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刘创驾到 于 2015-10-15 16:28 编辑
滚马岭,听听就够刺激,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的骏马也立不住脚,该是怎样的险峻。可偏偏就是这样的险山上,硬生生冲出一道水线,自东向西,走清原,踏新宾,一路沿抚顺翻腾到此,在沈阳城撒了欢地转个身,又从辽中台安汇入辽河。700里的博大身躯劈山穿岭,在辽东大地上狠狠地划上一笔,却又像我乡下老迈的母亲,滋润着我丰满着我,也磨砺着我洗礼着我,让我的血里浸满了激荡之情,也头面干净。 《陪京杂述》里“城南九里余,行行唱官渡。河势东山来,风涛截行路。车马何苍黄,欲驻安能驻。”足够大气了吧?可它偏偏磅礴着又婉约着,一路欢歌,唱的是“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哦,忘了说,中国北方的新石器文化的发源地就在这里。五千年前这里便处处伐檀声舟桨声,新乐文化成为与河姆渡文化南北对峙的中国北方渔猎文明的祖籍,从而让整个中国文化由河汉为界南北并重,在人格方位和地理方位上坦然面对世界上所有的远古文明。这是浑河,旧称沈水,老辈人更喜欢叫它小辽河。 其实还应该是沈水更形神兼备吧,只是那水太热情浩荡了,一路冲山过隘势不可挡,搅得泥沙俱下风云变色,于是人们更习惯称之为浑水。浑,又有丰满大度之意,带着十足的关东气,雄浑苍劲得让整个辽东都为之慨然一叹。 燕国曾在离此不远处建长城,那是公元前二九一年,屈指算来燕长城还是山海关长城的前辈。秦时明月汉时关,一座土夯泥筑的长城就能拒人千里之外吗?这显然是个问题。也更像是富家的高墙,建得越是高大越说明这人家的富有,也就更引得窃贼流涎,还不露痕迹的有示弱的意思:你不怕我,修这么高的墙干嘛? 是因为一道城墙让这里烽火连天么?或者只是为了满足一下好奇心和英雄气?也许明白了苦难是人生的常态之后,才会咽下平天下的壮志雄心。习惯打天下的那些人在浑河上下你争我抢了好多年,直到1625年,努尔哈赤乘萨尔浒战役的胜势吞并了叶赫氏,沿着燕长城的残垣断壁找到了这里。 与一个伟大的人物在一起,哪怕是一条河也会有些英雄的故事。明末时候浑河还是一条无名的大河,人们只是笼统地称其为小辽河。当年努尔哈赤夜宿浑河,得探马来报,称大将李成梁率二十万兵马分三路追得正紧。当时努尔哈赤的建州兵只有区区几万人马。迫不得已之下他突然想到了驻扎大营的这条河,古来据险而胜的战例数不胜数,有这条大河护佑,也并非不可打一场以少胜多甚至是不战而胜的漂亮仗。第二天他率部勘察地形选址做伏击地,又得探马来报,“明军先锋再有八十里就可到达铁背山。”努尔哈赤心急如焚,望着脚下滔滔的河水思忖再三,突然心生一计。立即下令全体士兵将马赶到河中来回踩踏,并发动沿河的百姓将自家用做肥料的马粪全部倒进河里。数万兵马加十几万百姓,不多时一条清澈见底的大河被搅得泥沙俱下,河上马粪飘浮浑浊不堪。 李成梁得报努尔哈赤的军队就在前面不远,正待催促兵马加快速度,却突然见到一条大河横亘眼前,河上泥沙翻滚马粪飘浮,似乎有千军万马刚刚趟河而过,不免心中一凉。心想“努尔哈赤用兵如神,一路上探马报告说其兵少粮绝,却没想到被一条河暴露了真相。看这河水的架式,分明兵马数倍于我,若贸然开战岂不正中其计。”他抬头看看岸上茂密的丛林,再低头看看这刚刚万马奔腾而过的河水,惊出一身冷汗,立即下令停止追击后撤五十里。 努尔哈赤得知消息仰天大笑。“一将可敌千万兵,我几匹战马数担马粪也能把明军吓跑,此功当归‘浑河’也”。 身后数万将士同声高呼,从此小沈水有了只属于它的名字。 迁都沈阳是努尔哈赤活着时最后一件大事。随后开始大规模地修建沈阳中卫城,急需大量采自长白山的木材。遂命大力开挖沈水,将上游伐好的木材经由浑河放排运到盛京,浑河官渡遂成现今模样。开挖后的浑河愈发的通畅俊朗,从浑河官渡开始,沈水上下各地纷纷改良水道,修建码头,山货、粮食,一路运出长白山,再沿浑河、太子河辽河南下山东河北,东三省进入山东以南的水路运输,浑河是最重要的驿渡,从此南方有京杭运河,而山海关以北,浑河漕运则支撑着整个辽河水域。 伟大得一塌糊涂的长城也保佑不了一片茂盛的文明,但精神的健硕和身体的健硕毕竟是牢不可分的,一条河,究竟还是一个后英雄时代的奋斗主题,由此也打造了盛京这个横嵌于南北之间的商贸中心和水陆中转枢纽。2005年,浑河沈阳段发现了原官渡码头的近百块纤道石板和拴船桩,可以想见当年的盛况。 钱公来曾有《辽海小纪》一书传世,其中《浑河晚渡》诗云:“两岸沙鸣一苇航,渡头夕照见牛羊。谁叫附郭盘胡马,遥望乡关百感伤。”当年的胡马早已不见,官渡却已经融入了寻常百姓的生活,朝阳在河上一跃而起的时候,枕河而眠的人们纷纷推开院门,放出看家的狗,跟在少主人身后一路蹦蹦跳跳地上学去,一些人解了缆,荡出去打鱼、卸货、装船,另一些人则守着河漂洗、浣纱。梢公鸣一声螺,又是几个游子随船南去,手捧经卷,心里做着治国平天下的大梦;人们在这里生生不息,饮酒留诗送别迎娶,“浑河晚渡”也成了盛京八景之一。皇太极之后多位皇帝也亲临浑河,几百年的文治武功都被那些站在官渡旁边不离不弃的杨柳记得清清楚楚。 一条河,不忏悔不害怕,甚至不声张不讨好,与它所处的日子水乳交融,不牌坊般故作贞洁却也不怒而威,不标榜高尚也不通向罪恶,甚至不自视清高地俯视众生却又偏偏用简单的挺立就隔绝着众生,自顾自地平衡着过去和未来、贤淑和庄重;自顾自地与那些大恩怨大征伐擦肩而过,成就了自身朴素的同时,又调节着史简中那些与苦难直接相关的所有章节,轻轻一个微笑,就轻而易举地问鼎历史间的所有伟大。 浑河已经不浑了,综合治理让一条浑了几百年沧桑了几百年也动荡了几百年的河身段更俊俏,人文更厚重。这条横跨沈阳东陵区、和平区、于洪区的老旧沈水,以一付安然的慈祥面目端详着一座城市几个世纪,送走了最后一波皇亲国戚,那些驾鹰玩鸟的富家子弟,也送走了几多离人泪,当年必得祭桨启航的浑河现在也有了7座公里桥,沿着蜿蜒地河道,公园林立,游人如织。几个世纪的记忆在这条河上浮沉着逐流而去,一条生态河、文化河、母亲河,饱满得浑圆,丰润得浑厚。 努尔哈赤的传奇可能真的只是传奇,当不得真,毕竟今天的浑河丝毫看不到一丁点儿的浑浊味道,可是,来这里乘凉散步跳广场舞的人们还是喜欢叫它浑河,吐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大多仰着头,带着晚辈崇敬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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