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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金豆豆 于 2015-12-28 09:25 编辑
夜里入梦,似在古镇上。街两边是商铺,人流量很大,车水马龙的。
想走进人群的,又觉哪里不对劲,低头才见赤身露体。羞愧难当之余,急切想寻地躲藏,竟无半点隐蔽处。所幸,往来者众多,都不曾转视线,好像我是透明的,或原本就不存在。
呆怔怔,不知如何是好。就见有个女子,也赤身露体的,迎面而来。定睛看时,她已在招呼,邀我同行的意思。她神色自若,沿街道缓步行,没有半点羞赧。
小均?是的,是她。我忽略了外界,或者说,她的安然、坦然,适时抚慰了我。紧走几步,随了她闲闲逛去。光影摇曳,仿若红尘外。有穿街水流,清澈奔涌。时光慵懒,静静弹拨……
怎会梦见小均的?赤身而行,又如何作解?扶着头思忖许久。有些想起来了,是跟个朋友争执之后。那天他跟我说,有个友人遭遇困窘了,想邀约大家扶助。我说,行吧,我虽不富裕,千儿八百的,还能凑得出来。他又说,想公开募捐,私下邀约这几个,是起带头作用的。
我立马持否定态度,说你干嘛呀,跟人商量过没有?别拿好心砸人自尊好吧?对了,我当时就这想法,等于把人剥得精光,晾在俗世的目光下。不是谁都能坦然接受所谓救助的,何况还是一厢情愿的,甚至可能带着某种高踞其上的姿态。换做是我,就算有所感动,也是要断然拒绝的。
后来跟先生聊起这事,我就扯到小均的身上去了。
记得是高中有一次开同学会,之后发现份子钱有结余,几个牵头人就在群里商议,要把剩下的钱转给小均,说看谁负责钱款交付最妥当。我立即敲私聊窗口,让他们赶紧打住话头,说要有20万、30万,我保证带你们找小均去。砸别人自尊,一两千块钱,是不是太寒碜了?何况以小均的倔强脾性,又岂能接受他人的同情和怜悯?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果然是有道理的。马不停蹄的奔走里,我都快忽略小均,忽略小均的身体了。好像她跟任何同学一样,活蹦乱跳健康着,足以值得被忽略一万次。事实上,我也从来没对她另眼相看过,如果不是这档子事的话。
认识小均是在初中,我们同一个年级,她在三班,我在四班。真正熟悉起来,是在高中,分文理科之时,机缘巧合进了同一个班。我跟她的交集来源于我们是上下铺,我不小心掉烛头下去,把她的蚊帐给烧了个大洞。她说不要紧,补补还能用的。我都忘记了,到底是谁补的?难道是我吗?可我好像不太擅长女红。
我就很感激她,觉得她善良、宽厚,不跟人计较什么。跟我们唯一不同的,是她偶尔会咳少许血出来,在我们紧张诧异乱嚷时,她就笑我们大惊小怪,说她什么感觉都没有,估计是上火什么的。但后来大学毕业要找工作前,她被查出来病情,说是再生障碍性贫血。
这绕口的名字,对我们来说太陌生,却小蛇般缠绕着她。后来他们说,相当于白血病,血癌,很难治愈的。那时候就懵了,很遥远的,毫无关联的,怎么跟她扯上关系的?她只好在家里养病,她的父亲弹棉絮到镇上换钱,那种易呛粉尘的手工方式。
再后来,病情有所缓解,她去了一家国营企业上班。而那时候,中小型国营企业在走下坡路,她的工资并不高。我去她单位玩过几次,也赖在她宿舍住过一段时间。她依旧乐呵呵,像没事人似的跟我说笑逗趣。我也从来没觉得,该对她格外优待,倒反而经常耍赖皮,让她做饭炒菜什么的。
工作、结婚、生娃,我在忙乱里,跟小均渐行渐远。直到有一次,闯进一家书屋,看着她笑着迎来。才知道她单位早就垮了,她开着这家小书店,兼职课外辅导维持生计。她指着几架子书,说你不是喜欢看书的么,得空就来坐坐吧,这些免费提供给你翻看。我也间或去过几次,象征性买过几本书。原打算给学生订参考资料,但许是进货渠道不同,别人给的价位相对偏低,我也不能强逼学生购买,只好不了了之。
有个女友说,你给小均介绍个男友吧。我才知道,她一直单身。她谈过一次恋爱,对方是个老师,据说很爱她,爱到非卿不娶的地步。她却终究把人家赶走了。我说为什么?你难道是传说的玻璃?她若无其事笑笑,不置可否。逼得急了,她才说,不想连累任何人。跟先生说起,便只剩下叹息。先生说,若是你,会怎么选择?我认真回答,不欺不瞒,能嫁坚决嫁。先生揉揉我头发,说,各人各命,她的病,连同她的性格,注定了辜负爱情。
最近一次见她,是在一次小型聚会上,但也已是两年前了。广州回来的一个女友,说想跟大伙儿碰个头,我就替她约了些人。其中便包括小均。但好像不是我出面邀约的,是另一个男同学给她的电话。分宾主坐下来,有人开玩笑,说这餐谁买单?我挽着小均的胳膊,看着那男同学,笑嘻嘻说,有个冤大头在,我和小均从来都是吃白食的。
那男同学倒挺有默契,说好吧,好吧,对冤大头呢,你们就甭客气。转身对我悄声发狠,说下次记得请我喝茶,否则看怎么收拾你。我就对着小均哇哇叫,嚷嚷说有人欺负我,赶紧来帮忙呀。小均当即用筷子头敲他,说你干嘛欺负蓉蓉?吃你的饭喝你的酒,饭桌上不许乱说乱动。接下来的戏码是,几个女人对着一张苦瓜脸,挤眉弄眼笑得哈哈的,就像学生时代任何一次搞恶作剧那样。而小均,是笑得最欢畅的那个。
我是不愿聊病情的,我总以为,有时候的所谓关心,就像揭他人的疮疤。但那次吃饭之后,站在告别的路口,我还是忍不住了,轻轻问一句,小均,你身体,最近好吗?她笑着说,很好、很好,上次做胃部分切除手术,好像无意中把老毛病给治好了,这么久都没事了呢。我吓了一跳,说什么切除?为什么要切除?我才知道,她胃里长了什么,已经在华西医院做了手术。
呆怔怔的,看着那小小的,挺直的背影,我心里五味杂陈。老天爷,到底有多少折磨,要放在如此羸弱的肩头?她倒还记得转过头,大声叮嘱说她没开书店了,在一个啥单位当出纳,让有空去找她玩。可是后来我把这话给忘记了,这么久没想过要找她玩,甚至没给她打过一次电话。直到这一次,被人撩起情绪,居然于梦里相见。想来也绝不是偶然,潜意识对小均,我从来就没有放下过吧?
那天回先生老家去,闻到一股子扑鼻的清香。一根藤以枝蔓自我缠绕、自我支撑、奋力攀援,居然茂盛了小半个院子。白色的、黄色的,细长细长的花型,像加了长柄的小唢呐。偏有几支蕊突兀于唇形花冠外,像顽皮的孩子躲在花心,扒拉着花瓣探头窥视,别有一种小情趣。不觉痴傻驻足仰望很久。
公公说,那种白色小花是新开的叫银花,开得久了呈黄色的叫金花。我知道,它们是泡茶用的,俗称:金银花。我还知道,它们的藤蔓叫忍冬。在一位诗人的笔下,我曾经见到过它:你的忍,是刺向自己的锋刃/越是向阳,越抽出茂盛的藤和疼/绿得拼命。倔得要命/一点点捡起节气、芬芳,和沦落尘世的星光。
忍冬之后,就能绽放出金银花,诗人说它“姊妹一样,把自己泡成一碗乡愁和清茶”。多么精巧的比喻。小均,不正是我刻骨的乡愁和清茶么?她忍在自我的世界里,绿在自我的世界里,也倔在我的季节里。风一吹,我就能看见傲骨,在柔韧的藤蔓下,抽痛我的心扉。而我,须咬紧牙关,学会像她那样的忍和韧,否则便无颜做她的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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