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我不知道因何会这样。公元一四五八年的夏天,一夜之间,我丧失了我最亲爱的妻子和两个儿子。在这之前,没有任何征兆表明即将天降灾祸。我慧丽贤淑的妻子,傍晚时还曾为我煎制了一份七成熟的牛排,而那时候我聪颖活泼的孩子们,正在后花园的草坪上嬉戏。老管家莫里多夫为我准备了最骠壮的马,我拥抱亲吻了妻子,嘱托她明天午后煮好咖啡以招待我的两个朋友。一切如常。
然而第二日我折返家中,眼前的情景简直惨不忍睹。妻子穿着雪白的睡衣,倒在血泊中。孩子们被活活掐死。老管家下落不明。剩余的仆人个个战战兢兢口齿不清。我无法确知在我离开的这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结果赫然:我最爱及最爱我的人,都死于非命。
公元一四五八年的夏天,我瘫坐在妻儿的墓碑前,呜咽的山风将我的金发吹得乱七八糟。我紧紧抱住墓碑,抱住我的从前。——一个年轻有为,英俊快乐的庄园主。
人们叫我路易。这一年夏天,我的一切梦想,希望,乃至彬彬有礼的个性温婉谦和的态度,都被埋葬在妻儿的灵柩里。
公元一四五八年,里昴的街头多出了一位衣着华丽的醉汉。秋风亲吻着我的嘴唇,它像舞会上曼妙的少女,将它饱满的胸脯紧紧贴在我的脸上。
B
路易是个醉生梦死的青年人。他拥有魔鬼都赞叹的漂亮金发,澄蓝色眼睛和雕塑一样的轮廓。他也拥有污移不堪的衣襟和从骨子里钻出的浓烈的酒精气味。他的浪荡和他的美貌同样出名。
我习惯了这种打发生活的方式。虽然我知道鲜红的葡萄酒和伏特加腐蚀我肉体的区别只在于速度快慢。我无所谓。
整个寂寞的冬天,我和数不清的女人关系暧昧。女人们在黑暗中发出熊一样的喘息,她们海藻般的头发垂落在床沿,像一团乱舞的蛇群。我骑在她们身上,寻找灵魂的释放出口。更多时候,我希望这种短暂的官能刺激能让我永远沉睡。然而每一次的结束,都把我拽回现实。我把大把公爵夫人塞在枕头下面的金钱,抛掷在妓女的漂亮脸蛋上。
她们喜欢我。我知道。
我眼里只有交易。所以,我仍然空虚。
这种空虚慢慢积淀下来,像一辆重型坦克压在胸口。直到某一天,我突然想到死亡。
C
死亡是一种解脱。
当暗红色的血液类似一条弯曲的长蛔虫沿经我的手腕爬入土地时,我感到无比轻松。我躺在坚硬的石头上,悠闲地仰视夜空里的繁星。慢慢视线模糊进而呼吸艰巨,我努力调整姿势,并安装面部微笑表情。我确认我亲爱的妻子孩子需要一个有力的拥抱和温暖的笑容。
忽然恐惧。
公元一四五九年的某一天,我替自己执行死刑的最后一刻,眼光瞄到一只正在飞舞的蝴蝶。星光下它翅膀上的花案像一颗晶莹的泪珠。我的眼泪蜿蜒流下。尽管是行尸走肉地活着,也胜过消失无迹。
勒斯达问:
“假如一个僵尸的血液能让你重新复活,并且享有永生的权利。你会不会选择重生?”
我用行动回答他。我伏在他割破的手腕上,大口啜饮。随之我身强体壮精力充沛。
我的门牙开始变得尖锐。我卷起舌头舔食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道,它们如同成熟的浆果,甜美粘稠。
现在,我是吸血鬼路易。
D
勒斯达喜欢我的全部。包括每一位与我关系暧昧的女子。
他爱上我的英俊多金,与她们的鲜嫩。
寂寞制造的游戏屡试不爽,勒斯达相当快乐。女人们在游戏中丧失了主动权,她们容颜枯槁,颓靡地倒在深情相拥的陌生男人怀里,向地狱迈步而往。
我自幼受的良好教育不允许我如此放肆。我如此渴望鲜血,又如此惧怕冲破人性的约束。克制的折衷方案是寻找替代品,从老鼠到鸡鸭等一切动物。勒斯达笑容可掬,他断定吸血鬼的本性能征服伦理道德。他慢条斯理地举着透明的高脚杯,里面人血的芳香涤荡在整间大厅中央。
仆人们终于发现这个秘密。熊熊烈焰映衬着他们恐慌变形的脸。他们擎着火棒目瞪口呆。而我竟然无从辩解。
勒斯达如同鬼魅,挽着我的胳膊。
我烧了屋子。这里不再是家,从勒斯达入住的那一刻起,这里就成了谋杀掠夺的死刑场。
但我无法离开勒斯达。我们彼此需要。
E
一五五七年的马赛满目荒夷。遍地流离失所的人群,炮火中幸存的残垣断壁以及漂浮在海面的臃肿饿殍。
我发现一个女孩。大雨滂沱的夜里,她孤孤单单地平卧在冰凉的地板上,目光游离面色苍白。她絮絮地恳求:
“救我。”
我无法拒绝她对生命的渴望。我挽起袖子,像勒斯达救我那样炮制出一个新的吸血鬼成员。我叫她:克劳蒂亚。
克劳蒂亚才九岁,她漂亮,聪敏。有一头天生的金色卷发,清澈的眸子,还带着天生的贵族气质。她成为我和勒斯达的宠儿。我们给她穿最漂亮的裙装,为她高薪聘请钢琴教师,教她如何像一个公主那样举止有素。
克劳蒂亚非常聪明。若干年后,她的举手投足温文尔雅,除了形体,她已是一个妩媚的少女。
某一天晚上,小小的克劳蒂亚坐在钢琴旁,眼泪汪汪地问我:
“路易,为什么我不能拥有正常人一样的躯体?”
“吸血鬼注定永远拥有初时的容颜。”
她揽住我的头颈:
“路易,我爱你。”克劳蒂亚说,“可是我厌倦做一个吸血鬼。”
F
克劳蒂亚送我一份礼物。女人名叫琳达。
琳达优雅地从沙发上缓缓站起,微笑着和我握手。她的指尖柔软温热,声音也是:
“你好,吸血鬼路易。”
琳达让我想起一些往事。庄园,草坪,春风,调皮的孩子,还有坐在秋千上白裙飘飘的妻子。
我没有动手。这让克劳蒂亚感觉十分困惑。她站在椅背上,仔细搜寻我眼睛的秘密。
之后,她把琳达交给勒斯达。令人费解的是,他同样放弃吸食她的血液。
克劳蒂亚开始焦躁不安,她清澈的眸子里盛满杀机。拥有天使童颜的克劳蒂亚,内心的嫉妒像羊齿草一样蔓延,边缘是细密的矩齿。
琳达赢取我和勒斯达的完全信任。她作为异类生活在我们中间,却轻而易举地俘虏了吸血鬼的心。
一五五八年初春,琳达的尸首在卧室被发现。矛头直指克劳蒂亚。
我怒不可抑。克劳蒂亚伫立在一滩血渍旁,眼泪汪汪。她一再强调自己不曾杀死琳达,这种陈述引发我更深的愤怒。我目光犀利立场强硬。勒斯达默默无语。克劳蒂亚不再是美丽的小公主,她破坏了我们之间的友谊。
勒斯达说:
“去废都吧。去僵尸城进行一个了断。”
夜里,春雷轰隆隆地驶过,克劳蒂亚蜷缩着抱住自己。春寒蚀骨。
G
僵尸城设置在巴黎一座古老的教堂内。灰褐色的教堂年久失修,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妇人,用灰格子方巾包裹住自己的头颅。我们推开隐蔽的后门,从暗室楼梯拾级而下。生活在巴黎的人们大概永远也不曾想到,这座浮华的城市下面栖息着一群吸血鬼。
法官判决得很迅速。因为克劳蒂亚拿不出她没有杀人的证据。吸血鬼有自己的办事原则,对于不吸食血液却无故戕害的行径,律条上规定得清清楚楚。克劳蒂亚必须去天井接受极刑。——当黎明的第一缕阳光垂直照射,接受惩罚的吸血鬼将灰飞烟灭。
我的心情说不出的复杂。克劳蒂亚被架走的那瞬息,她怨懑地盯着我,眼睛已不再明亮纯澈。她摇晃着卷曲的金发,叫嚷:
“路易,我没有杀琳达!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不相信我?”
接受死刑的过程迟钝而凌厉。我看见清晨的第一缕曙光,倾斜地照射在克劳蒂亚的身上。小小的克劳蒂亚抱着双膝,大口喘息。她紧紧靠在井壁,尽量避免和阳光的直接接触。然而一切徒劳无功。她的嘴唇逐渐变得苍白,脸上像被浇铸了一层薄沥青,恐惧令她的脸型扭曲。克劳蒂亚的手臂,已呈现出石灰的色泽。当阳光越来越温暖地覆盖住天井的上方时,克劳蒂亚的全身,都已经完全变成了细末。她突然扬起脸,右眼角悬挂着一颗泪珠,反射出太阳的熠熠光辉。克劳蒂亚朝我抿了一下嘴唇,她说:
“路易,我不是凶手。我只是爱你。”
她的脸也慢慢地融化在阳光里。炽热的阳光张开双臂,流沙一样迅速吞噬了克劳蒂亚。
公元一五五八年的春天。我亲手将克劳蒂亚送上绞刑架。她本来是由我创造出来的,现在则被我毁灭。
H
我恢复到与勒斯达相伴相依的生活。克劳蒂亚的离去,对他没有造成任何影响。战乱之中的法国,更容易寻取到愿意献身的常人。乱世,生不如死。
勒斯达十分愉快。源源不绝的新鲜血液让他神采奕奕气宇轩昂。他常常凝视我,说一些溢美的言词。他珍惜我的美貌更甚于己。
公元一五六七年,我在克劳蒂亚的枕头里发现了一本厚实的日记。日记里的字迹凌乱潦草,但基本可以读懂。公远一五五八年柳枝抽新的日子,克劳蒂亚记录下这样一段文字。
“我是从路易的体内分解出来的。起码我自己这么认为。路易爱上了琳达。我能从他的眼神里看见点燃的爱火。勒斯达似乎也十分喜欢琳达,不过他的热情像是伪装。我要帮助路易,仅管我妒忌琳达能分享路易对我的爱。”
下一段。
“今天我在勒斯达的血浆里投放了安眠药,不幸被他发现。勒斯达的眼神古怪恶毒,我越来越觉得,其实并不只我一个人在妒忌琳达。”
落款日期是琳达死亡前一夜。
我悚然而惊。回头,勒斯达不知何时阴森森地站在旁边。
“现在,你都知道了?”他噙着笑,问我。
我扑上前和他殴打。我第一次大打出手,勒斯达并不主动进攻,只一味防守。激战中,他被我推倒在地。我跳上去,揪住他的衣领,勒斯达的鲜血顺着嘴角流到下颌,我握紧拳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勒斯达微笑着:
“路易,你不能杀我。你是属于我的。”
我愣住,扬着的拳停顿在半空。
勒斯达推开我,站起身,拍拍礼服上的灰尘。
“好了路易。你是个吸血鬼,怎么可以对人类产生感情。”
“那克劳蒂亚呢?你为什么要陷害她?为什么?”
“你也看到了。”勒斯达朝日记瞥了一眼,“她想害我。何况我必须找到一个替死鬼。”
I
我再次来到僵尸城,恳请法官把我投入到天井里毁灭。我象征着灾难,不论是为人还是作吸血鬼,我都只会给身边的亲人带来灾祸。
僵尸长老引领我穿过长长的甬道,来到一座空旷的大厅里。这里摆放着上千具石棺。
“路易,这是吸血鬼睡眠的地方。你可以选择永生,但不介入尘世。”
石棺的长度,刚好容纳下一个完整的我。我平躺在棺内,听棺材阖闭的“吱吱呀呀”声,眼前一片漆黑。
现在,我被永世地锁在这具石棺内,不能,也不愿再当一个活生生的吸血鬼。
J
公元二零零四年。春。
一行游客来到巴黎参观现今保存最古老最完好的教堂。从后门乘坐电梯直通地下,到达辽阔的大厅。游客们兴致勃勃,围绕一具石棺展开七嘴八舌的讨论。石棺内的男子面容英挺,他身体赤裸。奇怪的是,全身竟找不出一处腐烂的迹象。导游指着石棺上铬刻的字介绍:
“路易,达克。生世不详。卒于公元一五六七年。迄今保存完好,是我国发现的唯一一具干尸。具体情况有待考证。”
人群中挤进一个年轻男子。他静静地望着我,微笑。我听见勒斯达熟悉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路易,你还活着。你永远逃避不掉吸血鬼的命运。”
K
在我沉睡的数百年里,或许吸血鬼家族曾发动了一场战争。战争很惨烈,只有少数吸血鬼存活下来。他们迁出教堂,避世而居。
L
“请你们为我们祷告,因我们自觉良心无亏,愿意凡事按正道而行。
我更求你们为我祷告,使我快些回到你们那里。”
——《圣经 . 希伯来书》一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