们在仙湖边的椅子上,安静的坐了许久,看湖面上惊起的白鹭,追逐嬉戏。
她们下山,一起吃饭,坐上公交车,各自回家。
很久以后,瑞雪告诉她,他开始信佛,拜了师父,在炎热的夏季斋戒时,微笑着看蚊子停留在他赤裸的手臂上,吃饱喝足,翩然离开。
她便抱着电话,咭咭的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然后十分得意的打一只蛟子,手掌拍击的声音,从电话里传送过去,只听见瑞雪,十分认真的念阿弥陀佛。
瑞雪喜欢喝茶,喝茶时,常常点青山绿水。
汶川大地震时,瑞雪跟着佛教团体,去了四川的什方,戴着口罩熬煮了一星期的中药,然后推着散发给收留在安置点的人们。
他曾目睹,一具一具变形的尸体被并排安放在广场上,盖着白色的棉布,裸露的肌肤青紫难看。
他从四川回来时,没有说一句关于地震的话,他只说,他回了趟家,看了下父母,然后狡黠的说:在城里遇着他,一个人,一层不变。
他说:在灾难还没有出现的时候,我们应该学会,如何面对真实。
那一刻,她只觉得无法逃避,这坏坏的孩子,后来,被小偷光顾两次,丢掉工作,揣着钱在女友的楼下彷徨,现在,认识一个年龄天真的女孩,陪他一起沉沦在寂静的世界里。偶尔会发信息给她:猪猪,你收留我吧。
他一直叫她猪猪,在任何时候。
又,她在午睡未醒时,他打来电话,她睡眼惺忪地抱怨:没睡醒不安逸,赶紧发红包。
他秒发一个红包,打开一看:200元。
她惊吓之余打电话过去说他,太土豪了,简直不是过日子的料。
他笑笑:200是上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