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无脚鸟之死

啼妃

　
　　
　　【启】
　　
　　死，已成定局。
　　
　　这是慈城最高的一座建筑，建于二十一世纪新千禧年。二十四层高楼耸入云霄。衣、食、住、行，万千繁华，至上尊贵。这座建筑被命名为“汇金大厦”。一切，都那么言简意赅，态度明朗。
　　
　　汇金，当今世界，千万人所想，所向。
　　
　　夜就要降临。城市的夜晚，像一个亟不可待等待上场的舞娘。处处的霓虹灯闪烁，讨好巴结逢迎谄媚，为开启声色，鞠躬尽瘁暖场。杨过穿着一身暗绿色的运动装，站在二十四层顶楼的空地中央。他不会跑到边缘去引起他人关注。他决心已定，他会勇猛，迅速！他只是希望天边最后那一抹带着光亮的流云，把他的祝福带给母亲，从今天开始，母亲将生活在这个城市的西城区，就在眼前这片流云之下。
　　
　　城西，其实是慈城的棚户区。拥挤、贫困、肮脏、落后。但是母亲选择离开市中心她和他的家，去嫁给城西的老李。老李开着一家破破烂烂的摩托车维修铺子。从此，母亲甘愿吃喝拉撒都追随老李，在城西那家摩托车维修铺子。母亲走的时候说，我永远不想再看到你。一切，都那么言简意赅，态度明朗。
　　
　　希望你跟着老李幸福，妈妈，我没有对不起你。杨过祝福母亲，但没有忏悔。我写了五十六部小说，妈妈，等你老了，你也许会有时间和兴趣读，就当是我还陪着你。他又想起小姨和陈合。小姨你要帮我照顾妈妈。陈合，你在哪里？
　　
　　天正式地暗了。慈城西城区一家叫做悦来食府的百姓家常馆子里，母亲和老李，各自穿了一身干净旧衣服，在接受一帮贫民亲友的祝福。老李是没结过婚的，他的喜悦和慌乱，好似今生兑现了前世。有一个满脸汗油的壮汉举杯敬母亲和老李的酒。老李双手捧着杯，嘴巴咧到耳后根，赶紧欠身站起来。母亲也斯文笑着端起酒杯来，老李站起来，她便也站起来。她忽然只觉心头一跳，眼前一黑，不由自主一个趔趄，手上杯子里的酒便泼洒了些出来。她努力定定心神，喝下这杯酒，落座。说时迟那时快，左胸那块，好似被人捅了一刀，清晰地感到汩汩热血唱着欢歌前赴后继涌出来。她克制着，仍旧斯文笑着应酬。无奈痛越来越剧，血越来越多。她终于软在酒席的椅子上，她再也忍耐不住伸出左手捂住感觉血流如注的胸口，她大喊一声“过儿……”人便已溜到席面底下去。
　　
　　黄昏最后一缕光。杨过在汇金大厦二十四层高楼顶的空地中央，向着西天那一缕光迎风奔跑，他跑到边缘处，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跳！呵呵……他展开双臂，绷直双腿，昂起头，发出一声由衷欣慰的笑声。
　　
　　杨过还没有落地时，听到人群当中的无数惊呼。“噢……”“哎哟……”“天啊救命……”“有人跳楼……”那是下班的人流，那是放学的人流，他们看见杨过以飞翔的姿势，告别这个城市，告别这个人间。
　　
　　呵呵……他继续以俯冲的姿势飞翔，他听到了，也看到了，在所有的目光和惊叹之上，他发出最后一声轻笑，开心、酸楚，都不计较，他徐徐，往来生着陆。
　　
　　杨过摔在汇金大厦西面的停车场空地上。在一圈奔驰宝马的包围之中，在一片灯红酒绿的照耀之下，一只无脚鸟飞过，呈给人间，一朵巨大的血色玫瑰。他那穿了一身暗绿色运动服的身体，就像是玫瑰的花柄，那两厢斜伸出去的手臂，是两片绿叶。而玫瑰的花朵，自他的身体之下，缓缓地先是蔓延出小小一滩，然后迅速扩张茁壮，层层叠叠，气势汹汹，开成一派凄厉的壮丽。
　　
　　安保人员急促的口哨声，救护车揪心的鸣叫声，围观的人流七嘴八舌询问感叹声……众多声音，一起在这个暗夜刚刚降临的时刻，齐聚汇合。
　　
　　杨过在慈城的西方天空，驾着一朵云，微笑地看着这一切，然后拂袖而去。他飞过悦来食府，看见母亲被老李扶在椅子上，左手抚在左胸口处，一副极其痛苦的样子。杨过略一踟蹰，想起自己再无人间心肠，便再微微一笑，驾云离去。
　　
　　
　　

啼妃

【从前：壹】
　　
　　一九八四年，九月金秋。杨子轩与杨丽珍这对同姓夫妇喜得贵子。
　　
　　虽然只有一点点路，但离休干部杨国强动用他的专车，从第二人民医院接儿媳与孙子回家。到家了。杨子轩双手十分慎重地抱着孩子下车，没法再腾出手来搀扶妻子。杨丽珍慢慢从车上挪身下来，对丈夫说，“我没事，让我自己慢慢来，你把孩子抱好喽……”
　　
　　身材高大的杨国强亲自立在西路口上迎接。慈城西路，那时候是一条林荫覆盖、贵族气息浓郁的马路，完全没有现在的喧嚣和杂乱。在路口有几幢红砖褐瓦斜坡屋顶的房子，被称作“老革命宿舍”。
　　
　　杨国强就是一位老革命离休干部。儿子杨子轩在慈城师范专科学校当音乐老师，儿媳妇是慈城最平常老百姓家的女儿，初中毕业生，嫁过来的时候，连正式工作都没有。杨国强后来动用关系将儿媳妇安插在一家糖烟酒副食品单位站柜台。杨国强是开明平和的老人，他只希望他们夫妻恩爱，家庭和睦。他的妻子很早就下世了，因此，他对儿子杨子轩的约束不是特别严厉。怜儿早丧母。
　　
　　杨国强本来带着儿子住在老革命宿舍三栋203，一套虽然陈旧，但足够宽敞的两室一厅，煤卫俱全。但杨子轩二十三岁就结婚，刚参加工作不到两年，完全不够单位分房资格。儿子结婚，多出杨丽珍一个人，本来也够住，但杨国强看出他的心思，便通过协调，又拿到老革命宿舍里一个十五平米单间的使用权——那是以前，用来给老革命干部的一些特殊警卫人员或是执笔杆子加班加点的秘书干事住的。杨子轩杨丽珍小夫妻恩恩爱爱住进这个十五平米的小单间，只是伙食还和父亲在一起。杨国强把原来儿子没结婚时住的那间小房间做了书房。
　　
　　杨国强在路口迎接着，满面笑容从杨子轩手上将襁褓卷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孙子抱过来。孩子从医院出来到现在，到家门口，在爷爷手上，首次发出一声嘹亮的啼哭，仿佛为全新的生命，放一挂胜利昂扬的鞭炮。
　　
　　“哦，我的小乖孙子，咱们到家了，走，咱回家了，看爷爷给你买的什么……”杨国强欣慰地哄着孩子，杨子轩一手拎着暖瓶脸盆之类的杂物，一手搀扶着杨丽珍，一起上楼去。
　　
　　杨子轩拎着暖瓶脸盆，一径往单间走去。杨国强抱着孩子停在203门口，“先来这儿吧，子轩，你掏钥匙开门。”
　　
　　一家子进门。杨国强为孙子新买的一只颜色鲜艳式样新颖的婴儿摇篮车，停放在门厅中央，杨丽珍赶紧开口，“谢谢爸爸”，杨子轩也高兴地摸着婴儿摇篮车，准备动手将它搬到单间那边去。“哎，别动别动，就放这，要不子轩你把摇篮搬进大卧室里去。”
　　
　　杨子轩和杨丽珍相顾一楞，杨子轩再走到平常父亲起居的大卧室一看，自己和杨丽珍单间的双人床被调换过来，安放在这里。
　　
　　“我的乖孙子，你们是生机勃勃的一家三口了，爷爷该给我孙子挪地方喽……子轩，丽珍，你们就住这，地方宽敞点，带孩子起卧也方便些。我老头子睡单间，自在。”杨国强说。
　　
　　“爸爸，您的心意我们领了，这不好，这不好，怎么能让您一个人睡单间去……”杨丽珍说。杨子轩嘴张了张，想说什么，没说出来，看了父亲一眼，迅速将有些湿润的眼光低下去，喉结处上下滚了滚。
　　
　　“好得很好得很，饭我还是要和我孙子在一起吃……丽珍啊，你看子轩妈妈去世的早，你没有婆婆，我们家怠慢你，你坐月子，还要劳动你母亲呀……不如就将亲家母接过来住书房好好照顾你们母子吧？”杨国强想得很周到。
　　
　　襁褓中的婴儿，似乎也为爷爷周到的考虑受到感动，又大声啼哭起来。杨国强嘴里“哦哦，乖孙不哭，呵呵，是饿了还是尿了……哎子轩丽珍，孩子取名了吗？”杨丽珍与杨子轩相视一笑，这回杨子轩答道，“还没呢，爸，要不您给您孙子取个名吧，我读书时，人家都说我爸给我取得名好，文雅的很……”
　　
　　“呵呵，我一个部队出身的粗人，仰慕风雅也只有指望儿孙喽，子轩，其实你的名字，不是爸爸取的，是你妈取的，你妈才是个喜欢读书的雅致人哟……可是她，是过于雅净了，不得长寿，年轻时，我也……对不起你妈……哎，不说这些歌陈芝麻烂谷子，我看我乖孙子就叫杨过吧，杨过是金庸大作《神雕侠侣》里一个大英雄的名字，也算我附庸风雅一回吧……”
　　
　　襁褓中的婴儿，仿佛听懂了爷爷的话，再一次振手振脚中气十足地啼哭起来。杨国强满目慈祥，满心欢喜，逗弄着孙子，“哦哦，我的乖孙，杨过，小过过，不哭，不哭哦哦……”
　　
　　杨子轩与杨丽珍夫妻相对，互看一眼，两个人心中，同时“咯噔”一愣。
　　
　　

啼妃

【当前：壹】
　　
　　老李想不到，自己年过半百的新婚喜宴，成了替杨丽珍儿子收尸的残局。杨丽珍在席面上忽然心痛不已的时候，她儿子杨过就从汇金大厦二十四层楼的顶上跳了下来。
　　
　　老李和杨丽珍认识，也有两年多了。他知道她是个苦命人，性格又太强。结婚这天早上，他去西路老革命宿舍，是想和稀和稀他们母子关系。自己结婚多了老婆当然好，可也不能叫人家小伙子杨过从此没了妈呀，让杨丽珍从此没了儿子，那更不行。这本来根本就不矛盾。他诚心诚意地招呼了杨过，让他今天跟他到城西摩托车维修铺子去，喜烟喜糖瓜子花生的，他都备着呢。可这读多了书言语极少的孩子，对他礼数不缺，但心是冷的，那神情撂着——不屑一顾！不屑一顾老李不就是不屑一顾他妈吗？老李和他妈都扯了证了。
　　
　　事后老李劝杨丽珍的时候说，你要是那天早上不说那句狠话就好了。不要看老李一个粗人，看问题实质还是蛮透彻的。杨丽珍在随老李离开老革命宿舍时，对儿子杨过说“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儿子一直都斯文，从来没有半句和母亲叫板对抗的话，但也从来没听过她的话，遂过他的心意。可这一次，他就听了她的话了——永远不见！
　　
　　杨过盖着白布的尸体横放到杨丽珍面前时，她整个脸颊已经刀削斧刻般凹进去，一边一个，盛着痛与恨的漩涡。她没有眼泪，也无法嚎啕，也拒绝老李的搀扶。她走到杨过的身边，伸出一只手去，摸到盖尸布的边缘。她没有马上掀开盖尸布，将目光移到了白布盖住的儿子的头脸上。清晰的轮廓在白布之下，依旧如此熟悉。那高高的鼻梁，突出眉骨上浓黑的眉毛，棱角分明的唇形。杨丽珍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的脸，仿佛他幼年时，她无数次凝视他宁静的熟睡。她似乎感到，白布之下，儿子的呼吸起伏，依然清晰可辩；随着呼吸的错落有致，儿子那类似女孩般的干净气息，也依然清晰可闻。
　　
　　“杨过，你没有死，过儿，你吓妈妈的。”错觉引导着杨丽珍，她就要揭开盖尸布了。仿佛这是一个母子和好的庄重仪式，只要她像从前为了催儿子起床上学，掀开他的被子一样揭开这层白布，她的生龙活虎的儿子，就会一跃而起，然后搂住她的肩头，安慰地对她说，“好了，妈妈，没事了。”
　　
　　“别，丽珍，别，别看了……”一直陪在杨丽珍身边的老李，这时忽然伸出一只大手，阻挡着她准备揭开盖尸的手。他怕她看了受不了，反正都说过永远不见。
　　
　　“老李，别拉我，我儿子没死，你没看见啊，他有呼吸……”杨丽珍挣扎着。老李死死拽住她，不松手。杨丽珍觉得儿子有呼吸，不过是时间长久地眼盯一处，将自己的呼吸起落，当成盖尸布底下儿子有呼吸了。能换吗？能换她情愿跟他换个过儿。
　　
　　这时走过来一位手戴白手套、身着灰色工装的年轻女子，她是慈城殡仪馆员工陈合，她的工种是理容。看过日本电影《入殓师》吗？就是专门给死者梳妆打扮整理妆容，让他们以体面的形象踏上最后归途的人。
　　
　　“李叔叔——您是李叔叔对吧？我听杨过说起过您，请让杨阿姨见杨过最后一面吧……请您放心。”陈合对老李说，老李死死拽着杨丽珍的手慢慢松开了，他点点头，又摇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是你？”杨丽珍看到陈合，表情好似遇到一个与他儿子一路同行的女鬼。
　　
　　“是的，杨阿姨，是我。搬家不久，我妈妈出车祸死了，没有另外一个理容师为我妈妈这个殡葬理容师整理妆容送她上路，只能是我。我现在接替了我妈妈的工作。见见杨过吧，我尽了全力。”陈合一边说，一边像是展示一件作品一样，轻轻掀开了白色的盖尸布。
　　
　　他，曾是她倾心仰慕的恋人。不得已，劳燕分飞，却在这里，亲手送他，踏归途。
　　
　　杨过飘逸地立在殡仪馆外面烟囱的最高处，带一丝流连怅惘地向人间张望。李叔叔真的很爱母亲，这我就放心了。陈合，原来你在这里？妈妈逼你们搬走，你果真就信守诺言再也不找我？你爱我吗？你走了以后，我又写了九部玄幻小说，那个优盘里存了四十七部给你，《赤霞魔咒》、《枯骨传奇》、《僵尸列传》……你每一部都看了吗？殡仪馆烟囱里冒出来的浓烟滚滚熏不到他，设置了障法似的，快到他身边就飘走，蓝天白云宽广和蔼，悠悠依托着他，令他丰神俊朗，宛若仙子。
　　
　　白色盖尸布底下的脸，丰神俊朗，宛若仙子，只是静静闭目。杨丽珍心中凄楚，忍不住伸出手向儿子脸上摸去。“杨阿姨，不，不能摸。”陈合向前一步，阻止杨丽珍。一切均是幻象。头脑中忽然闯进儿子自二十四层高楼跳下，摔得血肉模糊的脸，杨丽珍的左胸口，再一次剧烈疼痛起来。她将那伸出去准备抚摸儿子脸庞的左手，捂住疼痛难忍的胸口，她又望着停尸台上儿子那被陈合精心修补整理化妆成型的丰神俊朗的脸，心中涌起千般滋味，冲到眼眶里，化作一度以为几乎干涸的泪水，汹涌而出。她热泪滚滚再望向陈合，忏悔、心酸、感激，尽在不言中。
　　
　　陈合和老李一起扶住杨丽珍。待她稍微平静一点儿，老李声音沉重地说，“丽珍，我看这事，得通知过儿他爸爸，这毕竟不是你一个人的儿啊……”
　　
　　杨丽珍本来情绪稍稍回缓，听到老李如此说，一楞，复又再度起伏起来，她咬紧牙关，紧紧揪住左胸前的衣襟，半天，才迸出一句，“过儿的爸爸？呵呵，杨子轩？呵呵呵呵呵呵，他两个儿子都死光了，他是断子绝孙的人了……”
　　
　　老李再度摇摇头，叹息一声。他和陈合扶着杨丽珍到边上的椅子上坐下，他掏出一只破旧的黑色手机，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杨丽珍和陈合说，“我给他小姨打电话，得叫过儿他爸知道……”
　　
　　杨过在天上看着这一幕，再度对老李涌起感激之情。忽又想起，现在自己是任何情感一并也无的仙身，顿收流连之心。可是，爸爸……他心里喃喃道，真的很久没有见过爸爸，他该去拜别他一下。幻象中，他衣袂飘飘，往慈城的城市东方飞去。
　　

啼妃

不定期更新贴帖中。年后进入新的忙碌期，身不由己。四个月要出六本儿童汉语的教师用书，有时候会议上我也很想甩袖而去，急功近利的外行人，恰恰是……我没法说。我也不想因为对方的无知过分而泰然粗制滥造，尽可能去做到可以做到的到位吧，即便在很多人眼里是被人当傻子似地欺负了，毕竟我也还是混了粥饭。想起张国荣在《霸王别姬》的电影里，只是一个由导演控制的受着诸多约束的演员，仍旧演出了无可替代不能复制的自己，为什么我不可以在一本又一本赚俗人烟火的教科书里，将自己巧妙地不灭地融进去呢？每一样教学道具，每一款课堂活动，我要跳你们看不见或者说看不懂的舞蹈，在这局限之中困顿之中！胡说八道的帖子最适合藏身在回复里了，哈哈……永怀少女之心潇洒放肆贞净，努力适应成人世界的虚假残酷规则！see  you  ！

令箭

啼妃

　　【从前：贰】
　　
　　好时光易过。转眼间，杨过八岁了。
　　
　　杨子轩是慈城师范学校的音乐老师，他的钢琴弹的很好。杨过八岁的那年春夏之交，爷爷杨国强身患胃癌，到了晚期弥留之际。身材老大的老军人，瘦成一把枯柴，但仍精神安然淡定。一个栀子花香浓郁的傍晚，杨子轩带着儿子杨过，在杨国强十五平米单间的病榻前问候。杨国强说，“子轩啊，去给爸爸弹一首曲子吧……”杨子轩心里忧伤难过，他望着父亲瘦骨嶙峋的样子，眼光潮湿——他是一个很容易眼睛潮湿稍显懦弱的文雅男子，抿着嘴唇，点点头，让杨过留在单间里陪着父亲，自己返身到２０３。
　　
　　悠扬的曲调弹起来了。“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杨国强随着乐曲轻轻哼唱了两句，喘息着再也接不下去。“过儿，这是你奶奶，从前最喜欢的曲子……”聪明伶俐又清秀善感的小男孩杨过，在床边，握住爷爷枯瘦的大手，轻轻抚拍着，随着父亲弹奏的音乐，他点着头和着节拍，跟着爷爷停下的唱下去，“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斛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杨国强眼里含着隐隐的泪光，欣喜地望着孙子杨过，“嗯，过儿，你唱得真好，告诉爷爷，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爸爸常弹这首曲子，爷爷常哼着，我听着，就会了……爷爷，你快点好起来，过儿还会唱很多歌，我喜欢这些曲子和歌词，我一首首唱给爷爷听……”
　　
　　此后，杨过每天放学回来，常在父亲弹奏的钢琴曲伴奏中，立在爷爷的床前，给他唱歌。“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栀子花洁白芬芳，清香的歌声中，飘散出缕缕悲壮。端午到了，爷爷死了。
　　
　　爷爷走后，公家收回了那个十五平米的单间。读小学二年级的杨过，独自住在老革命宿舍２０３那间当年父亲住过后来做了爷爷书房的小房间里。那里有一屋子的书。有些，是爷爷的，但更多的书，爷爷生前告诉他，是奶奶留下的。《秋海棠》、《红楼梦》、《家春秋》、《红岩》、《啼笑因缘》、《警世恒言》《咆哮山庄》、《茶花女》、《巴黎圣母院》、《西游记》、《三国演义》、《笑傲江湖》、《圆月弯刀》……中外名著、言情骂世、武侠传奇，无所不有。
　　
　　杨过是个活泼开朗的漂亮小男生，在学校里，各门功课都很优秀，而且还是唱歌、演讲、讲故事的文艺好手。三年级的六一儿童节，他作为班级代表，在全校联欢会上，讲述了一个“小鹿斑斑救妈妈”的故事。鹿妈妈掉进猎人的陷阱了，叫声悲惨地在陷阱里关照它的孩子小鹿斑斑赶快逃走，可是小鹿斑斑并没有只顾自己逃走，它跑到森林里，找到许多柔韧的树藤，用自己的嘴巴将树藤一根一根接起来，它衔着长长的树藤跑回陷阱边，对鹿妈妈说，“妈妈别怕，我来救你了……”杨过自编自讲的故事，博得了老师和同学们热烈的掌声。那一天，他将自己的“讲故事比赛特别优胜奖”的奖状带回家，骄傲地拿给爸爸妈妈看。爸爸很欣慰，修长白皙的手掌爱怜地摸摸他的头顶，“过儿真是好样的。”而妈妈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对他举到她眼前的奖状，只不耐烦地扫了一眼就推开了，忙着掀开锅盖翻动锅里的青菜，“好了好了，语文数学好，才是最主要的……”杨过心里有小小的失落。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爸爸和妈妈好像彼此之间没有了什么话说。不得不交流的时候，还常常派了杨过做传话使者。“去，问问你爸爸，都１２号了，这个月工资发了没有？”爸爸话不多，还是保持着傍晚喜欢弹弹钢琴的习惯。妈妈这时候总是在忙着烧晚饭。暮色四合，炊烟袅袅。杨过十分迷恋这种钢琴曲和人间烟火气息交织在一起的氛围。这时候，他常常在自己房间里做作业，做完作业的时候，就看爷爷书柜上的书。当他看到“叹人间，山清水秀种种，留不住……”时，他就在爸爸弹的曲子和妈妈伺弄的炊烟里，对着泛黄的书本，缓缓地滴下泪来；当他看到“我把长剑抽出，拼了此生性命，也要将你这狗官铲除……”时，便觉得爸爸的乐曲忽地也铿锵起来，妈妈的锅铲呢，仿佛也加入了刀光剑影的战斗，与铁锅碰撞得“叮当”作响，他便“豁”地从书桌前站起身，两眼放光，直视前方，左手按住书本，挺直腰身，右臂一抬，剑眉一挑，好似手中已然握住一把惩恶扬善除暴安良的绝世兵器。吃夜饭前，爸爸停止了弹钢琴。他踱到杨过的小房间来，从外套的里层内口袋里掏出一叠钱，对他说，“发工资了，去，给你妈妈……”杨过有点发懵，为什么爸爸不直接给妈妈呢？他立刻由侠客变回一个啥也不懂的小孩，但还是不辱使命地去将爸爸的工资交给妈妈了。
　　
　　再后来，妈妈有一天就不去上班了。一大清早，怒气冲冲地提了篮子去菜场。嘴里不知道是对谁，嘟嘟囔囔地埋怨，“老革命的家属又怎么样？说下岗就下岗，还说照顾了这么多年，第一批下岗名单里就有我……”爸爸什么回话也没有，他正准备先送了杨过去上学然后再去上班。出门前，他对着五斗橱的镜子梳头发，他的头发越来越少了。他梳好了头发，将梳子轻轻放回五斗橱，杨过看见爸爸白净的手有些微微的抖。
　　
　　再后来。有一个夜晚，杨过已经睡熟了，在睡梦中，仿佛听到父母房间里“豁朗”一声，好像瓷器摔碎的声音。他被惊醒，疑惑片刻之后，又迷迷糊糊睡去。但爸爸穿着睡衣进来了。他抱着自己的衣服和一条毯子，轻轻地摇着杨过，“过儿，过儿，往里挪挪，爸爸和你挤一挤……”第二天早上，杨过看见妈妈红肿着眼眶将大卧室地面上摔碎的茶杯瓷片垃圾扫拢，端到厨房去倒掉。他感到胆战心惊，但什么也不敢问。这天放学回来，妈妈把他叫到大卧室里，他看见自己写作业的书桌已经搬过来，妈妈还买了一张钢丝床搭在大床的旁边，铺好了自己的被子。“过儿，你以后就和妈妈一起睡大房间，做作业也在这。”“可我那些书……”“书什么书，那些都是无用的闲书，多看了有什么用？”妈妈自从不上班以后，脾气一天比一天坏。爸爸就这样，搬到他的小房间去了。
　　
　　再后来。杨过十岁了。他过十岁生日那天，爸爸妈妈好像心情都特别好。他们带着杨过去一家叫做“喜洋洋”的餐厅吃了一顿饭，爸爸还给他买了一个有水果和奶油的蛋糕，妈妈破天荒地也没有说太浪费了。杨过真希望这样祥和美好的家庭氛围，一直留在他十岁生日那天。那是一九九四年的九月。可是，过了那个十岁生日之后不久，爸爸妈妈就离婚了。
　　
　　再后来……
　　
　

啼妃

　【当前：贰】
　　
　　杨过飘在云端，看见小姨掏出手机接电话，是老李的。她正好下了课，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刚开机，老李的电话就迫不及待进来了。小姨看看来电显示是老李，微微蹙起眉头、嘟起嘴。小姨这熟悉的神情叫杨过心里一热，他想起小姨在电脑上读他的玄幻小说，就是这样子。小姨比他大十二岁，整整一轮。她是妈妈的妹妹，但杨过觉得，她更像是他的知心大姐。当初小姨在爸爸的指导下，填报了师专，她如愿以偿成为了一名小学语文老师。
　　
　　一切情感均成云烟，我已脱离苦海人间。这种提醒，一次又一次，在高高的云端，如清香的醍醐，灌输着，也冰冷着杨过对人间尚有流连的情怀。原来，如此决绝逃离，仍有诸多缠绵不舍。
　　
　　小姨名叫杨丽珠。她知悉姐姐杨丽珍和杨子轩离婚的所有因果，也深深地同情姐姐的命运。可她对这个继任姐夫老李，就是印象好不起来，就像她明知杨子轩这个前任姐夫辜负了她姐姐，她却对他印象坏不起来一样。
　　
　　现在老李的电话传来一个巨大的坏消息。杨丽珠蹙眉撅嘴按下接听键，很快，两条秀气的眉毛便皱在一起，她一边听，一边神色大变，快速往办公室走去。她放下讲义，带着哭腔对着电话里“嗯、嗯……”应着，最后她哽咽地说，“一定要照顾好我姐，我这就去”，便挂了电话。她先是双手撑在办公桌的边沿上，努力深呼吸调节情绪，但还是失败了，一个控制不住，她一只手掌捂住嘴巴，哭出声音来。办公室里其他老师都吓坏了，纷纷询问，“杨老师怎么了？怎么了……”杨丽珠接过一个老师递过来的餐巾纸擦了擦眼泪，极力控制住伤心，声音发颤地说，“我……我姐的儿子，杨过……我外甥跳楼了……你们见过的，就是那个老来找我的帅小伙子……我得告诉我姐夫去……”
　　
　　杨过看着小姨匆匆忙忙离开学校，风风火火一边赶路一边给杨子轩打电话。他听见小姨在电话里不容商量地说，“别争了，我去接你，你到东郊路口的季季红火锅店门口等我，快点……”杨过飘在云端微微地笑了。小姨这点和妈妈一样，都是为别人想得多，但要自己说了算。他看见小姨挥手招下一部红色的士，便在天上不疾不徐地跟着小姨，一起去接爸爸。
　　
　　杨子轩果然等在季季红火锅店门口。几年时间没见爸爸，他老了很多。曾经高挑修长的身材，现在佝偻着背，他很早就开始掉头发，现在更是几根稀稀拉拉的白毛，大势已去地遮掩着荒芜的头皮。
　　
　　爸爸，你还在怪我没有救弟弟吗？那时，我不是不想救他，我只是不想让妈妈伤心。我没想到，等我做通了妈妈的工作，打算联系你，答应去救弟弟的时候，他就……爸爸，你放心吧，也别再难过，弟弟挺好的，我也挺好的。只是将来，你老了的时候，我和弟弟，不能像当初你送爷爷一样，送你上路了。
　　
　　杨过又跟着小姨打车往殡仪馆而去。当杨过在天上，看见小姨搀扶着爸爸，老李搀扶着妈妈，双方互相缓缓走近，然后又一起走向自己留在人间的躯壳尸体旁时，他又一次感到了流泪的冲动。这种屡屡不能超脱凡人的情感翻涌，令他受到仙界惩罚。他失去白云依托，灵魂顿感堕入万劫不复深渊的恐慌。而坠落的过程中，再没有仙音渺渺，鹤吟徐徐，但见一条浑浊的怒江之上，恶浪翻滚，热气冲天，好似炼狱和油锅，无数窥伺觊觎的邪妖小鬼，发出种种猥亵的幸灾乐祸笑声。“救救我……”杨过的灵魂发出求救的哀嚎。一阵罡风吹过，风雨欲来，地动山摇，天昏地暗。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将堕向炼狱和油锅的杨过的灵魂轻轻一拽一提。犹如仙家散落莲花般，如梦似幻，炼狱油锅、妖魔鬼怪一齐消失，云开日出，树木森森，百鸟歌唱。杨过的灵魂，被安栖在一棵参天大树的顶端枝叶上，光影缕缕，露水清清，姑且养护着他。
　　
　　既如此舍不得，当初何必鲁莽行事轻弃凡尘？你在人间是个孤苦异类，登我仙界，又尚欠功力，将你弃入炼狱，又念你有几分难得情真，这叫我如何是好？
　　
　　冥冥之中，杨过仿佛听到一个既浑厚又飘渺的声音，他的善感的心，又微微悸动起来。“多谢……”树叶飒飒有声，代他致意。
　　

啼妃

　　【从前：叁】
　　
　　杨子轩已经失去了一个小儿子。那是二00五年。他第二次结婚后与现在的妻子姚美玲九五年春天生了儿子杨开。事实上九四年秋天与杨丽珍离婚时，姚美玲已经怀孕，她原本是他的学生。也许是老天对将幸福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的行为的惩罚，杨开十岁那年查出得了白血病。他和姚美玲为杨开骨髓配对都失败了。
　　
　　杨子轩是性格比较懦弱的人。当初，向杨丽珍摊牌时，她若打婚姻保卫战，他也不见得就一意孤行要和姚美玲走到一起。杨丽珍和姚美玲都是厉害的女人，但厉害的手段不一样。杨丽珍二话没说就开了绿灯，将杨子轩一条光棍扫地出了门。房子、儿子、票子（那时家里也没多少钱）留下，杨子轩，滚！她是打落了牙齿都要和血吞。
　　
　　姚美玲是杨子轩的高足，后来又是他的同事。他们一结婚就赶上了单位里带福利性质的集资建房，她拼出所有积蓄又向她妈蹭了点，两万八买了两室一厅。丈夫、儿子、房子，统统一步到位。丈夫此后的薪水，也归她垄断管理。杨子轩偶尔对她提起，想拿点钱去看看杨过，姚美玲嘴巴一撇说，咦，人家母子又没来讨要，你起劲什么？莫非还想和他们母子去过？
　　
　　杨丽珍确实从来没有开口向杨子轩讨要过一分钱的抚养费。当初她是他的老婆，天天逼着要他的钱，她一点也不觉得惭愧；现在不是了，那么儿子，她就是一个人驼起背也要供养大！他是读了书的人，他父亲杨国强是老革命军人，心既细致也诚恳，这样的家庭熏陶，他不晓得为人父该当负责？还要我去讨？
　　
　　她不讨。但十数年来的风里雨里，她一个下岗妇女独自含辛茹苦养大儿子，实属不易。她在十八桥租门面卖过糖果荔枝桂圆的干货；在人民公园门口摆过卖绿豆凉粉的摊子，到了冬天就大板车上放个路子卖烤红薯；她到义务小商品批发市场进过一麻布袋塑料纽扣摆地摊卖；她也跑过展销会卖过瓷器，后来，她更将公公书房里那一书柜的书，都搬到金昌利广场门口摆起夜市地摊，三块钱一本，随便挑。那时，儿子杨过已经大学毕业了，按说她该熬出头了，可儿子不肯出去找工作，天天关在家里在电脑上写小说！杨丽珍是越想越气，罪魁祸首就是那一柜子书，卖了！罪魁祸首也是杨子轩。十多年，他都没有付过一分钱儿子的抚养费。他是一心一意去养他另一个老婆另一个儿子了。可就是他，在杨过第一次就业一个礼拜就失败以后，成全他，给他买了一台电脑让他在电脑上写小说。那时候，杨丽珍为了缓和他们父子关系，也就没有从中梗阻。
　　
　　杨丽珍一生只做了一件不够地道之事。二00五年，当先是杨子轩，后是杨子轩加他老婆姚美玲一起扑到她面前哀求她同意让杨过给弟弟杨开骨髓配对救命时，她选择了骄傲的沉默。她无论如何想不通，甚至感到心底里有隐隐的快意恩仇！那年杨过已经二十一岁了，上大二。杨过同情爸爸，也愿意救弟弟，但她当然更理解妈妈。他做了妈妈很多思想工作，答应先去做试验，看符合不符合配对条件。如果不符合，我们也爱莫能助，如果符合，我也一定等妈妈想通了才去做，我是你的儿子！杨丽珍因此无比欣慰感动，自己辛苦一场，儿子没有白养。他们生的儿子得白血病是他们活该。她不了解，她的儿子杨过其实实在太聪明，也太善良。
　　
　　试验结果很快出来，杨过和杨开两个亲兄弟的骨髓可以配对！这下，杨子轩和姚美玲再一次涕泪横流跪倒在她面前，儿子杨过也眼神热切地望向她，殷切地叫道，“妈妈，我知道，你一定会答应我去救弟弟的！”她就这样被推倒了成人之美的马背上。但是她这口气怎么咽得下？更觉得千辛万苦养儿子，到头来，他胳膊肘向外拐，还是向着他爸爸和后娘的。她固执愤怒地还是保持了沉默拒绝。
　　
　　那天晚上，杨过蹲在妈妈面前，真的是孝儿承欢的姿态，侃侃而谈了。妈妈，不要说开开还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就是没有半点血缘关系，我能救他，还不应该救他吗？就算他的父母有负于你，但他是无辜的美好的生命，从辈分上讲，你也是他的母亲啊！杨丽珍这才发觉，儿子从小会讲故事，善于演讲，他确实很会说话，句句戳到她心上。再后来，杨过更是谈到爷爷杨国强。妈妈，你也和我说过的，你和爸爸虽然离婚了，但你不会忘记爷爷当年对你的好，就是为了报答爷爷，你苦死苦活，也要把我拉扯大培养成人，可是你有没想过，妈妈，开开也是爷爷的孙子啊！杨丽珍听到这里流了眼泪。她终于同意杨过去救他弟弟杨开。
　　
　　可是来不及，杨开就在那夜死了。
　　
　　

啼妃

【当前：叁】
　　
　　杨子轩在陈合的引领下见了儿子杨过的遗容。他的脸相是那么俊美安详，成年男子的英俊，天真儿童的纯净，结合得如此天衣无缝。而这一切，都是从一片惨不忍睹的血肉模糊中缝缝补补再生出来的！他佝偻着背脊，转过头来，对陈合频频点头致意。
　　
　　杨子轩听杨过说起过陈合。杨过在他长达五年的零收获宅写作生涯中，经历了他生命中唯一的一次恋爱。陈合是他作品的忠实读者，是他存在于现实中的唯一的超级粉丝，后来，他们还擦出了爱的火花。可是杨丽珍软硬兼施拆散了他们，还赶走了陈合一家。当初杨过找到他，想请他帮忙劝劝杨丽珍，不要阻止他们相爱，那时候，他虽然理解儿子，却也爱莫能助！
　　
　　杨子轩静静地看着杨过的遗容，一直没有流眼泪。他从年青时起，就一直是个性格比较懦弱而且动不动就会眼眶潮湿的男子，但几十年下来，屡屡遭逢生活的变故，两次婚姻，至今也还是不幸福，两个儿子，相继夭亡，他不是心里不痛，他都痛得有些麻木了。对所有的局面，他都显示出一种无能为力不能掌控，在这么一种大前提下，他作为一个父亲，还不顾体面地哭得稀里哗啦，他觉得那更窝囊也更虚假。所以，他一直强忍着，无论如何，不让眼泪从眼眶里流出来。他的眼泪，就像那胸口泛滥的一腔苦水，几次三番涌进眼眶，他都又暗暗用力，将它逼了回去。
　　
　　杨子轩的目光又静静地落在盖尸布盖着的杨过的身体上。他随他的地方多。他年轻时相貌也不差，但杨过比他还要英俊，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后来眼睛近视戴了眼镜，又平添一股斯文雅致；他年轻时也有一米七十六，颇为修长潇洒，但杨过比他还要魁梧，肩宽腿长，身高又达到一米七八，怎么看，都是一个玉树临风的美男子。
　　
　　如果当初，我没有和丽珍离婚，一直陪着他长大，慢慢儿地和风细雨地教导他，过儿也许就不会到今天……杨子轩心内这样想着，竟然瞬间感到了无比的悔恨交加。那眼酸鼻热，此刻，是这样千般难忍！他闭上眼睛，低下苍头，他佝偻的背脊和向两边塌下去的双肩簌簌地抖！
　　
　　陈合不知如何劝杨过的父亲。她感觉男人不轻易动容，但一旦动容，比女人强烈十倍以上！陈合是个内心炙热的感性女子。经历了失恋分手，经历了母亲车祸身亡，经历了最终顶替妈妈走上殡葬理容的特殊工作岗位，她已经历练得不再轻易动容。所有的情感，就让它如滚热的岩浆，永远埋在心底深处。当初面对杨过的尸体时，她已认他不出。是停尸箱上的死者资料，揭开了她心底掩埋的创伤和缺口。她大哭一场之后，迅速恢复了冷静。那一夜，她没有回家，留在单位，留在自己的殡葬理容工作间。她用整整一夜的时间，将一具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的尸体，还原成她心中恋人的生前模样。那是怎样漆黑冰冷的一夜啊！当启明星亮起，而陈合工作间的灯光还未熄灭时，杨过白袍随风飘在天上，他看见了她为他那已经打理干净的躯壳盖上白布，他又看见自己的脸，苍白英俊，双目微闭，嘴边似乎还挂着一丝淡淡笑容。再没有比她更好的理容师，她是苍天在生死之间，对自己的一份恩慈。
　　
　　杨丽珠自己也极其喜欢和心疼杨过这个外甥，从精神层面上，她自认为自己比姐姐杨丽珍更了解和懂得他。她知道，他聪明，善良。她读他写的每一部小说，她感觉他创作中的任何一个世界，都真心真情，至善至美！他通过丰富的想象，神奇的文笔，借用魔兽、神鬼、僵尸这些恐怖道具，却缔造出非同一般的赤日炎炎皓月当天的精彩世界。她知道，他心里有寂寞，甚至还有委屈。他偶尔会去学校寻小姨，她也经常去家里看他，他们是长辈和晚辈，但更像情同手足的姐弟，他们在一起倾心交流！她鼓励他支持他写作，但也循循善诱开导他，不能一朝被蛇咬，终生怕绳索，必须鼓起勇气再次踏入社会工作！她还想等有机会，再多和杨过敞开心扉谈一谈。他的母亲含辛茹苦带大他不容易，他除了自立还必须对为母亲养老，而这一切，目前光靠他宅在家里写作是不行的！她只是没想到，还来不及找他谈，他就这样一意孤行放弃年轻的生命与这个世界诀别了。这一天，是姐姐杨丽珍和老李摆酒的日子。虽然不那么喜欢老李这个粗人，但毕竟是姐姐的喜事，杨丽珠本来是要去的，但姐姐遭遇了一次失败的婚姻，性格要强到了有些孤拐的地步。她竟然对她说，不要来，不用来，娘家其他人一个也不用来，没什么好来的，我就是把被子搬到老李那，凑凑拢就算完了。是的，她清楚记得姐姐说过“完了”两个字，挺刺心的。她总是说一些刺人心的话，但其实，她是一个好人。现在，杨丽珠就一直陪在杨丽珍身边，她站立着，搂抱着杨丽珍的肩头，半步也不敢走开。杨丽珍的情绪一直在失控。她一会安静地大睁着双眼，眼里放着悠远空洞的光，脸上两边双颊吓死人地凹陷进去，什么话也没有，哭也不哭，一会又捶胸顿足涕泪横流，几次三番从椅子上挣扎起来，往停尸台那儿奔去，嘴里嚎啕着，“过儿……我该死呵，我该死呵，我不该说那狠心的话，我不该做这狠心的事……”杨丽珠不知姐姐对儿子杨过说了什么狠心的话，至于这狠心的事，她想姐姐肯定是以为杨过反对她和老李走到一起。其实，杨丽珠知道杨过这个孩子，他和她一样，虽然对老李这个没读什么书，只会喝酒修摩托车的粗人没什么好印象，但他一定是希望看到妈妈幸福的。
　　
　　杨过的灵魂，现在静静地栖息在一个参天大树茂盛的枝叶顶端。他静静地注视他伤心的父亲和母亲，还有他的小姨，还有陈合。他忽然很希望有人可以上前一步，安慰一下悲伤不已显得老态龙钟的父亲。这个念头一起，参天大树仿佛受到天摇地撼的震动，他几乎一头栽落！再也不能动心动情。
　　
　　就在这时，一直和杨丽珠一起守候在杨丽珍身边的老李，一脸忧愁地犹豫了一下，然后果决地走上前去搀住杨子轩。他和他是不一样的人。他是经历了两次婚姻，经历了两次丧子之痛的读书人，他是一个一直都孑然一身来去都是光棍一条的做活糊口的粗人。但他们又都是一样的人，男人。此刻，老李像一个不是很相匹配的老兄弟，搀扶着几乎要恸倒在儿子杨过尸身边的杨子轩，他说，“杨老师，你要挺住呀……”
　　
　　杨子轩感激地望一眼老李。他忍不住从白色盖尸布的边沿伸手过去，老李微微地拦了他一下，没拦住。他握住儿子一只白皙没有血色的右手，那曾是一只会在电脑键盘上龙飞凤舞写小说的男人的手，就如他曾经会在琴键上弹奏出优美曲子的手一样，但现在一片冰冷僵硬！他多想将此生余温余力，都通过这死生一握，给他的儿子传递过去！再也不能克制，再也克制不住，杨子轩像个老小孩一般“呜呜”地哭出了声，“杨过，过儿……孩子，爸爸对不住你哇！”男人的哭声，真是格外叫人伤心啊。和杨过没有血缘关系的继父老李，也止不住洒泪欷歔起来。但冥冥中，老李似乎感受到，杨过这个从心底里一直不是很待见他的孩子，他热切乞求的目光正盯着自己这个大老粗，他便伸出粗糙的手掌揩了一把脸，再次搀扶着杨子轩，“杨老师，你要挺住呀……你这样，丽珍心里更难过，你这样，杨过这孩子……怕也不得安生呀！”他连劝带说将他拖着离开停尸台。
　　
　　杨子轩又和杨丽珍凑到了一处。他在老李的劝慰下，慢慢平息下来，而杨丽珍那边，捶胸嚎啕，依旧时时骤起。还是老李，递给杨子轩一包纸巾，对他说，“你们是杨过的生身父母，你是男人，你该安慰安慰她呀！”杨子轩又一次感激地对老李点点头，他抖抖索索地抽出一张纸巾，抖抖索索地抬起手，往杨丽珍脸上替她擦泪，却哽咽地，“丽珍，要保重啊，我对不起你和过儿……”一对早已分道扬镳的离异夫妻，因为儿子跳楼自杀早亡，再一次将今生今世的泪水，流到了一起。
　　
　　杨过在参天大树顶端的枝叶中，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轻轻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他稳住心神，坚持住不痛不痒，枝叶摇晃如幼年时的摇篮，鸟儿啾啾似催眠曲。他安静地合眼睡去。

令箭

新年第二吻

莫零

过个年脑子空空，到现在都没用功，来问候啼妃姐姐，还有令箭师父，忙过这几日，我会好好学习的。

啼妃

莫零 发表于 2016-2-19 16:34
过个年脑子空空，到现在都没用功，来问候啼妃姐姐，还有令箭师父，忙过这几日，我会好好学习的。

问好莫零！开心快乐！你不需要学习，你自己需要读和写了，自然就会按照自己的心灵需要去做。不要当成任务。

啼妃

【从前：肆】
　　
　　杨过的大学读得不容易，学的是工商管理系，一个他一点也不热爱不感兴趣的专业。母亲含辛茹苦养育他，所以样样要听她的，她叫他念工商管理系，他就只好念工商管理系。
　　毕业以后，他投递了许多找工作的简历，但一封封，都犹如石沉大海。有时候，生活的沉默，会叫人信心丧失、意志崩溃。母亲对他说，“你光投简历有什么用呀，你得走出家门，走上社会，一家单位一家单位去推销自己呀……”自从父母离婚以后，杨过原本开朗活泼的性格日益变得内向沉默，初次面对社会这个大学堂，他感到有些怯意，还有一种莫名的隐隐愤怒和忧伤。读大学有什么用？读了这么多年书，混了一张文凭，混了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却还是要揣着文凭就像揣着一个讨饭的碗一样跑出去跌跌撞撞！早知道是如此结局，还不如不读书也罢，早点帮忙妈妈摆摊头卖桂圆荔枝干货还好多着呢！当然，这些念头，杨过也就是压在心里想一想，愤一愤，母亲叫他走出家门，走上社会去推销展示自己，他不愿违逆她，也只好努力去做了。
　　杨过后来被一家民营医药用品器械设备材料厂家聘用。但他在那家厂子只上了一个星期班就被解雇，最后还没得到工资。因为，他接受不了自己所见到的，和自己必须操作的。
　　杨过刚进那家民营医药用品器械设备材料厂时，被分在仓库管理班组。有一天，仓库里来了一批医用输液，整整一卡车。组长小黄给杨过和其他几个新来的员工，每人发了一小瓶特殊药水，关照他们用擦布沾着这种药水，将输液袋上的旧的生产日期擦掉，然后给每袋输液打上新的出厂日期。活儿其实极其简单。其他几个面容同样稚嫩的新员工，听了黄组长的安排，稍微呆愣了那么一会，便各自干开了。杨过也分到了三大筐输液。他不敢想象这些经过日期篡改的医用输液，将来输送出去，用到患者身上，将有可能会产生怎样可怕的后果？他对小黄说，“黄组长，我们不能干这样的缺德事儿。”小黄回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好像看一个天外来客的怪物，他蛮声恶气地说，“你脑子有病吧？爱干不干，不干拉倒！缺德？你找不缺德的单位雇你去！”
　　“不行，这是坑人性命，是犯罪，你们必须马上终止，不然我要去揭发你们，我要去告你们！”杨过一直是个挺斯文的男孩子，那一刻，一个老革命军人后代的正义感令他热血沸腾慷慨陈词！小黄给他激动的样子吓住，顿时有些瘪了。“好好，算你狠。都收手，大伙都先收手，我来给经理打电话，叫他把这批货拖回去焚烧处理了……想不到哇，大学生境界就是不一般不一样哈……”过了不久，经理果然亲自开车来了，见了杨过，还笑眯眯地夸他，不错，真不错。结果那天因为没活儿干，小黄还让他们早下了班。结果第二天杨过再去上班，人家的门就不朝他开了，进都不让进，经理守在那，直接对他说，我们庙门小了，你好走吧，愿意告我们的话，就告去吧。干了一个星期，工资一分也没付，说是见习期间不带薪。
　　杨过就这样人生第一次就业七天后，便灰溜溜地再经历了人生第一次失业。他就像小鸭子学游泳，下水第一回就呛得厉害，他竟然再也不想学了。小鸭子怎么能不学会游泳呢？许多人只会这样质问。没有人会告诉他，小鸭子要学游泳干什么？小鸭子天生就会游泳的。他之所以下水就被呛了，那是因为河水变质太脏了。他到哪里去寻找一处不脏的河流欢畅游泳呢？那人家别的小鸭子怎么水脏了照样游得好好的嘛？那是因为别的小鸭子锻炼加强了体质，在脏水里照样游刃有余。
　　杨过渴望寻找一处干净的河流没有错，但他错在没有锻炼加强体质。——无论如何都必须锻炼加强体质，这句话，是后来陈合说给杨过听的。
　　从那家民营医药用品器械设备材料厂失业后，杨过并没有去告他们。他突然对现实世界的一切，都产生了怀疑，也失去深入了解的兴趣。以至于面对母亲的逼问，“你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干了一个礼拜就不干了？你倒是说说清楚哇……”杨过都选择了沉默。他并没有把他阻止厂里给输液袋上篡改日期的事儿说给母亲听，只坚持说，我不适合干那个。
　　“那你到底适合干什么？适合大学毕业了，还坐在家里让我这个老妈子养你这个大小伙子？我看是我这个倒霉催的姓杨的女人前世欠了你们这家姓杨的……”
　　面对母亲如此态度，“我想，我适合安静地写小说”这句坦诚的话，杨过梗在心里说不出口。母亲是个好女人，为他吃了许多苦，他都知道。他也很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够好好报答母亲。可是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与母亲之间的交流，变得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困难。她太容易发脾气，他则越来越深地把自己封闭起来。随便你怎么想，怎么讲，我保持沉默。
　　
　　杨过成年以后，第一次尝试主动找到父亲杨子轩。自从弟弟死后，他还没有去看望过父亲。自己和父亲见面不多，但心，始终贴得很近。
　　那时候，没有及时骨髓配对挽救弟弟的性命，他觉得心里对父亲有点内疚，如果再早一点把母亲说服就好了。杨过请求父亲不要怪罪母亲心眼小没想通时，话还没有说完，被父亲举起手掌叫停。杨子轩将一只高昂的手臂像一把刀一样，做一个果决的拦腰往下一劈的动作，“不要多说了，过儿。你记住，你始终是爸的儿子，爸爸在世上也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了，你有什么事，尽管来找爸爸，爸爸没什么能力，但你要是要我身上这把老骨头，我肯定也拆了给你……其他的人，不要和我多说了，两不相欠。”父亲一直是个温和的人，因为痛失幼子，第一次如此决绝。
　　杨过对父亲说了那家民营医药用品器械设备材料厂的事。杨子轩对他说，“做得对过儿，不干就不干了，那种昧良心的厂家，把人心都教坏了！”已经成年的杨过，忽然像个孩子似地低头伏在父亲肩头，委屈地哭了，但他觉得心里那一刻非常温暖，他接下来就把自己想关起门来在家写小说的事儿给父亲说了。杨子轩再一次强有力地支持了他，用自己积攒的私房钱给他买了一台电脑好让他方便写作。杨子轩说，“这没什么不可以的，写作是好事，你就安心去写。鲁迅先生就是弃医从文，放下手术刀，拿起笔杆子拯救万民灵魂的呢……”他们父子，确有些很相似的理想主义情结。
　　
　　杨丽珍这一次没有阻扰杨子轩给杨过买电脑，也没有反对杨过开始坐在家里写小说。
　　自从二00五年没来得及让杨过给他那小儿子骨髓配对，杨开死了以后，杨丽珍心里对杨子轩的怨恨不知不觉减退了不少。有时候，眼前浮起一张和自己儿子有些相似的十岁小男孩的面孔，杨丽珍心里还会莫名其妙涌起一股心酸，再无意间翻到已经从墙头取下的杨过爷爷杨国强的遗照，她心上就挂上去沉甸甸的愧疚了。
　　她后来还想明白了，她自己这辈子不再和杨子轩来往倒没什么，但不能不让杨过和他爸爸来往。自己一个没多少文化的下岗女工，无论怎么拼死拼活养儿子，还供他上了大学，但在儿子身上心里，总有那么一处啥地方，是她所力不能及，触摸不到，也安抚不了的。这处地方究竟是啥，在哪，她也说不清楚，但她晓得，就是这一处她力量够不着的地方，还真得指靠杨子轩！
　　有一种对读书人表面轻淡但骨子里还是敬畏的情结始终在支配杨丽珍。她当初选中杨子轩这个弹钢琴的音乐老师做终生伴侣，（谁知也就是走了半路），既骄傲得意又自惭形秽，完全受那么一种既轻视文化人，又在乎文化人的思想情绪支配影响。现在对儿子杨过也是一样。嘴巴里讲“写吧写吧不晓得你能写出来个啥名堂”，但在杨过刚开始在电脑上写作的那些日子里，她是非常隆重对待的。每次都给他做点心，不是桂圆炖鸡蛋就是赤豆红枣汤，做工回来，走路也轻手轻脚，开门关门也悄不声儿。
　　我的儿子哪一天一不留神就写成了当代大文豪也不一定。有时候，杨丽珍吃着儿子碗里吃剩下的桂圆鸡蛋或是红枣赤豆，伸手掳一把鬓角日渐丰盛起来的白头发，难得一展笑颜的脸上，便也露出了一种恬静而神圣的表情。

啼妃

【当前：肆】
　　
　　“杨叔叔，杨阿姨。杨过已经走了，希望你们自己保重，也不要再怨怪他。我有一个请求……”陈合对杨子轩和杨丽珍说。
　　“我知道，你要过儿所有的小说，你都拿去，陈合，你，来把电脑都搬去。”杨丽珍说，她现在的样子，像个失神的疯子。
　　“谢谢杨阿姨。杨过的小说，我可以，用……优盘全部拷走。”
　　“陈合，你给叔叔说，你还有什么要求？”杨子轩说。
　　“我想，人死不能复生。两位双亲要节哀珍重。就要拉闸开炉了，这仪式一般是由死者的至亲操作，我想请杨叔叔杨阿姨答应我，就让我送他到最后，让我来拉闸开炉，可以吗？”陈合一直沉着、冷静、礼貌，而此刻，她的话音里，也不禁有了微颤。
　　本来杨子轩是要亲自拉闸开炉的。人生运数安排的劫难，躲不过。可陈合是个多么有情有义多么肝胆的孩子！她要亲自去送他。她更把深埋于心对杨过的炽热爱情，在他死后，延续到对他父母情绪的关照上。
　　“孩子，那就拜托多谢你了，我和过儿妈妈都感谢你！”杨子轩十分感动。杨丽珍也感激地望着陈合。她心里后悔呀！
　　
　　永别的时候到了。
　　
　　老李和小姨杨丽珠一边一个搀着杨丽珍，杨子轩努力振作精神保持立正的站立姿势。他们四个人站成一排，向杨过的遗体行最后的注目礼。因为他们均为杨过的长辈，故仅站立目送，不行鞠躬之礼。陈合笔直站在停尸车的左侧靠近脚跟一头，她表情庄重，目光深邃，她像是代表杨过对他的亲人致以最后的礼节，深深一个鞠躬。然后只见她立正，右转，后退一步，从里侧位绕到停尸车另一端，从靠着杨过尸体头部那块双手推起停尸车，径直往焚化区域走去。经过入口时，焚化区的工作人员问道，“亲属不跟进来做拉闸开炉的仪式吗？”陈合面色平静地说，“我来做。”
　　拉下电闸开关，打开焚化炉。从圆形的炉口处望进去，但见烈焰熊熊。人世间所有爱恨情仇纠葛，到这一把大火全部终结。工作人员已经将杨过的尸体移到另一个斜坡形类似巨型簸箕似的不锈钢推车上，远远停在距焚化炉十米开外。只见焚化炉指示器上，温度达标的绿灯亮起。工作人员得到指示，推动推车，加速跑步前进，随着一声“嗨哟，您好走！”只见白布遮盖着的一个人体形状飞跃进焚化炉，再听见“砰”一声响，焚化炉关上了。
　　陈合的眼泪，在这一刻，才缓缓地流了出来。杨过，我一直都没有离开你。每天都在网上看你更新的作品。那篇《迷乱的雄狮》还没有结局，你有一个多星期没有更新了。那个电视台的节目我看了。那个说愿意替你出书的出版商的话，我一听就知道是假的，在电视节目中做做样子的。你没看到他话说得很动人，眼神却是躲躲闪闪的吗？我知道，你是真相信了。不然不会在节目录制现场，笑得那么开心。很久没见你如此舒心笑过了，杨过，我不知道你会选择死。仅仅因为如此吗？出版商答应了出书却出尔反尔？妈妈要去和李叔叔在一起生活？我觉得你不会的。杨过，你选择死，绝不仅仅因为如此。出版商可以不给你出书，但不该空许承诺。作协可以不关注你，报纸媒体可以不关注你。电视台也可以不关注你，但不该欺瞒作假，说是关注扶持，最后却是把你拉去录制了一期以你为反面教育典型的节目。他们哄骗了你母亲，羞辱了你。他们可以不帮助你，但是不该践踏羞辱你。你母亲还指望做了一期电视节目，会有大量的社会精英人士关注你，给你介绍工作。她也是被骗的，你不要怪她。她和老李叔叔最后结合到一起，我知道，你会希望母亲找到属于她的幸福的，你怎么会因此而自杀呢？你母亲一直是言语如刀的好人，杨过，你告诉我，她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让你这样难过接受不了，以至于要一死了之呢？说起来都怪我。我一直都在你身边，你却没有办法找到我。如果你能找到我，我想，你一定会找我倾诉一番，那样，我劝着你，你也不会傻到要去跳楼自杀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杨过，我不怪你，我想，你一定是心里难过极了，心里灰心极了，心里绝望极了，才这样做的吧？你从高楼跳下的时候，我不能陪你。死生有别，我送你，也只能送到这里。一个转身再相见时，你就只是手中盒里一抔烟灰了。
　　半个小时左右，陈合手中捧着一个尚有着微温的骨灰盒。她轻轻地抚摸着盒子，慢慢讲嘴唇贴靠上去，温情一吻。杨过，安息吧。
　　
　　杨过的灵魂在那参天大树顶端的茂盛枝叶之间。他静静地看着陈合，还有她手中，那只骨灰盒，那是他在人间最后的遗留。从此后，一番风雨路三千，渐行渐远。看着陈合低头亲吻骨灰盒，杨过点点头，像一个文质彬彬的回礼。我不是没有爱过你。我很爱你。但我现在已经失去了爱的能力。少年遇见。少年分离。多保重吧！冥冥之中，杨过感到自己又轻飘飘地腾云而起，那大树顶端的绿叶依托，亦如又一段蒙昧岁月的书签，已然翻过。

令箭

啼妃

令箭 发表于 2016-2-21 13:41

元宵节快乐！

啼妃

【从前：伍】
　　陈合是外地人，十四岁才随母亲从湖北某城来到慈城。她的父亲抛弃了她们母女，因为陈合的母亲是做殡葬工作的。陈合的母亲离婚后带着她来到这个没有人认识她们的小城市里，从事的还是殡葬理容这项工作。不介意生者畏嘲，给予死者最高尊重和体贴，其实这是一项胸有大爱的人才能胜任的高尚工作，薪水更是不薄。她独自养育陈合，但陈合读完高中之后没有考上大学。因为她喜欢看武侠奇幻小说，后来发展到如醉如痴，上课也看。她们家就住在西路口老革命宿舍对面的向阳坡，是八十年代的平房。陈合高中毕业以后，天天到西路中段一家租书屋去租小说看。母亲历来话少，对她的管束也不多。但有一天母亲对她说，你得学点什么，干点什么。陈合从来不嫌弃自己的母亲，但母亲的话，还是叫她毛骨悚然。她害怕母亲叫她去学她的手艺技能，她便很快跑到西路一家月亮超市应聘当了收银员。
　　杨过平时几乎不出门。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他与陈合相遇。母亲烧晚饭的时候发觉没了酱油，催着杨过去西路月亮超市买酱油。陈合正要下班，正准备和上晚班的同事做收银交接。收银台边上放了一本书，杨过瞥了一眼书名是《沙漠王子天涯剑》。
　　“就一瓶酱油吗？来，我收了你这笔再交班，四块六。”陈合说。
　　杨过递过去一张十元。陈合找了钱，给他把酱油装好递给他，然后开始交接班。陈合交完班，手里卷着《沙漠王子天涯剑》走出月亮超市。高挑修长的杨过手里拿着那瓶酱油等在超市门口。
　　杨过平时比较内向的，从来不主动和女孩子搭讪讲话，但这一次，他很主动，“请问你，你喜欢看武侠奇幻小说是吗？”
　　陈合觉得很惊奇，但她还是很友好地看了看他，然后微微一笑说，“呵呵，是啊。”
　　“嗯，你手上这本《沙漠王子天涯剑》我看过，文笔还不错，但故事编得很差劲，你有没有觉得，越看到后面，越感觉大失所望？”
　　“咦，是啊，你怎么这么了解啊？但不看下去，又不死心呵呵……”
　　“因为我写玄幻小说，武侠的也尝试过。你愿意看看我写的小说吗？……要是你愿意的话，我明天这个时间，还是你下班的时间来找你，现在我要给我妈送酱油去……”
　　……
　　杨过和陈合就这样开始了交往。那天，杨过如约来到月亮超市，远远已经看见陈合站在门口等他，他心里涌起一阵暖意，加快脚步奔上前去。他递给她一只小小的黑色优盘，像递过去一把开启少年理想与心事的钥匙。她伸出白皙的手接过去，少女的心，因为一片纯真，轻轻地叩问芝麻开门。
　　
　　陈合家里没有电脑。她下了班，便钻进一个网吧如醉如痴地阅读杨过的玄幻小说。那些妖怪，那些魔兽，那些僵尸，她以前是从来不要看的，她喜欢王子和仙女，可是杨过仿佛给他小说中创造的这些听起来可怕的每一个角色都吹了一口仙气，每一个都不再可怕不再恐怖，反而觉得真实纯情，无不美好。
　　头一次，杨过一口气给了陈合五部小说。陈合在电脑上读到最后一个字，看到一个干净漂亮的结束符号——TheEnd！接下来是一行怯怯的小字：老革命宿舍三栋203杨过电话8220868.陈合做了一件事，她找到一家打字复印社，将杨过的五部玄幻小说全部打印出来装订好，然后她拨了那个电话号码。
　　
　　“以后，你每写好一部小说，我都要替你打印出来。”陈合对杨过说。
　　“不，我希望有一天，我能送一本正式出版的书给你。”杨过对陈合说。
　　那是又一个春末夏初的傍晚，栀子花香袅袅飘在窗口，杨过和陈合在老革命宿舍三栋203，头靠着头坐在电脑前，喁喁私语，你侬我侬。杨丽珍放工回家，开门推进来，听到儿子的房间里有说话的声音，她轻手轻脚地走到房门口，便看到两个年轻人亲密靠拢的背影。她忽然觉得一种小小欣慰，这种欣慰稍微在情绪里打了个转，又带了一些酸溜溜的感觉跑出来，儿子什么时候开始谈恋爱了？带女孩子回家来，说都不跟我说一声？
　　“嗯哼哼，过儿，你有客人啊？”杨丽珍脾气一直不算好，但现在儿子这么大了，她还是要给他几分面子。
　　陈合连忙从电脑前的椅子上立起身来，“阿姨好。”
　　杨过也了起来，“妈妈，这是陈合。”
　　“你好，陈合。你是过儿的同学？”
　　“啊……呵呵，不是，我是他的……读者。我在月亮超市做收银工作。”
　　“哦……你已经工作了？家住在哪儿啊？父母是做什么的？”杨丽珍虽话仍然和蔼客气，但气势已经咄咄逼人。陈合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
　　“妈妈，陈合也住在西路，就在我们家附近，我是买酱油在月亮超市认识她的，她喜欢看小说……你怎么第一次就像查户口似的？”
　　杨丽珍看着一下子能言善辩起来的儿子，嘴里“哦哦”着，再冲他们两笑笑，“陈合在这吃了饭去……”话仍然客气的，笑容却已经有点僵。
　　陈合忽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忧伤。

  

啼妃

【当前：伍】
　　
　　杨过的丧事办完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杨子轩死了儿子固然万分心痛，但他还是觉得，杨过是属于少年早丧，自结生命，从佛家大慈悲的角度来看，他是犯了不可饶恕的过错，很有可能来世不得投胎重新做人的。于是，杨子轩向前妻杨丽珍建议，将杨过的骨灰撒到昌江河里去，让他在涓涓不息养育了他短短一生的清澈的母亲河流的怀抱里，获得洗涤重生。可是杨丽珍坚决不同意。她似乎开始有点了解儿子生前的苦闷和灵魂孤寂了，但她仍然按照自己的主意，一意孤行，将杨过的骨灰捧回了家。
　　她回到老革命宿舍三栋203，将杨过的骨灰盒子，放在他的电脑桌上。儿子生前的气息，依旧缭绕在屋子里。电脑桌上的一个杯子里，还遗留着那一天杨过喝剩下的半盏残茶。短短几天，已经是生离死别，天人相隔，茶面上一层淡淡的发霉痕迹，冷冷诉说着短促一生的忧伤悲戚。
　　杨丽珍环顾房间，依稀回到了杨过的幼年。她仿佛看见他在这里伏案写作业的情形；她仿佛看见他踮起脚尖，从爷爷的书柜上取下一本泛黄的书来阅读的情形；她仿佛看见他在自己房间，听见爸爸妈妈在外面争吵，自己却无能为力惶恐不安的情形……日光从窗子西面，慢慢偏了过去。她仿佛看见自己离婚以后，儿子不辜负自己单身辛苦，在房间里勤奋苦读的情形；她仿佛看见自己在外受了劳累和委屈，回家来冲着儿子发脾气，他一句回驳没有，反而端给自己一杯茶，就回到自己房间低下头默默发愣的情形……太阳渐渐往西山坠去，花香却在日暮时刻，格外芬芳地弥散开来。她仿佛看见儿子大学毕业首次就业受挫以后，便封闭自己，在孤单的电脑前日夜写小说的情形；她仿佛看见，他写了一年多小说到处投稿都毫无反应之后，自己第一个对他冷嘲热讽，逼他出门去找工作养活自己，他默默无言毫不争辩的情形；她仿佛看见，有一个下雨天，自己晚回来一刻钟，儿子夹了一把伞，到路口来迎接她，回到家里，又赶紧拿一条干毛巾给她擦脸，给她宽心说，“妈妈你要相信我，等待我”的情形；她仿佛看见自从自己的抱怨越来越多逼迫越来越厉害以后，儿子叫她不用多操劳，也不用多花钱买菜，说他一天只要一壶开水三个馒头的诚恳样子……多少伤心眼泪，以为此生已经流干净，这一时刻，杨丽珍想着儿子的一幕幕往事，仍然感到揪心疼痛！
　　她又想起杨过和陈合恋爱的事情。陈合这个姑娘，无论在情感还是创作动力上，给了儿子多大的动力呀！她仿佛又看见那一回，自己刚调查清楚了陈合的家庭、来历等诸多情况，怒气冲冲回到家里，正赶上两个年轻人情投意合因为初恋的心颤抖悸动，准备初次接吻的情形。她也不是没有年轻过，她和杨子轩恋爱的时候，也不是没有经历过那样美好而神圣的时刻，可那一回，自己心中除了愤怒，还有隐隐的妒忌，她硬是大喝一声“你们干什么”惊散了这对小爱侣。后来，自己还私下找到陈合在殡仪馆工作的母亲，对她说，“我们母子已经活得够艰难的了，我绝不允许你们母女再把一身死人晦气带进我家的门，你最好管好自己的女儿，叫她和我儿子杨过赶快了断！然后请你带着你的女儿搬家，离开我们离得远远地，不然，我将永远诅咒你们这对晦气母女，我要让你们在西路，在整个慈城都没法呆下去！”
　　
　　可是现在，杨丽珍孑然一身独自站在儿子的房间里，看一阵，想一阵，伤心和空虚，一起那么不可阻挡地阵阵袭来。她是多么希望，有人可以和自己一起面对，她是多么希望，有人能够告诉自己，自己将来，又该何去何从？杨子轩早已从她的生命里离去。不是儿子出事，他和她，这一辈子都不用再交手重逢。老李吗？说到老李，这个城西棚户区打了半辈子单身的修摩托车的老男人，此刻已经心急火燎地找来了，一起跟来的，还有妹妹杨丽珠。
　　“丽珍，丽珍，你……咋这么长时间都没给我打电话呀？不是说只自己回老革命宿舍呆一会的吗？”老李不无担忧地说。
　　“老李，我对不住你，我只怕，难再跟你回城西去了……我要在这陪着我过儿……”杨丽珍看着老李，十分抱歉地哽着声儿说道。
　　老李听杨丽珍如此一说，先是鼻子一酸，黧黑的脸上，两道粗粗的眉毛也拧在一起。他寻思了一下，像是在肚里打了腹稿，然后他眼里露着愁苦的光芒，对她说道，“丽珍，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儿子这样走了，做娘的，能不难过吗？儿是娘的心头肉啊……别看我这辈子光棍汉一个，没老婆孩子，可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丽珍，我看你……别太难受了，我心里放不下你……你再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呀……”粗人老李，努力想说几句体面的安慰话，表达表达心意，可最后却絮絮叨叨哩哩噜噜说不清楚明白，他心里也沉重着呢！他再也说不下去，粗糙的手掌掳一把粗糙的脸颊，这个才沉浸在中年新婚的喜悦里一小会，不久就彻底掉进生离死别悲伤里去了的老李，忍不住蹲下身来，蹲在老革命宿舍三栋203杨过生前的房间的地面上，像个孩子似地稀里哗啦哭了起来。
　　“姐，你这是说什么话？亏你一向还是个性格要强的钢铁女人呢！过儿出了这样的事儿，谁心里不难过啊……可怜我这二任茬的老李姐夫，新郎官的滋味还没尝出来，就得跟在你后头给你收拾你儿的丧事，现在还得担心你的死活，人家也是堂堂七尺一条男子汉，人家容易么？再者，姐，你别忘了，你是过儿他妈，你养育了他，对他负了责，但你现在也是老李姐夫的老婆，你两个是扯了证的，有你这么不清醒的吗？”杨丽珠是当老师的，而且对于外甥杨过之死，心里多多少少对自己姐姐的教育方式，是存了意见的，只不过当前不好说她罢了，现在见她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悲伤当中，将个已经锁定了法律捆绑的可怜人老李也弃之不顾了，便一顿连珠放炮主持起公道来。
　　“嗨，别，别，丽珠，别说重了你姐姐，她心里头现如今难受着呢……丽珍，你看，你一时半会舍不下，还想在这屋子里呆着，确实也是……只怕过儿这孩子的魂灵儿也还没走远，咱们就呆着，我去把城西铺子先关几天。丽珍，我就求你容我老李腆着脸求你，在你们姓杨人家的屋子里蹭上几天，我给咱做饭……你可是我媳妇哇！”
　　老李朴实的一席话，说得杨丽珍杨丽珠姐妹两个，都再一次地心酸落下泪来。尤其是杨丽珠，心里头冒着种种不同的酸楚滋味，但又有一股子热呼呼的暖意,苦命的姐姐，看来到老相中这城西的老李，倒是寻对人了，心肠多好的男人哪！自己以前还嫌弃他不是读书人，真是有些狗眼看人低了。她便应和着说道，“哎呀姐夫，说什么杨家李家，你要是留下来，我就放心了，不然我还打算陪她住着哩……不过，姐，不是我要多管你的家事，过儿已经走了，这房子是你的不错，你和老李姐夫两个就是从此城西不去了，搁这住下去，也没什么不妥。但我总觉得吧，这屋子，你不宜久住了，越住越伤心，倒是好好将息几日，就随了姐夫到城西去住吧……说句姐夫不爱听的话，城西地方，虽然嘈杂艰苦些，我现在倒是觉得我姐在那生活再合适没有，我姐最后能寻着你，你也算是她这辈子辛苦伤心里头的一点支柱啦！”
　　给老李和妹妹这么一说，杨丽珠寂如死灰的心里仿佛又漏进一点亮光。可真叫她锁了房子，从前万般往事，统统关掉，随了老李直奔城西，她又一下子实难做到。“可这房子……总得有个人住着守着啊，我过儿的魂灵，还没散呢……”
　　
　　杨过的灵魂，已经飘飞而去登了仙界了。此刻，他是白衣飘飘，丰神俊朗，在另一个世界里，低头俯首看见自己的继父和娘亲，还有小姨，都在念叨自己，不禁微微一笑。他不再伤心，也不再狂喜，他心静静地，气平平地，和和顺顺地在心里说道，“你们就放心吧，会有人来陪我的。”
　　
　　杨丽珠忽然觉得心里微微一颤，仿佛接受到了某种神秘的心电感应。她仿佛看见她那满心喜爱的外甥杨过，正笑嘻嘻又有些羞答答地眼神热切望着自己，于是，她受到鼓舞一般顿了顿精神头，便说道：“我看哪，姐，不如我帮你再和杨子轩姐夫那头也通个气打声招呼——毕竟是他们家老爷子传下来的房屋——你把家里钥匙再配一把，过儿房间钥匙也再配一把，我去找陈合那姑娘去。”
　　听了杨丽珠如此说，杨丽珍和老李的心里，同时都又亮了一些。
　　
　　不过，杨丽珍永远不会知道，她的所作所为，曾经带给陈合的母亲怎样深刻的伤害。她自认为一辈子就是做了没有及时答应杨过给他弟弟杨开骨髓配对的不地道事情，她若知道自己对陈合母亲的行为，引起了怎样凄惨的后果，她这一辈子都不再会活得安生。

令箭

啼妃

【从前：陆】
　　
　　杨丽珍找陈合的母亲谈过以后不久，陈合的母亲就带着女儿迅速搬离了西路向阳坡。陈合蒙在鼓里，问母亲为什么要搬家，言语极少的母亲只回答一句“你不要多问。”搬家之后不久，一向性格沉闷抑郁的母亲就出了车祸，临终之时留下三桩交代：一要陈合永远不要再去找杨过；二要陈合去学一门谋生立世的手艺，母亲建议她，“女孩子，可以学理发或者美容……”；三要陈合放弃追究肇事司机的一切法律及经济赔偿责任。第一条和第三条，陈合都做到了，第二条，陈合也做到了，她真的学了一门很适合女孩子的“理发美容”手艺，不过不是为活人理发美容。她横尸车轮之下的母亲，就是经过她亲手收拾打理，体体面面地踏上归途。陈合继承了母亲的专业，成为一个专门为死者梳妆打扮的殡葬理容师。
　　陈合在从事这项特殊的工作很久以后，才恍然惊觉母亲的良苦用心。母亲其实是自杀的。她想用了结自己，来成全女儿后半生的余生幸福安宁。陈合可以不找杨过，但找任何别的男人，谁不会计较她的母亲是个殡葬理容师？她也没有多说半句杨丽珍的是非，她不想通过女儿将真相流露出去，将来引起一个活在世上的苦命女人饮恨追悔。她是一个默默无闻默默奉献的殡葬理容师，生如同死，死即是生，她很早就入骨凄凉地体会了死生寂寞。她善待死者，体恤生者，怜惜女儿，她闯到人家车轮底下求死，还不忘记交代女儿，放弃追究肇事司机的一切法律及经济赔偿责任。陈合悟透所有的真相以后，独自跑到母亲的坟头大哭一场！她在母亲死的时候，都没有觉得如此五脏俱恸地伤心过。她看着墓碑遗照上母亲温情的眼光，说道，“妈妈，你相信我，我会独立好好生活，我会比你做得更好！”
　　
　　能将爱的温度，毫不吝啬地传递给死者，也毫不介怀地传递给死者的人，是幸福的人，是有力量的幸福的人！
　　
　　从此，陈合成为了一名冷静理智，从不轻易动容的优秀殡葬理容师。她从杨过的生活里，消失得干干净净。但她买了一台电脑，她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在电脑上，读杨过小说里的一字一句。
　　她对于爱情的态度，一如她年幼时选择跟随母亲，一如她少年时开始钟爱读小说一样，由始至终执着。她从未远离杨过。
　　
　　和杨过最初认识的时候，他给了她一个优盘，里面存着他写的五部玄幻奇异小说。在他们交往的短短的半年多的时间里，那个优盘里，杨过写的小说数量增至三十七部。其中大部分都是杨过以前写的。陈合看完一部，便又从他的电脑上拷走一部。她每看完一部小说，都会和他探讨一回，有时候，杨过还在她的建议下，进行情节修改。《赤霞魔咒》、《枯骨传奇》、《僵尸列传》……他们的爱情之花，就是在这他写她读的过程中，慢慢地开了出来。
　　陈合永远记得自己读完小说之后，对杨过的作品指手画脚进行点评时，他郑重其事洗耳恭听的样子。“杨过，《赤霞魔咒》中，神瑛伺者的形象塑造得太好了……有《红楼梦》中贾宝玉一样的赤诚肝胆，又削减了胭脂水粉气，添加了英雄气概……”杨过听到陈合的表扬，先是知音难觅欢喜至极的样子，高高大大的一个斯文大男孩，都有些手舞足蹈起来。但接下去，他就会很害羞，似乎还略略有些不自信。他扫一眼陈合点开在电脑桌面上的《赤霞魔咒》，又像是饮了酒似地仰起头来，一副自我陶醉慢品的姿势，忽然地，就侧了头，乌黑的头发随着侧头的动作，很优美地甩过来，脸上就起了微微泛红的羞，眼光更加像情不自禁波光潋滟地微醺，他便问陈合，“你真的觉得神瑛伺者塑造得好？”杨过不知道自己的反应和样子令陈合很陶醉。
　　杨过是有些秀气的男孩子，这有点像他爸爸杨子轩。他的秀气，不是秀气在外表上，他的秀气是秀气在气质上。单纯、羞怯再加上浓浓的书卷气，而外形又是一个手长脚长玉树临风的样子。杨过自己不知道，他自己，其实敌得过他小说中，任何一个武功高超人品优秀相貌英俊的男主角。而陈合呢，恰恰又是一个有些英气的女孩子。她的英气，也不是英气在外表上，她的英气也是英气在气质上。她皮肤白皙光洁，双眼皮大眼睛，鼻梁很挺，唇形秀美棱角分明。但是陈合不留长发，短发在耳朵后面，夹成一个很好看的弯弯弧度，也不大穿色彩鲜艳的衣服，常是白衬衫，黑西裤，衬衫塞进裤腰里，两条鹤腿便立刻有了花仙子的造型，那小腰处，也有一种秀美的微微阳刚。陈合的身材其实很好，腰细，胸部却饱满。少女的丰胸在简单的白衬衫之下，曲线流畅中仍透着一股明明白白的潇洒大气。有一次，杨过在窗口看见陈合抱着几本书，从西路口上拐进来，一朵像百合般的白色敞口花朵从高大的树上落下来，落到陈合乌黑的头发上，她一低头，花便又再落下去，从她胸前翻了一个优美的筋斗，好似天鹅的舞步路过，再轻悄悄地落地。陈合蹲下来，一手捧着书，一手拾起了那朵白花，她仰起头来，朝着杨过的窗户微笑。那一瞬间，杨过觉得她像极了电视剧《窗外》里的女主角林青霞。
　　陈合也给杨过的小说提意见。比如说《剑神月郎闯魔窟》，月郎不用说就是那仗剑英雄男主角了，他历经千辛万苦数次闯入魔窟营救自己心爱的姑娘花无语。陈合就说了，花无语漂亮是漂亮，月郎和她也是很相爱，可花无语这个角色太扁平了，好像一张照片。“身在魔窟的绿玉仙子，紫玉仙子，她们都被月郎爱花无语的精神感动，都一个个爱上他，却无所求，心甘情愿背叛老魔头帮助他营救花无语……我要是月郎，闯了那么多次魔窟，见了那么多次又有武功又有情怀又有美貌的绿玉紫玉，只怕我都会变心……只怕救出花无语的时候，月郎得把绿玉紫玉的爱情一并打包带走……”陈合地点评时语句极其生动俏皮，杨过被深深地吸引，也觉得她说的非常有道理。于是两个人就头凑头靠在电脑前，开始修改花无语的形象。“我要把花无语设计得更加完美一些，比如，她善良聪明，通过自己的人格魅力，获得了绿玉和紫玉的友谊，让她们不只是因为倾慕月郎才出手相帮救她……”
　　那一天两个人谈得多么有趣啊！杨过第一次发觉她身上那种男孩子般俊美的调皮和真性情，而他和她靠得这么近，可以轻嗅到她发丝上准确无误的女孩子的香气，粉红的唇也鲜艳湿润。他们两个人的心都“砰砰”跳起来，他们两个人的眼光，都像葡萄酒一样，漾起了微醉的清波。
　　可是杨过的母亲杨丽珍就在这时突然开门闯进来，惊扰了他们的初吻。
　　
　　陈合曾将杨过最初给她的五部小说全部打印出来装订好。后来。搬家以后，母亲去世以后，独自一人担当生活以后，继承母亲做了殡葬理容工作以后——和杨过分手再不见面以后，陈合将优盘里剩下的三十二部小说，也去一一打印出来。她在网上，他从前常去发小说的网站，继续搜寻杨过的小说。当看到他那纳兰公子动漫造型头像彩色在线，当看到他又有新的篇章更新，陈合常常在孤单的暗夜里热泪盈眶。她常常凑近电脑显示屏，去亲吻杨过的头像，手摸着显示屏，在那一个字一个字上，轻轻滑过。又一部新的小说打印出来后，她将它放在已经打印出来的小说一起，那已经是相当丰盛的一笔财富了。那A4纸张上的油墨味，依稀仿佛，也算是另一种珍藏和安慰了。陈合将这些打印出来的小说理好，摆放整齐，然后像抱一个婴儿一样将它们揽进怀抱里，“杨过，我爱你。”她少女花瓣一样的唇，热情而纯真地吻上去。

啼妃

【当前：陆】
　　
　　小姨杨丽珠去找陈合的时候，杨过的灵魂依旧带些调皮又缱绻的心思跟着她。
　　杨丽珠那天下午三点多就没了课，她和课教组组长打声招呼，提早从学校撤退。她在校门口的37路公交站站头等车，她要坐37路公交车到人民广场，再转乘19路车到达慈城西北角接近郊区的殡仪馆。杨过在白云悠悠之上，看着小姨耐心地等公交车，不禁又微微颔首微笑起来。看来小姨和妈妈性格虽然很不相同，但还是有很多相似的地方的。比如说两个人都比较个性自我，喜欢自己说了算，不过相对来说小姨更理性知性一些，又比如，两个人都很勤俭节约。杨过想起自己刚刚从人间消除肉身的那天，小姨从学校里到东郊去接爸爸，又和爸爸一起到殡仪馆，每一趟都是毫不犹豫打车，而今天呢，她是去殡仪馆找陈合谈，她就不随随便便打车，而是耐心地等公交车了。可见人世间一切财富都来之不易。杨过又想起妈妈。妈妈是个没读多少书的下岗妇女，自从自己十岁时她和爸爸离婚以后就单独抚养自己。十六年来，自己肚里吃的一粒米一颗粟，身上穿的一根纱一丝线都是妈妈风里雨里操劳换来，而且，她还省吃俭用供自己上了大学。只是，自己大学毕业也有四年了，自己活到这二十六岁生命终结的最后一刻，也并没有回报过妈妈半点养育之恩。想到这里，本来已入仙界，情绪悲喜早已淡定如水的杨过，竟然难得的再一次心境酸楚愧疚起来！他决定放弃跟着小姨去殡仪馆，他要去西路老革命宿舍看看妈妈。
　　
　　但是这时，杨过停滞在一朵云上，没法飘飞前进了。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训导着他，不必看了吧，看了也是徒增懊恼和不舍，当初你既舍得二十四楼纵身一跳，便该知晓，要想求得解脱，世间万般，均要放下。功名利禄、美酒佳肴、娘亲白发、恋人牵挂——统统忘了吧！杨过便觉心里似乎觉悟，又似乎仍旧糊涂。动也动不得，走也走不掉。他忽然又感觉脸上一片湿漉漉，自己也顿生奇怪——我已然不再有烦恼肉身，何处还来这烦恼泪水？那个宽厚的训导声音再次响起，痴儿啊，本来想近日度化你彻底离了这苦海绝尘而去——你可知，你肉身寂灭头七已过，魂魄也该往去处去了，奈何你竟然时时处处情思缠绵，无血无肉，却还流出这些个奇怪的眼泪，你是人死心不死呀！罢罢罢，我便叫你看一眼你的老娘，去吧！
　　杨过还来不及再动弹一下，忽觉眼前景象一变，犹如电影中的镜头切换，已经是西路老革命宿舍自己家中了。家里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到处干干净净的。自己房间里，电脑，书籍，茶杯，样样东西的摆放比以前更加妥帖，处处都没有一丝灰尘，但寂静的空气里，也处处都没有一丝生气。妈妈和老李在厨房里烧饭。老李在剖鱼，妈妈在摘豆芽。老李请示妈妈，“丽珍，你看这鱼泡要吗……”妈妈手上摘着豆芽，眼神呆滞地仿佛没有听见老李的话。“丽珍，想什么呢，别发呆出神了……这鱼泡，咱要吗？”妈妈才仿佛如梦初醒，嘴里“哦”的一声，轻轻叹一口气，“扔了吧，过儿不吃鱼泡的……”
　　从前妈妈那么操劳，看起来也不是很显老，现在，才分别不过一个星期，杨过感觉母亲好像整个人缩小了一号，脸颊凹陷下去，背也突然就佝偻了。当年，离婚没多久妈妈就有了白头发，她不愿意再染黑，还是杨过去超市买来染发剂，亲自给妈妈染黑头发的，而现在，妈妈的头发，是一个多么惊心动魄的怪样子啊！染黑的地方，还是黑的，但头顶中央密密麻麻生长出来的一小簇白，像是一片再也没法修改的哀伤，呈暗暗汹涌吞没扩张之势！何时何地，自己还能再为妈妈将早生的白发染黑？——此生终了。幸好有老李，看来，妈妈是该离开这儿了。
　　
　　杨丽珠找到陈合的时候，还没有开口，便已感到她气场上一种胸有成竹的期待。当她代表杨过的父母表达期望她住到西路老革命宿舍去的意思后，陈合半天久久没有回话。杨丽珠心里有些忐忑起来。她想，陈合这姑娘也许觉得我们太那啥了……尤其是姐姐，当初为了反对他们恋爱说的那些狠话，还逼迫人家母女搬走，现在出了这样悲惨的事情，反过来求人家到那晦气的房子里去住，好像是有点……
　　“我愿意为杨过做任何事情。我愿意住在那所房子里陪伴他。谢谢杨叔叔和杨阿姨。”杨丽珠心中的忐忑还没有感慨完毕，陈合沉静地开了口，她眼神专注，言语简练，一派庄重沉稳。
　　“我要在杨过房间的书柜上，电脑桌的案头上，都摆放上他写的小说书，正式出版的书。”陈合还是用平静的语调对杨丽珠说，但杨丽珠感到那平静的话语里，有雷霆万钧轰隆隆滚滚而来！“丽珠阿姨，杨叔叔和杨阿姨拜托你来找我谈，那我再拜托你，帮我约一约他们吧，我搬进西路老革命宿舍的那一天，请他们两位，也请你，还有老李叔叔一起吃顿饭——以我和杨过爱情的名义，好吗？希望从此，杨过安心，杨过的亲人们也安心，而我，我是他的恋人，我将因他从事某种执着继续，我也是为了我的安心。”陈合的话语条理清晰，表达的意思虽多，但层次分明，杨丽珠从这简约温和的话语里，感觉出了一种令人感动和震惊的动容！

啼妃

【从前：柒】
　　
　　拆散了杨过和陈合，她们母女也搬离了西路以后，杨丽珍再也不能忍受杨过一天到晚在电脑上写玄幻小说。她年纪越来越大，力气越来越小。柴米油盐物价越来越贵，她拼死拼活能赚到的钱越来越少。她忍了十多年的脏话粗口，全像脏水一样，泼向了儿子杨过。
　　“你写小说写小说，写你妈的尸！你写了也有这几年了，写出来一分钱稿费没有？鸟毛都没一根！你立马给老娘停掉，给我死出去找事做，老娘我养不起你了，再养你你也好意思？我看你是要吃掉老娘我这把老骨头撒……”
　　有时候杨过稍稍辩一下，“妈妈，你为什么说这么难听的话？你以前都从来……”
　　“我以前？老娘我以前就是忍耐得太好了，对你们姓杨的父子我都忍耐得太好了，我也忍够了，老娘我就是这样子的，赚钱吃饭，脱裤子拉屎放屁，没有你们心里那许多狗屁的耙耙绕绕……你耙耙绕绕写得出钱来养得活自己，你倒是耙去。现明摆着你耙耙绕绕折腾了几年，一分钱没耙出来，你赶快给我不要耙了，出去做事，不然你看我把这个老短命棺材买来的害人电脑当场就砸碎给你看，你相不相信？”
　　杨过很难面对母亲忽然变得如此暴怒并且粗话脏话连篇。经过了艰难的忍受，忍受母亲的叫骂和羞辱之后，他选择了低头沉默。原来，他的解释，他的宽慰，还来不及组装成句，就被杨丽珍像机关枪一样的大骂声掩盖掉了。陈合再也没有找他，但他似乎感觉，她始终没有远走，时时刻刻就在他身边。母亲喜欢骂人以后，他越加思念陈合。他仍旧激情创作，他的小说在网上也开始有些反应了，点击率正在一点点地攀升。几家出版社也伸头缩脑地和他交手聊过几次，虽然最后都不了了之，但杨过想，总有一天，会有出版社毕恭毕敬来找他谈的！
　　到后来，有一天，杨丽珍又在肆无忌惮对儿子杨过开骂。她真的很累，也很委屈，她真想把高高大大读了大学的儿子骂出这间房间，离开这台电脑，走出去，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能养活自己，顺便分一口羹给她这个老娘，那她真是做梦都要笑醒啊！可是这一次，她在杨过眼里，看到了一种久违多年的熟悉的神情，那神情，说不出是轻蔑还是悲伤，但绝对如同当年杨子轩的眼神一模一样。杨过就用这样一种极其特殊的眼神看着她，然后清清楚楚地慢慢开了口，“妈妈，你再给我一小段时间吧。你歇歇吧，骂人也很累的。你要是觉得累，就不要出去做事做得那么辛苦了，以后，红烧肉我不吃了，鸽子炖汤我也不喝了，我每天，只要三个馒头一壶开水，就够了。您就行行好，再给我一小段时间吧……”
　　杨丽珍的叫骂声，就像断电的闸阀一样，彻底关掉。她感到无比心酸，也无比委屈。这心酸和委屈，是为自己，也更是为儿子杨过的。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为他支撑多久？她不知道他带给她的，将是灿烂的蓝图，还是最后冰冷的泡影。
　　
　　杨丽珍先是在一家商务酒店做保洁员，做了几个月之后，得知内幕消息，四十岁以下的保洁员比她这种四十岁以上的每个月多一百块钱工资。她想起干活时都是自己做得最多最苦，那些四十岁以下所谓的“精壮派”，却是躲的掉的活儿就躲，混的过去事情就混，杨丽珍忽然觉得喉咙里梗住一口热血，她当时就丢下扫把跑去辞职了。领班就是一个四十岁以下的“精壮派”，估计家里也是个苦吃苦做的女人。她的手都粗糙的像猪八戒的九齿钉耙，指甲盖也七翘八翻，里面又藏着洗不干净的泥垢，粗短的脖子上堆积着脂肪过剩的嘈头肉。她人模狗样穿着一套酒店初级管理人员的工作服，一步裙勒在粗如水桶的腰身外面，使得她像一个来自非洲的女佣。她捉住一支笔在杨丽珍的退职薪水结算单上签字的样子，好像捉一根棒槌，笨拙得比小学生还不如——其实她拽住拖把杆子拖地的样子倒有一种酣畅的壮美，杨丽珍以前见过，自从她当了领班以后，就再也不和她们一起拖地了。“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你这种年龄，少一百钱肯要你做已经很不错了，别的地方还不见得收你呢……”“精壮派”的领班似乎好心好意地说。
　　“收你妈的B，你就多这一百块钱去长嘈头肉吧，老娘我不伺候了。”杨丽珍心里骂道，提了单子结账走人。有时候她很想把脏话全痛快地说出来骂出来，那样心里肯定会舒服很多，但也许是跟杨子轩这个斯文男人一锅吃一床睡混了十来年的原因，即使就算她这一辈子都是做些粗事，她都不大轻易当众骂粗口。
　　
　　她记得当年她在糖酒副食品公司站柜台的时候，那时她还很年轻，正好是分在干货柜台，称散装的桂圆干和荔枝干。也是一个满脖子嘈头肉的妇女，挑挑拣拣了半天，最后却说货色不好，不买，拍拍手走了。当时杨丽珍已经可以下班了，接班的同事也来了，她想既然这个顾客是我手上的，我就接待好她，做完她这笔生意再走，谁知她这样！杨丽珍一阵恼怒，就没忍住，将称干货的铁称盘子往柜台重重一放，张口就骂，“翻啊翻翻得乱七八糟，翻你妈的B，吃不起就别嗅骚……”那嘈头肉老妇女起先还和杨丽珍争执了几句，看看简直不是对手，像只鸭子，且骂且退，趔趔趄趄地走了。杨丽珍觉得很过瘾，兀自嘴里脏字频仍出口，甚至感到同事瞧自己的目光都有些敬畏，她更加自我感觉良好起来。等她背了包，和同事一一打招呼“走了啊，我先走了啊……”时，却蓦地发觉杨子轩脸色阴沉地站在店门口看着她。那时候他们还很恩爱，她在他面前也一直娇俏，从没露出过这副泼辣草根仗势。他受不了，她也受不了。她忽然地就脸红气短了，所有的好感觉顿时烟消云散，恨不得有个地洞可以钻进去——其实，杨子轩倒是一句责怪的话也没有说她。她的脸红气短里还夹着隐隐恼怒，简直是想将杨子轩一起骂上的，把他那听公公说起来袅娜斯文的母亲和牛高马大的老革命父亲一起搅合起来，混合着他们各自的生殖器和搞出杨子轩这个狗日的兔崽子……一顿痛快淋漓宣泄！但那只是杨丽珍的臆想而已，恼怒归恼怒，以后的日子里，她的粗口克制的很好。
　　可是，杨子轩最后还是和她离了婚。杨丽珍总觉得他和自己离婚，和当年他亲眼目睹自己骂街有关系。婚离了，粗口仍旧不说了。一些天生的习惯，她用后半生的努力，像练习“立正稍息”一样勤奋压抑，却在他们姓杨的父子身上，一辈子游离于某种情绪之外。
　　
　　杨丽珍一怒之下因为少一百块钱辞职不干了酒店清扫员的工作，却果然不幸，被那该死的嘈头肉领班言中，她再去别的酒店应聘，一律都说她年龄大了，不要。她又一次咽下涌上喉咙的热血，鼓舞精神去了职业介绍所。她现在已经没有能力再去租一个店铺卖干货啥的，一是店铺租金太贵，二是卖干货的太多，也赚不了几个钱。谁知道职业介绍所坐在长长的木条板凳上等着主家来挑的钟点工和保姆，几乎全是四十岁以下的，有的还是三十岁以下的，有的还是二十岁以下的。只要职业介绍所进来一个人，就连杨丽珍走进职业介绍所，她们也全呼啦一下子拥了上来。
　　“是请住家保姆吗？额干了八年了，有家政上岗证，健康证也有，五十一天……”一个看上去十分老道的妇女主动推销自己。
　　“额只要四十五块一天，老人小孩都能伺候，不嫌弃……”另一个瘦一点的妇女，马上自降身价进行竞争。
　　杨丽珍一时间傻了眼，感觉那再三咽下去的热血又缓缓地涌到喉咙里来了。还是坐在职业介绍所那张脏的要命的办公桌后面的一个戴眼睛的瘦男人看出来了，他从油腻腻的镜片后翻起眼睛看了她两眼，吐了两个眼圈，眼光再斜斜长条板凳上一个空位置，“也是来找工作当保姆的吧，先搁那坐着吧，等有主顾上门挑上了你，我再给你登记……”杨丽珍趁热血还没从嘴里喷出来之前，嗫嚅说“哦，我走错地方了”，扭身退了出来。
　　
　　杨丽珍最后只好去做了菜贩子。她每天天不明就到曙光路蔬菜水果批发市场进一些菜，还好这要不了几个本钱，然后一副挑子挑着赶到城西戴家弄菜市场去卖菜。她不好意思在西路菜市场买菜，那儿熟人太多了。按说卖菜也不是卖别的那啥，没什么好羞耻的，但杨丽珍就是见鬼似地舍近求远去了城西戴家弄菜市场。
　　她头戴草帽挽起裤腿呼呼啦啦吆喝叫卖的时候，已经像个地地道道的菜农了。城管人员穿着一身国家发的制服，执法起来却像恶霸土匪一样凶狠无情！他们像瘟神一样从天而降（其实是一部城管的执法车），像黄天霸一样掀掉菜贩子的摊头、板车、箩筐、挑子，赶得他们这些以最卑微的方式糊口谋生的百姓像老鼠一样四处逃窜！瓜瓜果果，菜菜叶叶满地乱滚，风中翻飞，说不尽的荒谬与凄凉。杨丽珍总在这时压低了草帽挑起挑子一路飞奔，一边逃跑，一边嘴里痛痛快快“狗娘养的，死了爹娘教养的，今天死不过夜的……”叫骂个不歇！像是给自己壮胆，又像是给自己提神。
　　就在有一天，城管又来了！就在她挑着挑子，逃奔着，叫骂着，已经如无头苍蝇乱窜之际，忽然一扇救命之门，就像提前念好了“芝麻开门”的咒语在等待她一样，殷勤地敞开在她面前。那是一家脏兮兮旧呼呼的摩托车维修铺子。摩托车维修铺子的老板光棍汉老李，一把扯进像逃难一样乱奔乱骂的杨丽珍，“快进来！”杨丽珍连挑子带人，一头跌进去，“哎哟我的妈呀！”还没的来及喘口气，摩托车维修铺子的旧木板门被拍得“砰砰”作响，“开门开门！”老李像个共产党员的掩护者一样，将自己宽阔的后背“啪”地顶到木板门上，仿佛再为不经事的旧木板门增加一层防火防盗措施，“今天老子病了，不修摩托车！”老李最后很硬气地说道。
　　
　　城西某间破旧摩托车维修铺子的光棍汉老板老李，从此代替杨过，受领杨丽珍骂人的唾沫。老李应该算是帮了杨过的大忙，他令苦命的她，缓缓地渡过了忧怒交织的更年期。
　　无论是杨丽珍本人，还是杨过，本来，就要云开日出了。
　　如果，不发生后来那件电视台采访事件。

啼妃

【当前：柒】

　　杨子轩准备去西路老革命宿舍赴陈合之约，他心头既觉得一丝安慰，也分外忧伤。两次婚姻，两个儿子，自己那一头，都没有当好丈夫与父亲的角色。儿子已经都死了，可以说，他留在这世界上，简直没有什么活人的趣味。他是比较懦弱，但说到底，也总不是坏人。对于杨丽珍，本来这辈子他是心存内疚，但杨过死了，他杨子轩除了深深地责怪自己之外，他发现，自己竟然也有点责怪杨丽珍。也许他没有资格怪她，她也极其不容易，但那怨怪，即使隐藏得很深，也常会在夜深人静时像灭不掉的小草一样“滋滋”冒了出来。那每一棵灭不掉的小草，都长着刀锋的模样，不肯饶人饶己。
　　杨子轩也常对自己说，希望看到杨丽珍幸福，老李的存在，也让他作为她的亲人一般，感到安慰。但有时候，他又更清楚地对自己说，我希望她幸福，那是我的后天教养驱使我这么希望，我从心底里，并不能饶恕她，更不能饶恕自己。后来，他更发现，他也不能饶恕姚美玲。要是当初她不死乞白赖追着自己离婚然后和她结婚，也许一切痛苦都不会发生。当初她就是死乞白赖。明知道他是有妇之夫，也仍然奋起直追。她要是不那么主动，他杨子轩不是那种有贼心贼胆的人，虽然当时他确实，觉得自己和杨丽珍各个方面都有很大距离。说起来又要回过头来怪杨丽珍。那么时时处处都强悍得不得了的一个女人，面对别的女人侵占自己的婚姻，她是二话不说就将丈夫扫地轰出了门！她要是强势地捍卫一下婚姻，杨子轩也没有本事和能量一意孤行和姚美玲走到一起，他也就能一辈子都陪在杨过身边，杨丽珍拼死老命也给不了杨过的精神滋养，他就能一个父亲的身份，汩汩地传递给儿子。当然，那样，也就不会有杨开，自己也不用在另一桩婚姻里品尝丧子之痛。
　　总之，他对杨丽珍和姚美玲的怨怪，渐渐都超过了自责。后来，又由这种对两个女人的深刻怨怪，引出更深的对自己的轻视责怪。自己太不是男人了。自己但凡有些男子气概气度，一切都不会到今天这种局面。千怪万怪，还是怪自己。他本来打算吃了陈合这顿饭，明朗地表态西路老革命宿舍无保留留给陈合之后，就去自尽。反正杨丽珍现在有了老李相伴，还是希望她不知道我怪她，幸福地生活下去吧。至于姚美玲，要是自己自尽，她好像是有些可怜，她也不年轻了。可自己又哪里管得了这许多？何况，就算现在自己是个活人，天天和她在一个屋子里吃住，她又感到幸福吗？几乎没有人感到幸福。
　　
　　可姚美玲却提出要和杨子轩一起去西路老革命宿舍吃陈合请的那顿饭。
　　
　　杨子轩当时有些傻眼，心里也有些淡淡轻蔑——这有你姚美玲什么事儿啊？他怕姚美玲是为了房子的事情，就回应她道，“你去做什么呢？那房子，是我父亲手上传下来的，我和杨丽珍离婚以后，也是她自己千辛万苦花了两万多与公家买断，房折子上写的也是过儿的名字……你去做什么呢？其实人家不叫我去，自己随便处理，都行的。”杨子轩的话虽温和，但全是刺。
　　“子轩，我去，不做什么，我就是陪着你，也看看杨过他母亲。”
　　“有什么好看的？你还是怪她当初没有及时让杨过救杨开是吧？现在她的儿子也死了，你就……要瞧个热闹？”
　　姚美玲的面色变了一变，但她并没有发作。她说，“杨子轩，我和你，虽说是二路夫妻，但我在你眼里心里，竟是这么个下作东西？”
　　“都说女人很贱，也很自私。比如像我这样的，当初一个大黄花闺女死乞白赖地抢了别的女人的丈夫，是挺贱，挺自私。可如果不是真心爱，谁愿意做一个又贱又自私的女人？你看我是脸麻了还是腿瘸了？说起来，开儿都夭了有六年了，这六年，让我想透了太多东西，但想透了，也不能全都放下，真全都放得下了，就不是人，是神仙了。你看，你那大儿子杨过，其实，就是神仙一类人物，不比咱们开儿，开儿其实可怜，他才真是短命鬼投胎……”说到这里，姚美玲鼻酸声哽起来。
　　杨子轩默默地看着姚美玲。她年轻时，是比较娇媚的，也有几分知识分子雅气，但自从杨开没了以后，她就像开得正艳丽的花朵，晴天就遭霹雳打了。花败了，便再没重新开过。她开始吃斋念佛，又早早得了健忘症，丢三落四，教学质量也一落千丈，后来不得不提早办了病退。杨开死了刚一年，她还没有满四十岁，就绝了经，头上嗖嗖地长出白头发。她后来，连性生活能力也一并失去，早早地和杨子轩分床分房，一味将自己关在狭小的天地里，念着“阿弥陀佛”。她没有杨丽珍那么强悍的生存能力，只是任由自己在这人间混着无趣的粥饭。
　　杨开死了的的这六年间，凭良心说，杨子轩不只一次动过打算离开她，返回到杨丽珍和杨过身边去的念头。这很不磊落，甚至有些缺德。但他和杨过有一脉相承的血缘，这很重要，比他他究竟和哪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重要多了，比什么都重要，这是他年龄上去之后发觉的。但杨丽珍从没流露半点重夺婚姻江山的意思，她根本不想重新回头，他感觉得出来。姚美玲也没有半点要与杨子轩分道扬镳的意思。她很了解他，也感受到他曾想放弃她离开她。她也懂得了人世间种种终必成空的道理，偶尔，也产生过，不如当做还当初掠夺的债务，成人之美，将杨子轩送回杨丽珍杨过母子身边去吧。想归想，她做不到。因为女人的软弱，也因为，女人的爱。
　　“你们家的西路老革命房子，我由头至尾，就没有过私心杂念。你大概忘记了，咱们学校里当初集资买房，我是一马当先二万八就买下了。我开儿，我是有房子留给他的。我也没有去瞧杨过母亲热闹的意思。失去儿子是什么滋味，我比她早六年就尝过了，我如何还会瞧什么热闹？更何况，杨过是你的长子，我和你夫妻一场，你的儿子，就算是你和前妻的儿子，说起来，不就也是我的儿子吗？我和杨过虽然没什么缘分多接触，但就冲他当年，那样一心想救弟弟，又不肯违拂母亲的心性，我就知道，这是个好孩子。他是太好的孩子，是神仙下凡，他在人世间长到成人，是该回去了，我是想劝你们别太难过……他不像我开儿那般可怜，是个短命鬼投胎，也没长成人……阿弥陀佛……”姚美玲说着说着，到底还是绕回了自己儿子身上，她像是面对一份她拼命挣扎希望自己看开，却一辈子都绕不过，看不开的伤心，是那样的无能为力。她终于忍不住落泪，又徒劳地念起佛来。
　　杨子轩还是没有什么话，只是心里长长地叹一口气，拍拍姚美玲的肩膀，对她说，“别说了，你要去，就随我去吧。”
　　
　　姚美玲唠叨的话语并没有说完，她要陪杨子轩去西路老革命宿舍，更大原因，是她害怕失去他。她知道杨丽珍有了老李，倒不是怕她再来抢夺杨子轩，她是怕他跟随他儿子去。姚美玲是了解杨子轩的，她也爱他。她自己千般辛苦，尚且在这人间挣扎，她不能没有他。

令箭

稍后写评

啼妃

令箭 发表于 2016-2-25 17:56
稍后写评

啼妃

【从前：捌】
　　
　　杨过并不反对母亲再找男人。这些年来，母亲是太凄苦了。她脾气不好，老是肆无忌惮骂他，很伤自尊，他也总是叫自己忍一忍，忍一忍，等到有朝一日，自己写出了头，能够回报母亲，一切都会好起来。但是，母亲在千方百计拆散他和陈合之后，自己却和城西开摩托车维修铺子的老李打得火热，这让杨过心里不快。
　　母亲一直都没有告诉杨过，她去调查了陈合母女的情况，陈合的母亲是个殡葬理容师。她逼得她们母女搬家以后，杨过再也找不见了陈合。手机已停机，QQ留言和邮箱信件再也没有回复。杨过感觉母亲给了陈合严重的伤害，他把这强势的伤害，归结为母亲女性的妒忌。一个婚姻不幸操劳半生的妇女，害怕别的女人，尤其是年轻的女人抢走她的儿子，那种感觉，简直就像当初其他女人抢走她的丈夫的感觉一模一样。杨过是很会相像的。他这么想着，对母亲的同情倒也多过了怨愤。他想，他唯有更加发奋地创作，写出一点名堂，母亲才会感到欣慰，陈合才有可能再次出现。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母亲谈了老李这么一个男人，叫杨过心里不爽不快。我谈女朋友你横加阻止，你自己却谈了一个老男朋友，还是一个和母亲一样没什么文化知识的粗人！杨过后来终于意识到，其实，自己心里最大的别扭，还不是母亲在恋爱这件事上“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武断态度，而是他觉得，老李这盏灯，实在不咋地——一个一辈子手指头缝里都塞满了洗不净的污垢和机油的老光棍汉！他这样想的时候，内心深处便充满了一种“杨氏标志”的清高优越感觉。即使这二十多年来，自己吃喝给养全赖母亲这个和老李一路货色的粗人，也不能令他内心这种“杨氏标志”的清高优越感打丝毫折扣。
　　他不由地想起他父亲杨子轩。他知道，他的清高优越感恰恰来自他的传承，只是，父亲比他内敛温和。他自己，表面也很温和内敛，但杨过心里自己知道，其实自己一点也不温和，他是随时可以举剑或横刀的人。杨过去找了一次杨子轩，也去找了一次小姨杨丽珠。
　　
　　杨子轩听说杨丽珍处了老李这么一个男人，不露声色没有说话，但是杨过分明看见，父亲的一双眼皮和两边的嘴角，在同一时刻，统统微微朝下撇去！只是一个极其细微短暂的表情，但杨过捕捉到之后，感到了父亲和自己一脉相承的某些情绪，他们可能自称清高优越，但换一种更客观的角度，这种情绪也可以言之为刻薄。杨过感觉出父亲的刻薄之后，瞬间就又感到了恼怒。他陷入两难境地。他觉得，他可以怀着一种清高优越的情绪来睥睨母亲和老李的交往，他也想自己这种情绪可以在别处获得响应和共鸣，但一旦这种响应和共鸣在父亲这里获得，他立马感到懊恼不已。他不能接受，也不能允许，他的父亲对他的母亲有与他相同的情绪。虽然，父亲那不易察觉的刻薄表情稍纵即逝，杨过却以护卫母亲的儿子身份，对他恼怒不已，并且不肯原谅。
　　“你和陈合那姑娘，处得还好吧？”杨子轩稍顿，便把话题引向了杨过与陈合。他记得不久前，杨过来找他，还想请他做做他母亲杨丽珍的工作，让她不要阻扰他们年轻人恋爱，可他并没有应承。他哪里说服得了杨丽珍？他根本不是她的对手。他不想面对她，也有点害怕面对她。现在听儿子说她处了一个叫老李的男人，杨子轩便恢复了一些底气，他想，或者现在找她谈谈，不要阻止儿子自由恋爱的事情，是个比较好的契机。可是面对他的关心，杨过很冷淡地回应道，“陈合和她妈妈都搬家离开了西路，我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了。”说完，他不打算多解释，便站起身来，在父亲忧虑的目光注视下，一言不发离开。杨子轩从口袋里数出一叠钱，追出去喊他，“过儿，你等等，爸爸我……”杨过头也不回，甩着胳膊走了。
　　
　　杨过去找小姨杨丽珠的时候，带给她一部新创作的玄幻小说，然后主要是倾诉他对陈合的思念。他生活中没有什么朋友，唯一的恋人陈合，就这样消失不见。小姨是长辈，但更像一个知心的大姐姐。他希望小姨能帮忙，从母亲杨丽珍嘴里撬出一些消息，母亲一定知道陈合的去向。小姨一直很支持他创作小说，也开导过母亲，叫母亲要理解支持他创作，她本人更是他忠实的读者。小姨还时不时地给他零用钱，他不好意思要小姨的钱，因为他物质要求不高，吃饱穿暖的基本状态，母亲从来就没有怠慢他，小姨后来就经常在经济上给母亲一些资助。可这次小姨的态度有些支吾。她说，“你妈妈也是一片苦心和好意，你不要怪她，陈合走了就走了吧，忘记她。你的路还很长，以后还会遇到更好的女孩的。”小姨支吾的态度使杨过觉得她一定知道些有关陈合的情况，便再三追问。可小姨虽然态度支吾，但就是不兜底。她就是反复叫杨过“你要体谅你妈妈，她也不容易，她反对你和陈合谈恋爱，总归是有理由的。”然后又一再劝说杨过，“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过儿，你还会遇见好女孩的……”杨过心里很失落。最理解他最支持他的小姨，完全站到母亲一边去了。后来他又说起母亲和老李的事情，他再一次渴望在小姨这里获得某种情绪上的响应和共鸣。小姨若是响应和共鸣他的情绪，是不会像父亲那般令他感到恼怒的。人的感觉和感情，实在是太奇怪太奇妙，剪不断理还乱。可是小姨在这一点上也没有响应和共鸣他，她说，“只要你妈妈感到老李适合她，他们在一起彼此感到幸福，这就够了。在这个问题上，你要理解和支持你妈妈。”杨过再一次感到情绪上的失落，他又明白了一个道理，他的知心小姨，永远是母亲任何同盟战线的至亲姐妹。所以，他倒是没有怨怪小姨，他只是怅惘地离开了。
　　
　　而杨丽珠看着外甥杨过离开的修长孤单背影，心中也感到无限怅惘。她知道杨丽珍为什么反对他和陈合谈恋爱，杨丽珍告诉了她。虽然她也是知识分子教师身份，但在这个问题上，她觉得姐姐是对的。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一个男孩子，为什么要找一个母亲是殡仪馆工作的女孩谈对象？至于姐姐和老李，她也确实觉得老李这个对象各方面条件与前姐夫杨子轩比都差远了，可她能背弃自己的姐姐，响应和共鸣外甥那份“杨氏标志”的清高优越情绪吗？
　　当然不能。

啼妃

【当前：捌】
　　
　　一天早上，陈合敲开了西路老革命宿舍的门。她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还买了许多菜。当杨丽珍开门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就像一个下班回家的女儿一样极其自然地叫道，“妈妈，我回来了。”任何情感的前奏与煽动均没有。
　　片刻的怔忪之后，杨丽珍感动万分也心酸万分地呆在那里。陈合看起来一直是个冷淡的姑娘。无论是当初自己拆散她和儿子杨过，或是自己轻视她母亲的工作，她都是淡淡不动容的样子。杨过最后，是在她手上被打扮得体面干净离开这个世界，也不知这年轻的姑娘当时内心多么痛苦，但她站到人前，却还是一副镇静淡然样子。今天又是如此。今天她就要住进西路老革命宿舍了。杨丽珍本来还思忖，不知陈合面对她会如何？但她想来想去，都没想到她会是这样淡淡地，自然地开口叫她“妈妈”。她是真的爱着自己的儿子杨过，她因为爱屋而及乌，不管他是生，还是死，不管这因屋而来的乌，曾经给过她怎样的伤害。留下的，唯有真与爱。
　　“妈妈，你来帮我把这些书拿出来放到我和杨过的房间好吗？一会咱们一起做菜，咱们就在家里请杨叔叔和丽珠阿姨她们好吗？嗯，李叔叔，您在哪，快，帮我把书接一把……”陈合并不有意安慰发呆的杨丽珍，见了老李，也仍是礼貌又自然地招呼。杨丽珍和老李都听见了，她把杨过生前住的房间称作“我和杨过”的房间。她的不动容，其实，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镇定从容。许多人在生活中夸张地煽情和演戏，陈合从不演戏，但她对生活浓烈的爱与尊重，已然达到戏就是人生，人生就是戏的全新境界。
　　陈合说的书，其实是杨过的小说。整整五十六部。她将它们每一部都打印、装订成册，她还找到自己以前一个专攻素描的同学，给每一部小说都绘制了封面。这是杨过留下来的财富，白纸黑字，配着黑白色的素描封面，像一个前世遗留下来的期待破茧成蝶的未了心愿。陈合将小说放在书柜上，电脑案头上也放着几部。
　　
　　她环顾小小的房间，冥冥中，似乎感受到杨过温情的目光正脉脉含情地注视着自己。他的皮肤比她还要白皙，他的眼神，比她还要害羞，他微笑起来，两边嘴角弯弯上翘的样子，令她怦然心动。“是幻觉。”陈合告诉自己。她闭一下眼睛，甩一甩头发。但杨过的气息却靠她更近一步。白衬衫上好闻的淡淡皂香，脖颈和头发丛里隐隐约约的男性荷尔蒙气息，又混合着一股本该属于女孩子的天然娟秀芬芳，这就是杨过的气息——如此真实，如此清晰，就在眼前。陈合闭着眼睛，不再睁开。她的长长的眼睫毛翕动着，一粒又圆又大的眼泪从右边眼脸下慢慢滚落。她又听到杨过的声音，他轻轻地温和地笑着，对她说，“陈合，别哭……”她再感到修长高大的他就在自己身边，他伸出手掌给她擦去了眼泪，环住了她的腰身。他托起了她的下巴，轻轻地吻她。他们还没有真正地深吻过。陈合感到口腔里一股淡淡清甜，她再次告诫自己说，“这是幻觉”。她忘情和杨过吻着，却努力睁开眼睛，她看见杨过如黑宝石一般清澈的目光调皮地注视着她，他发觉她睁开眼睛，便轻笑一下，移开嘴唇，露出洁白的牙齿，他伸出一只干净的手掌，蒙住陈合的眼睛，一声分明是男孩子的，却又含着女孩子浓浓羞涩的低语，“呵呵，别看……”陈合再也不愿挣扎分辨，这究竟，是梦是幻。她想起自己在西路口被像百合一样的敞口花落在头上身上的那一天下午，她多么英俊，他多么清秀，但他是男，她是女，他们曾一起向往开启初恋的甜蜜。
　　
　　“我要走了，陈合，今天待客，你替我招呼好老李叔叔和美玲阿姨，还有小姨……”虚幻之中，杨过仍留下屡屡温情叮咛。
　　陈合似从梦中醒来。这时，她听到又有人敲门了。杨丽珍跑去开了门，却并未让客进门，半天没有声音，空气里一切都静止住。陈合从房间出来，来到厅里，她看见杨丽珍在门里，边上站着老李，杨子轩和姚美玲双双站在门外，姚美玲的手上还拎着一兜水果。
　　“丽珍姐，我能进去吗？”最先开口的是姚美玲。她是当教师的出身，后来又信了佛，显得十分温婉。
　　杨丽珍没有应答。她的两边瘦削下去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既不恼怒抗拒，也没有热情欢迎，她的僵硬的沉默，是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迟钝。
　　和杨丽珍一起沉默的还有杨子轩。他虽然和姚美玲一起站在门外，但究竟是进去，还是转身离开，他做不了主。杨丽珍让姚美玲进去，他就也跟进去，杨丽珍要是不让姚美玲进去，估计就是自己主动要求独自进去，杨丽珍也不会答应。他习惯了等候结局，就像习惯了命运摆布。
　　老实人老李尴尬地蹦跶了两下。人家杨子轩的夫人都开了口，杨丽珍这边还毫无反应，这太有失礼貌了。他先是走上前一步，堆上满脸笑容，做出欢迎光临的谦卑样子，好似往日自己的摩托车维修铺子来了照顾生意的大主顾，他微缩起肩膀，哈着腰身，粗糙的双手用力互相搓着，他差一点就做了一个梁山好汉“请、请、请”的手势。老李忽然想起，这不是城西摩托车维修铺子，他不是这里的主人。门外的杨子轩才是。他不能喧宾夺主。他脸上的笑容就讪讪地冻住，整个人更是往后一缩，为了缓和尴尬，他只好推推呆若木鸡的杨丽珍，“丽珍，丽珍，你看，不能老让杨老师和……他们老在门外站着吧？”杨丽珍好似没有听到，依旧像个木头人，堵在门口。
　　
　　“妈妈，请子轩爸爸和美玲阿姨进来好吗？妈妈，来，请客人进来，我扶着您，妈妈……”关键时刻，陈合上前一步，她一声声自然而亲切地叫着“妈妈”、“妈妈”，又搀扶住杨丽珍，然后大方得体地对杨子轩和姚美玲说，“子轩爸爸，美玲阿姨，请进吧。请你们原谅，妈妈最近太伤心了，怠慢了……”
　　杨子轩在随着姚美玲走进西路老革命宿舍的大门时，内心感到无比欣慰，而这种欣慰又和一种极其辛辣呛鼻的心酸混在一起，叫人时不时地喉头哽咽。杨丽珍更是像个如梦初醒的小孩子，陈合扶着她坐到沙发上去以后，她竟然将一颗白发星星的头，埋在她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老李赶紧招呼杨子轩夫妇坐下，又去张罗茶水，忙碌的间隙里，时不时关爱地瞅一眼杨丽珍，嘴里叨叨着，“嗨，丽珍，这……这，你看你，陈合多懂事啊，杨老师他们也客客气气的，你看你，可别……”这时，姚美玲款款站起身，主动走到杨丽珍身边，她伸出手去，握住杨丽珍粗糙苍老瘦弱的一只手，实心实意地说，“丽珍姐，我今天来，没别的意思，更不谈过往对错，我就是想劝你，你要保重啊！”杨丽珍方才慢慢转了神情，她止住哭泣，也站起身来，拉着姚美玲的手，看着她的眼睛，想开口说些什么，半天，却一句话没有，眼眶却再次通红起来。她抽抽鼻子，下死劲忍住伤心，就手从姚美玲提来的水果兜里掰下一根香蕉，剥了皮，递给姚美玲，这才开口说道，“来就来，还买什么东西……”
　　
　　就在这时，门又被敲响了。“一定是丽珠阿姨，我去开门。”陈合说。她轻松敏捷地跑去开门，她的神情，就像一个久居杨家的女儿，那一脸羞色，又像一个幸福的新婚妻子。杨丽珠进的门来，一眼看见姚美玲，稍稍一愣，立刻脸上露出友好微笑，然后一一招呼过，又自谦说道，“啊，看来我今天是最晚的啦”。
　　“小姨来的晚没什么，好戏通常都在后头。以后好多事情，我还要多多请教小姨呢。”这话是陈合说的，但在场的所有长辈都感觉到了，这话又是陈合代表杨过说的，那语气，那腔调，那神情。秀气的男孩子杨过，英气的女孩子陈合，已然在某种境界，合二为一。那一天，杨丽珍，杨丽珠，老李，姚美玲，在场的这其他几位长辈，都和杨子轩一样，感受到一种无比的欣慰，和一种无比辛辣的呛鼻心酸混合的滋味。

令箭

啼妃

【从前：玖】
　　和老李交往一段时间以后，老李叫杨丽珍别再卖菜。他城西的摩托车维修铺子，虽谈不上福星高照兴旺发达，但养活一对勤劳肯干的人是没有问题的。他看她拼死拼活做得那么辛苦，打心眼里舍不得她。
　　杨丽珍心里感念老李的好意，心里也想，要是没有杨过，她也就不这么累死累活地做了，跟他结了婚，就吃喝他老李的，又怎么样？哎，可是还得顾虑到这已经二十多岁人高马大、读了大学之后就一直在家写小说的儿子杨过呀。老李后来也明白了杨丽珍的为难心事，但他不好发表什么意见。他只是劝慰她放宽心，慢慢来。无论如何，他是不肯让她再干卖菜的活儿了。他说，“你就先歇着，有合适的事儿，你再做，我也不拦你……过儿你也别太操心，我看这是个灵醒好孩子，别逼急了他，指不定哪天他想通了，自己走出门去找事做，也不是内没可能……丽珍，我看目前就这么着，有我老李碗里一口，就少不了你们两母子碗里一人一口……成吗？”杨丽珍没法说不成。
　　
　　就在这个时候，西路居委会工作人员忽然上门，说是新村街道开办40、50职业介绍，责成所属各居委会将中年档失业人员资料一一登记造册，然后进行劳动就业辅助介绍推荐。杨丽珍心里一激动，就朝居委会刘阿姨大大地吐了一通苦水，自己三十四岁离婚，十五六年来独自单枪匹马带大儿子，没有文凭，没有手艺，全凭一把力气，到处苦吃苦做，现在年龄大了，力气活也难找……如何如何。说得刘阿姨也眼含热泪唏嘘起来，连连说道，“小杨，不容易不容易啊，我们一定关注你的情况，有合适的工作优先推荐给你……”说到这里，刘阿姨似乎想起什么，眉头一蹙，略一思索，又转了话语对杨丽珍说道，“哎，我说小杨，现在区里还让我们各居委会挖掘‘我爱我家，自主创业’的优秀典型人物，推荐到市电视台去做节目呢，我看你的情况就蛮符合的……我把你推荐到电视台做了节目，你的情况不就能让更多人关注，合适就业的机会不就也更多了吗？”杨丽珍心里一阵暖流涌过，但还是很忐忑，她说，“实在是谢谢刘阿姨了，要是那样当然好，可是，你们居委会‘那我爱我家，自主创业’的优秀典型，我好像不咋地合格，‘我爱我家’我是合格了，但那‘自主创业’，我就是到曙光路批过蔬菜在戴家弄菜市场卖过菜，还老被城管赶得做燕子飞，现在还歇了担，我哪里自主创了什么业哟……”
　　“那没得关系，谁说过卖菜不是自主创业？你现在已经创业创得积劳成疾歇在家里了，母子双双失业……很好的典型嘛！哎，是啊，你那儿子，也二十大几了吧，怎么……”刘阿姨就像是天生为居委会工作而存在的，热情和好奇心都极其浓烈。
　　“二十六了，大学毕业都好几年了，哎，别提了……”杨丽珍一声长叹。
　　“看样子小杨心里还有苦水，难言之隐吧？你不愿说，我也不逼你，总有一天，你自动朝我敞开了心扉……你这个典型，我们西路居委会关注定了，就这么着的吧，我这就上报你的材料，捎带把你儿子的情况也说明一下，看能不能来个母子就业齐关注……”
　　听了刘阿姨的话，杨丽珍心里的暖流这才毫不遮掩地汩汩而出，她两眼放光，喜上眉梢，一把握住刘阿姨的手，声音热切地说道，“哎呀刘阿姨啊，那我真是太谢谢你了，要是居委会能关注我儿子，让他做典型，推荐我儿子上电视节目，给他介绍合适的工作，我不被关注，也不打紧呀……我儿子，你是见过的，眉清目秀斯斯文文的，他是大学生啊，还会写小说呢……”
　　
　　在西路居委会刘阿姨的热心介绍推荐下，慈城市电视台“我看世界多精彩”节目组，就这样和杨丽珍杨过母子接上了头。
　　
　　慈城市电视台“我看世界多精彩”节目的制作主任叫王东苟，一个留着“地中海”式样的艺术发型，身材肥胖，满脸红光的中年男人。他的脸白里透红皮肤细腻得不得了，眼镜上有一圈圈的纹路，他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笑得厉害时，肥白的双下巴便跟着体恤衫下面的肥白双乳一起抖动。他的双下巴上一根毛都没有。他头顶中央那一块大面积的不毛之地，像特意涂了一层发蜡一样油光铮亮。他的躲闪在圈圈纹路镜片之后的一双小眼睛，就更像长期生活在米面油缸里的老鼠的眼睛。
　　王东苟主任初次和杨丽珍见面聊了不一会以后，就将更大的注意力转移到她儿子杨过身上去了。
　　“您是说，您儿子大学毕业以后一直呆在家里写小说？”
　　“是啊，写了好几年了，就是在电脑上日日夜夜地写，啥名堂也没写出来。不过主任，我儿子其实不差的，长得不差，能力也不差的……”
　　“怎么会样样都不差的一个小伙子，大学毕业之后就一直关在家里写小说，是写网络小说吧？打打杀杀的那种？”
　　“那，应该是吧，我倒是没咋看过他写的小说，我没时间看，也不懂电脑，电脑上就是网上吧。哎，他毕业后上过一回班，干了一礼拜就给人辞了，这孩子心肠太实诚，其实他是对的，不能弄假药么，那会坑死人的……就业方面我儿子是受了挫折，再说，他是一门心思欢喜写啊写……”
　　“呵呵，这是个有精神追求的书呆子书痴狂啊，这年头，这么执着精神追求的人可是不多了……可他再怎么追求，也不能让您老一辈子供养他吧？再说您也供不起呀，这不自个儿都失业了吗？”
　　“是啊王主任，就是这么个道理，我老了，找不找到合适的工作不打紧，孩子不能耽误了，我希望他自立呀……当初他硬是要坐在家里写小说，虽说我不懂，但我也不是没支持他，可这都好几年过去了……人家说等到花儿都谢了，我是等到头发都全白了啊，再怎么地精神追求，也得先管住穿衣吃饭哪……”
　　“杨大姐，您是个伟大的好母亲，您儿子呢，还没经过多少世事摔打，您也别怪他，他是有理想追求的人，指不定哪天就写大发了，也不是没可能……我都经见得多了。我看这样吧，您回去和您儿子先沟通一下，然后看看哪天抽个时间，我们再采访一下您儿子，这次的节目制作呢，就以您儿子为主，节目的名称我都想好了，就叫‘我为小说狂，可不可’，我们再邀请一些演艺界文学界的名人，请他们结合您儿子创作的小说作品文学质量价值，就他不参与社会工作坐在家里写小说的事实事件进行点评和劝导，您看行吗？如果您儿子确实是一位尚未被发掘的文学创作天才，那我们也应该予以关注和创作扶持，如果只是一种个人理想状态的痴迷，那么，我们也借助社会力量一起来呼吁，希望他丈量清楚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尽早醒悟……我们也会尽力为他推荐合适的工作，杨大姐，您看这样行吗？”王东苟主任的话说的冠冕堂皇滴水不漏，叫杨丽珍感激涕零。
　　
　　杨过和王东苟见面之后，也对这个和善的笑眯眯的“我看世界多精彩”的电视节目主任留下了很不错的印象。他对给他介绍工作的事情不是很感兴趣，而对王主任说的请文艺界名人先阅读一下他的小说感到万分激动！曙光终于微现，或许一切，就要在这个和善热心的王主任这里峰回路转。
　　
　　杨丽珍和杨过，谁也没有想到，世界上有一种人，长着最和善的外形，说着最甜巧的话语，但能杀人于无形。

啼妃

【当前】：玖
　　
　　陈合一直不大穿色彩鲜艳的衣服，现在，更加简单，就是黑白灰三色。殡仪馆上班的工作服是灰色的，生活中的着装简单大方、非黑即白。但是陈合穿极其鲜艳妩媚的内衣和睡衣。那些鹅黄、嫩粉、葱绿、玫红、莹紫的丁字三角裤、文胸，就穿在陈合那一派素净的外衣之内。陈合的睡衣，也从来不穿那种最最难看没品的上衣加裤子的搭配，她是穿袍褛的。夏天是真丝，冬天是羊毛绒。在经济许可的范围内，极尽对自己的奢侈宠爱。
　　陈合在自己的房间里，也穿得千娇百媚。她已经在杨过西路老革命宿舍的房间里住下来了。曾在月光皎洁如水的夜里，她手捧一杯微温的咖啡，浴后的头发里散发着清香。她通常在鲜艳的内衣外套一件藕荷色的棉毛晨褛，细细地翻阅杨过的小说。有时候，她也上网。进入杨过生前常去的几个文学网站，她有他的账号。密码杨过没有告诉过她，但她输入杨过的生日日期再加上她自己的，潇洒的纳兰公子就一跃而上线了。许多网友呼唤他，问他为何《迷途雄狮》不再更新？问他为何这么久没有新作出来？问他为何，久不上网？陈合觉得心里有一种暖和苍凉。她以杨过的身份，对每一位关注的网友一一回复，所有的回复全部相同，只有一句话，“谢谢你的关注。我正打算出一本正式出版的书。请留下您的联络地址，书出来后，一定奉送！”
　　陈合是将这间小小的房间，做了她和杨过的新房的。很多时候，她独自心思缱绻的时候，都可以清晰闻到杨过的气息，感受到他温情的目光。她添衣加茶或是展被铺床时，她也感受到他就在她身侧，她的被子叠得样子并不十分好看，她几次都感觉他微笑着伸出手去，重新替她叠好。无数次虚幻之间，她看见他清秀的模样，听到他温柔的声音，感受到他深情的吻。终于有一天，也是在这种虚幻之间，她又与杨过在新房里四目相看，深情亲吻。后来，他带些含羞神情地，抽去了她晨褛拦腰微系的腰带，为她轻轻褪尽衣衫。他们都那么年轻，他有些秀气，她有些英气，但他是男孩，她是女孩。他是新郎，她是新娘。事后，他依恋地趴在她身上，亲吻她的耳坠，什么话也没有，但她就是感觉到了，他舍不得走，心里还有千言万语没有说出来。她捧着他的脸，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杨过，我一定要让你写的小说变成正式出版的书。那个出版商也答应过的，还有那个王主任……”杨过什么话也不说，轻轻地伸手摸一摸陈合的头发，又再次轻吻她那光洁的额头。他微微笑着，有些心酸有些从容的样子，但眼泪却还是不知不觉滴落下来，落在陈合的脸上。
　　他不能掉泪，一掉眼泪，一切幻象均已消失。“陈合，别太心急，慢慢来，我等你的消息……”杨过飘然远去，留下殷殷话语。
　　
　　不知不觉，杨过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快三个月了。寒冷的冬天渐渐到了。
　　这一天，陈合穿着一件雪白的羽绒长袍，来到慈城市电视台。她从那陈旧的台阶拾阶而上，觉得电视台的办公大楼太老了，这该是个清水衙门呀。但她看见来来去去忙忙碌碌的工作人员，一个个都红光满面气色好得不得了。女人们都穿得非常时髦。那个上了点岁数的女播音员，陈合在电视里是看过的，她真是越活越年轻了，脸上的皮肤又白又嫩，还染了紫红的头发。她又看见大院里停着的几部采访车，哦，电视台与时俱进啊，采访工作车都是奥迪呢！
　　陈合刚想开口找个人问一下，“我看世界多精彩”节目组在几楼办公，就看见一个人从院门口走进大楼来。光看那地方包围中央的“地中海”式样的特殊发型，陈合基本就断定他就是“我看世界多精彩”节目的制作主任王东苟了。他头顶的不毛之地又增大了些面积，他的肥头大耳，也又增大了一圈。电视台的油水真养人呀！
　　“请问您是王主任吧？”陈合知道，王东苟从大院下车往里走的时候，他就看见了她。陈合即使平常都穿着最朴素的黑或白的衣服，走到哪里，那气质形象，还是很引人注目的。一般情况下，向她行注目礼的人，多半都在她介绍自己说在殡仪馆工作时吓了一大跳，不过陈合一般都不大惊吓别人，也一直在生活中尽量低调。要是个瘸子麻子王八蛋在电视台工作，他的自卑也会慢慢消失掉，变得趾高气扬起来。王东苟就是这样的人。他一眼看见一个清新脱俗，还有些英俊的女孩站在那儿望着他，估计就是找他的。来找他的美女很多，他也很乐意接待。但他怎么也不会忘记搭搭架子。他越搭架子，那些找他办事的美女，就越上杆子主动粘糊他。这对他来说，是妙不可言的感受。
　　“哦，是，我是王东苟，你是……”王东苟应答得不卑不亢，这时候的不卑不亢绝对是一种谋略。陈合把他这种下作的谋略看的很清楚。
　　“我能去王主任的办公室找您谈谈吗？呵呵，我能在您的办公室坐下来之后，再介绍自己吗？”陈合欲抑还扬地说。
　　王东苟眉毛一扬，一双老鼠眼在圈圈纹路的眼镜后面露出一丝狡黠喜色，他的面部表情就和蔼了许多，“呵呵，好吧，请随我来。”
　　陈合到了王东苟的办公室，主动返身关起了门。王东苟眯眯笑着，搓着肥白的双手，不可置否。他不知她究竟有什么事情有求于他，不敢贸然。陈合再冲他甜美地笑了一下，就从自己的挎包里，掏出几本宗卷资料，那正是杨过的小说。不过王东苟没有见过如此认真装订并绘制了封面的小说。
　　“杨过上过您制作的‘我看世界多精彩’节目，您认识他吧？”把几本小说放在王东苟的办公桌上后，陈合开始单刀直入。
　　王东苟开始谨慎警惕起来。他互相搓着的双手，下意识地变成一个双臂抱胸的动作。他看了看陈合，又伸出右手摸了下鼻子，推了下眼镜，然后继续双臂抱胸，“嗯，杨过，名字是有点熟悉……”
　　“呵呵，杨过上你们的节目不到半年，当时引起的社会效应也挺轰动的，影视界和文学界都请了名人参与抨击这个不务正业的青年……王主任这么快就贵人多忘事了？”
　　“噢……噢噢噢想起来了，你是说那个读了大学不肯到社会上参与工作，宅在家里写小说异想天开做文学梦的青年人吧，是啊是啊，我们本着扶持救助的目的给他做了一期节目，还给他介绍了工作呢……可惜他太不识好歹，不肯去，哎，他母亲生了这样的儿子，真够可怜的……”
　　“你是这样看他的？他已经死了。”陈合忽然语气冰冷地说。王东苟秃顶上的汗滋滋地冒了出来，他很难再装下去，因为，他分明从这个身着一袭白色羽绒袍子的女孩的语气和眼神里，都感受到了杨过的气场。
　　他低下头去，思忖片刻，顺手用手掌掳了一把头顶的汗，然后才努力稳定心神说道，“是吗？怎么会死了？本来我们还可以继续为他介绍工作……”
　　“今天，我就是代表杨过来找你继续一些未尽事宜的。”陈合再次语气冰冷地说道。王东苟也不知是不是幻觉，他感觉那几本放在办公桌上杨过写的小说，仿佛也闻风而动，发出簌簌有声书页翻动声，像是配合着陈合的话语在呐喊助威。天气很冷，但他的汗，更加密密麻麻地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