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子,本名余庆,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湖北宜都人,现居宜昌。宜昌新诗学会副主席、《三峡文学》杂志执行主编。近年有大量组诗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青年文学》《天涯》《诗歌月刊》《诗潮》《汉诗》等全国重点期刊,获得扬子江诗刊年度诗人奖, 2014年,他创作的组诗《垂怜之诗》获得首届“中国屈原诗歌奖”金奖。2015年,他创作的组诗《我如此和世界保持关系》获《中国诗歌》第七届闻一多诗歌奖。
●母亲
我忘了它们也是母亲
——分娩的驴、孵蛋的海龟、护食的母鸡、脯乳的鲸
装着小家伙的袋鼠、发情的牝马、舔舐幼崽的母狮……
这些蹼趾的、鳞鳍的、盔甲的、皮毛的
翅羽的、蹄角的母亲
它们遍布在水底、空中、洞穴、丛林
它们没有闺前名,也无夫后姓
在一个泛自然的世界
我们笼统地称它们为马、为驴、为鸟、为鱼……
但它们不需要这些
它们只用气味和肢体
表达古老的哺育
它们甚至比我们更懂得
世界的无意义
它们也是如此捕获着
一颗人类之心
并接受着野生世界的
再教育
●对一则报道的转述
唐纳尔,一个普通的美国公民
在911,他失去了怀孕6个月的女儿
时隔十一年后的一个五月
民众涌上街头,欢庆本·拉登被击毙
只有唐纳尔呆在家里,和家人一起
静静消化这个消息
他无法高兴起来,他说
——“我们不是一个会庆祝死亡的家庭
不管死的是谁。”
●忏悔
我穷。
说过谎。
八岁时偷过父亲的钱。
至于我拖欠的命,有青蛙、蚂蚁、麻雀
和跟随我多年的一条狗。
20岁进工厂,我嘲笑过一个喜欢我的女孩
原因是她丑。
95年在郑州火车站,面对一个发高烧的农民工
我犹豫半天,但没有掏出钱。
现在我知天命,尚在人世苟活。
我写一种叫诗的东西,它们大多对不住汉语。
其实我远不止七宗罪
但这首诗不算,它不是诗
它是忏悔。
●短句:自画像
有一次 步入一个公墓区
在众多的死者面前
我的活着反而显得虚构
——真实可靠吗?
下山的路上,我神智恍惚
这些年,迷惑一直在扩大
我承认:在存在之中
我看到的往往是不存在的事物
●赌石人
在大理的旅馆,一个往返
云南与缅甸的采玉人
和我聊起他在缅北猛拱一带
赌石的经历
——一块石头押上去,或倾家荡产
或一夜暴富
当他聊起这些,云南的月亮
已升起在洱海
它微凉、淡黄
我指着它说:你能赌一赌
天上的这块石头吗?
这个黝黑的楚雄人,并不搭理
在用过几道普洱之后,他起身告辞
他拍拍我的肩说:朋友
我们彝族人
从不和天上的事物打赌
●捕獐记
夜里没有事情发生
大早醒来,南边的丛林有了动静
溜烟地跑过去,昨天设下的陷阱里
一只灰獐蜷起受伤的前肢
多么兴奋啊,我想抱起它发抖的身子
当四目相视,它眼里的乞求和无辜
让我力气全无
只能说,是它眸子里的善救了它
接下来的几天,它养伤
我也在慢慢恢复心里某种柔和的东西
山上的日子是默契的
我变得清心寡欲
一个月亮爬上来的晚上,我打开笼子
它迟疑了片刻,猛地扬起如风的蹄子
多么单纯的灰獐啊,它甚至没有回头
它善良到还不知道什么叫感激
●给西蒙娜.薇依
夜读薇依,时窗外电闪雷鸣
我心绪平静
想想她出生1909年,应是我的祖母
想想19岁的巴黎漂亮女生,应是我的恋人
想想34岁死于饥饿,应是我的姐妹
想想她一生都在贫贱中爱,应是我的母亲
那一夜,骤雨不停
一道霹雳击穿了附近的变电器
我在黑暗里哆嗦着,而火柴
在哪里?
整个世界漆黑。我低如屋檐
风暴之中,滚雷响过,仿佛如她所言:
——“伟大只能是孤独的、无生息的、
无回音的……”
●降临之夜
那个雪夜,周遭异常寒冷。
整个小镇
只有基督教堂
传来穷人们热烈的
歌声。
不由自主的进去,带眼镜的神父
迎接着我:孩子,近前来吧
不管有怎样的挣扎和罪
因信靠,就会得安宁……
我已四十有七,他竟然叫我孩子。
我已四十有七,竟然顺应了他的呼声。
那个夜晚,一定有什么发生了改变。
试想想,那么冷的冬夜
那么一群贫穷的人,他们却满是喜乐和至福
你不得不相信,有一种东西
从天上降临。
步出教堂,雪依旧在下。
我走在每天都要经历的街上
发现眼前的一切
已变得和以往
有些不同。
●来自厨房里的教诲
厨房里也有伟大的教导
—— 那是年迈的母亲在洗碗
她专注、投入
既不拔高,也不贬损自己日常的辛苦
写作也是一种洗刷
——在羞耻中洗尽耻辱
可母亲举起皴裂的双手说:
我无法把自己清洗的清白无辜。
是的,母亲是对的
是的,厨房是对的
是的,在耻辱中
把自己清洗的清白无辜
是另外的耻辱
●立秋
月亮挂在磨基山上。我穿过火车站
附近的枕木,左耳一阵麻热、微痒
接着一小块东西松动、掉落
没有声响
百姓假寐 灯火惺忪
从铁路坝到果园路
突然一道流陨划过东南角
—— 哦,一枚天外的石头
一块只属于我的耳垢
它们落在不同的地方,也不惊动什么
想起今日立秋 气流分岔
宇宙星宿必有微妙的变化
而我们难于觉察
●地形学
身体也有它的地形学
就像我抱着你,仿佛回到了张爱玲的上海
杜拉斯的西贡,林徽因的北平,三毛的撒哈拉沙漠……
我指着一些地方说:看啦,多美啊
像昆曲,像肖邦的钢琴
像乡村的蓝调
被麦浪吹拂
哦,这身体里有匍匐,有皈依,有宗教
夜深人静,我喃喃自语
—— 我的锡安山,我的麦加城
我的伯利恒,我的耶路撒冷……
像轮回的人来到恒河,像追溯的人
回到巴颜喀拉山
我走近你,像遥远的转经者
来到圣湖
哦,源头啊,归宿啊。
我抱着你说:这是各各他,是天葬台
是一个人的旷野窄门……
●咏叹
铁丝网
绷带
雨刮器
避雷针
电报
望乡台
穷人的晚餐
敌人的女儿……
今夜,这些重的、疼痛的、没有声音的
它们像骆驼弯腰
慢慢舔我
●反爱情诗
我一直在消化着你
就像世界安排的那样
我为此豢养了妒意、小野兽、看守和潜逃
现在,我一一把它们消灭
直至彼此的肉体
平易近人
我愿在这个时候 说说生活
说说漫长日子里的平淡无奇
再也不会说爱了,只说唇亡齿寒
在愈陷愈深的衰老中
我的恐惧变本加厉
我说:请你像妈妈那样
把我再生一次……
●孤独的物种
河边提水的人,把一条大河
饲养在水桶中
某些时刻,月亮也爬进来
他吃惊于这么容易
就养活了一个孤独的物种
他享受这样的独处
像敲击一台老式打字机,他在树林里
停顿或走动
但他有时也去想,那逃离出来的城市
那里的人们睡了吗
是否有一个不明飞行物
悄悄飞临了它的上空
这样想着,他睡了
他梦见自己变成深夜大街上
一个绿色的邮筒
—— 孤单、落伍,却装满柔软的,温暖的
来自四面八方的道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