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作标题的这句话,来自老舍的《茶馆》。但我想写的内容,却与之全不相干,姑且就算标题党吧。
以下,是小时候听母亲说起的。
她说,那会儿她还小,却是积极分子,参加了造反派。我也不懂她说的,例如为嘛要造反?造谁的反?但能想像她的活力四射。我小时候偏是极呆板的,又懒散又迟钝还笨拙,或许就是没有组织的缘故?这样想来,也许“造反”这个词本身,能让人注射鸡血般亢奋?
我的外公却是保皇派,冥顽不灵的保皇派。当然我也不懂保皇派这词,例如保的是谁?为嘛要保?但无端端觉得这词太适合外公了,他浑身上下无不透着守旧的气息,就连他那些藏书也透着遗老的味儿。我无可救药爱了他的书籍,却依旧强烈觉得,我外公是适合被打倒的,至于理由呢,还真找不出来,那就是“莫须有”吧。
我母亲说那会儿真乱啊,两派殴斗时有发生,打伤打死的也有。再有就是批斗、游街等等。许是年代久远了,我竟记不清楚批斗和游街跟两派之间有无关联,偏毫无根据地认为,我外公是适合被批斗,被游街的。我就问:都批斗谁呀?母亲说出来的,却不是外公的名字,她说,给他们戴高帽子,挂上大木牌,要他们给人民认罪。我自是不知“人民”是谁,为什么要给“人民”认罪,只觉得外公没被批斗挺遗憾的。
我母亲却说,她和外公天天唇枪舌战,每次都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尤其是饭桌子上,那叫一个激烈。这让我很是憧憬了一下,然后又很是困惑了一下, 不知道政见不同的两父女,是怎样以针锋相对的姿态,共存于一个屋檐下?我总疑心这些战役里我母亲是占了上风的,否则如何对得起“造反派”这三个字?但我又始终觉得这种言语的取胜太不过瘾,起码应该把外公押出去游街,哪怕仅仅是批斗一次呢。
结局是我母亲没有说起,我也没好意思过多打探,我小时毕竟是沉默寡言的。在母亲的故事里,造反派和保皇派之间,始终起于唇枪,止于舌战,似乎全无硝烟。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似乎如果换了是我,大约是绝不甘心的。现在去想,幸好到我的年代,国事已远,我和我的父亲都是小老百姓,轮不到我们有政见,或者就算有政见,也不会太有分歧,否则以我的叛逆和执拗,岂非要与父亲大打出手么?
我母亲又讲起一件事,是跟我小舅舅顽皮相关的,说他跟家里人闹性子,大约是闹得狠了、久了,惹恼了外公,外公就生气了,呵斥他说:有本事别吃我的饭。结果是我小舅舅愈发吃得凶了,还大声宣布:我吃毛主席的饭,吃共产党的饭,跟你有什么关系?!这事把我笑了很久,在我的印象里,小舅舅是很儒雅的男子,有浓厚的书卷味儿,秉承了外公的怀旧气息,想不到小时候却也桀骜不驯,还这么强词夺理。
然而,不久之后,我就有了其他揣想,并联系到母亲身上,难道她当初造反不坚决,竟是缘于她要靠外公存活吗?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忽而就明白了“衣食父母”这词的内涵。也许造反派原本是要对付我外公的,而我母亲偏因为仰人养活,无形中做了保护伞吗?这种可能性的发现,真让我觉得屈辱,也觉得不堪。但我母亲竟似不以为然,她在讲述那段历史时,始终是兴高采烈的,透出少女般的纯净和鲜活,似乎旧时光里填满的,都是美好的记忆,她甚至还教我唱那会儿的歌曲。
我父亲也参加过各类运动,但他却是书生形象,长期以执笔为主。我不知晓他写过大字报没有,只听说一个四清运动,他是重要成员之一。“四清”运动?那大约是要清除什么的,我那会儿就想,会不会清除我母亲那样的造反派?但他们是隔得很远的,坐火车要好几个小时,还要走老长的乡村道路。好不容易等他们距离近了,搬到一起成了夫妻,他们却又渐渐沉溺于甜蜜,你侬我侬的把国事忘得精光。
这样也好。一家子过日子,谈什么国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