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鱼发现最近开始,遗忘慢慢爬上了额头。他开始淡忘一些事,一些人,一些时刻。他曾以为,这些都不会忘记,这些的痕迹会在记忆里保存很久。可是,遗忘就生成了,像每天多出的白发,一根根地,隐晦而倔强地长了出来。每一天,他都要对着镜头木然许久。这种木然,更像是从心底抽出来的映像,反衬自己的呆滞和无奈。 是不是真的老了?方鱼不无悲哀地思忖。妻子一边收拾碗碟,一边絮絮叨叨:“今天是星期一啊,你老糊涂了吧!怎么会说是星期日?昨天你不是和老王他们去西郊钓鱼了吗?你今早吃的鱼羹不就是了。不是我说你…….” 方鱼已经听不下去了,妻子的话,如同屋外的雾气一般,逐渐稀释。今天是星期一,他想道,今天是星期一?她说昨天和老王去钓鱼,可为什么我一点都记不得呢?鱼羹,鱼羹,我吃的鱼羹是我钓来的。可是,不是和老王约好,今天去钓鱼的吗?今天,不是星期天,却是星期一。 “爸,我上班去了。”方鱼回过神来,看见女儿已经换好了鞋。方黎今天显得神采奕奕,脸上也补了淡妆。妻子听见了说话,在厨房说道:“小妮啊,你又不吃早饭了。吃了早饭再走吧。” 方黎将外套从衣架上取下来,想了想,搁在手臂,她今天穿了一件浅蓝色的毛衫。“没事,妈,我在路上可以买到。爸,走啦。”她大声地说。 方鱼有点不满她的大声,这似乎意味着他已经老了,听力不行了。我可没老。他心里忿忿地想。可方黎却不知道她父亲心里的想法,冲他笑了一笑,拉开门出去了。 门开的时候,一阵寒意卷了进来。方鱼不由哆嗦了一下,他听见门厅的电梯“叮”的一声,门开了,可以想象方黎此刻正是笑容满面踌躇满志吧。她就业的那家公司,在这个城市很有声誉,记得她好像说过,过不了两个月,她就要升为总经理助理了。不过她是什么时候说的呢,方鱼躺在藤椅上慢慢寻思,前天,还是大前天,或者昨天? 最近怎么老是忘记一些东西!方鱼有点恼火,却无可奈何。毕竟,到了这个年纪,虽然不愿承认,但可能还是——老了吧。 “不过,小妮今天怎么看起来特别高兴?”趁着妻子从厨房出来的空隙,方鱼问她,“离婚之后,小妮似乎从没开心过啊。” 妻子的嘴撇着,似乎不太高兴,“都说你老糊涂了。昨天,你去钓鱼的时候,我不是带小妮去相亲了嘛。那个男的在国企做经理,小妮很满意呢。你不是知道的吗,又来问我。” “昨天?相亲?”方鱼狐疑地想,却怎么也想不起这个似乎与女儿终生幸福休戚相关的大事,“你和我说过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妻子狠力地擦着餐桌,冲他翻了个白眼,“你这老家伙。不是老张帮忙介绍的吗?你怎么,都不记得了!整天顾着钓鱼、钓鱼,一点都不关心女儿。小妮今年都三十八了,你倒一点也不着急!” 嗫嚅了两句,方鱼决定还是岔开话题,妻子的唠叨可是出了名的令人头疼,“那昨天,你和小妮去相亲,那男的究竟怎么样啊?小妮是不是真的很满意?” “那还用说,”妻子停下手中的活计,眉毛高高地扬起,“小唐可是一个标准的好男人,今年才四十,在国光集团任销售经理,人长得也端正,个子高挑,反正没话说了。他妻子是三年前去世的,以前别人要帮他介绍对象,你知道他怎么说的,老头子?” 方鱼慢吞吞地答道:“我怎么知道……” 妻子眉眼皆笑,“他说啊,他妻子刚去世,尸骨未寒,不能谈婚论嫁。啧啧,”她夸张地说,“你瞧瞧,多重情守义的男人。小妮要是嫁给他,那肯定没话说啦。” “那——”方鱼挪挪身体,藤椅有点老旧了,硌得后背生疼,“那个男人对小妮的印象如何?” “那还用说!”妻子不满地瞪着他,“我们家的小妮人品好,工作好,那还要问吗?自然是非常满意了!昨天说话的时候,我远远看见小唐一个劲地笑,和小妮聊得可得劲了。” “那就好。”方鱼虽然觉得妻子有点夸大其实,但估计大致不错的。他闭上眼。希望这次小妮能找到幸福吧。可怜的小妮,离婚之后,就再没有笑过。希望这次,能这样地笑下去吧。 不过,那个男的,小唐真的有妻子说得那么优秀吗?看来得找个时间,见他一面,妻子说的没错,女儿已经三十八了,可不能有什么闪失。不过,为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呢?昨天,女儿去相亲,我怎么可能一点记忆都没了!方鱼又从女儿的事情上绕了回来。 “快站起来。”妻子的抹布差点甩到方鱼的鼻尖上,他吓了一跳,赶忙站起来挪到沙发上。不过他不喜欢这沙发,柔软得有点太过了,就好像这日子,一下子陷进去,就再也拔不出来了。我陷在里面有多久啦?方鱼扭扭僵直的脖子。六十三年啦,他在心里默默地说,从出生到现在,已经六十三年啦。 六十三年,细究起来,多么漫长的岁月,可怎么就好像一瞬间就过来了。妻子使劲地擦拭藤椅,要把这椅子擦薄了似的,她的头发也斑驳灰白了。方鱼看着妻子。她也老了,尽管做出一副精力充沛的模样,方鱼心里喟叹道,终究还是老啦。她今年六十了吧,当年嫁给我的时候,还是一个风风火火的小丫头,一晃眼,我们已经生活了三十几年了,三十几年就没啦。就像我一样,一眨眼的功夫,那六十三年就失踪了,似乎从没出现过的时光啊,已经在记忆中渐渐模糊,不真切了。 妻子狐疑起来,她看看方鱼,又看看自己,“老头子,你看什么呢?嘴里嘟嘟囔囔的。” 方鱼笑了。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也问了这么一句“你看什么呢”,不过称呼变啦,从三十几年前的“喂”变成了现在的“老头子”。 “你今天不是要去老年中心跳舞的么?”他问道。 妻子没来由地红了一下脸,随即大声嚷嚷道:“那是前天的事啦。今天不是说好了要陪你去医院了吗?” 前天?方鱼一下子又糊涂了,“前天是几号,星期几啊?” 妻子扔下抹布,在方鱼的身边坐下,声音轻了许多,“你呀!今天一定要去医院啊,不准赖皮……不知道女儿这次的相亲能不能成呢?”她的视线从方鱼的头顶越过,不知望向什么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