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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万香从乡下来,听说是一个很穷很穷的地方。地方虽穷,却也出过人才。常万香奔的就是刘玉凤来的,那时候刘玉凤是吴镇镇政府的文员。对于这个沾着远亲的表姐,刘玉凤表现得比较大气,带常万香去了镇上最好的饭店。看着常万香把盘子里的菜吃得精光,还把米饭倒在空盘子搅和着,连盘子底的油都吃得精光,刘玉凤心里升起了一阵怜悯,同时也油然升起了一种很特别的优越感。这人啊,啥人有啥命——刘玉凤这么想着,擦了擦嘴,告诉常万香,以后就别回老家了,呆在这儿吧。
常万香就此留在了吴镇,她的男人早几年就病死了,又没有子女,倒也利手利脚。刘玉凤帮她介绍了份体力活,毕竟常万香大字不识,不可能去坐办公室,连收发室她都坐不了。那工作很辛苦,男人干着都吃力,但常万香仗着胳膊粗力气大,硬是抗了下来。活虽苦,却能吃饱,对此她非常满足。她饭量本来就大,出大力气吃得更多,这身体一天天就壮实起来,一个一米六十多的女人,竟然有一百六七十斤,上下一般粗,一点腰身看不出来。常万香本来长得就不好看,高额头、塌鼻子、厚嘴唇,又变得这么胖,那更是一点女人味都没有了。但是吴镇人有句老话,叫“有剩男无剩女”,常万香还真把自己嫁出去了。
这件事又是刘玉凤保的媒,那时候她已经是镇政府的出纳员,在她的撮合下,政府收发室的单身汉老孙就娶了常万香。老孙文化也不高,年纪又大了常万香十多岁,所以他不嫌常万香长得难看,反而乐颠颠地和人说,关了灯,都一样。那场婚礼来的人不多,但刘玉凤还是找到了自我满足,多数人关注的是气质优雅、面容娇好的她。她还听有人在背后嘀咕着,说常万香刚比刘玉凤大一岁,但看起来老了二十岁。刘玉凤表情淡淡的,心里却有些得意,这人啊,啥人有啥命——长相也是天注定的。
常万香婚后生了三个儿子,如果不是赶上计划生育,她还能生第四个第五个。两口子挣得本来不多,再添了三张嘴,日子更加困难了。但常万香和老孙都是乐天派,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的事从不想。常万香对刘玉凤是感激涕零的,只要刘家有活儿,她总是不怕脏不怕累地全包了。那些年吴镇还没有建楼房,住平房的院子里都有个厕所,常万香从没让刘玉凤淘过厕所。对此刘玉凤还是挺满意,但她从不让常万香进自己的屋子,等常万香干完了活儿,她递过去一些好吃的好喝的,就让常万香拿回家。刘玉凤私下和别人讲过,她受不了常万香的脏劲儿。
刘玉凤后来提了政府秘书,地位高了,场合也多了。吴镇的人礼数比较繁琐,红白喜事、乔迁升职、老人过寿、孩子考学……都有人随份子。人家拿了钱来,主人就得安排酒席,所以吴镇的大小饭店生意红火,天天都有人办酒席。刘玉凤的交际广,酒席也少不了,每次办酒席,常万香两口子都领着孩子来随份子,随一份礼带五张嘴来。对此刘玉凤并不计较。常万香每次来还带着塑料袋,等客人走后,她把剩菜剩饭都装走。对此刘玉凤也认可,自己又不吃剩的,浪费了也是浪费了,还不如让常万香吃。但刘玉凤不满意的地方也有,常万香把空桌上的饭菜捡光了,就在那眼巴巴盯着还在吃喝的客人,巴不得人家少吃点,早点离席。刘玉凤觉得尴尬,只能笑对人说,没办法,穷人。
几次以后,刘玉凤家再有事,就不想通知常万香。但老孙的消息灵通,常万香总是如期而至,一家五口狼吞虎咽,然后就开始往塑料袋里装。有别的亲朋好友也想装点剩菜回家,为此还引发了常万香的不满,口角发生过,推搡也发生过,有一次还演变成了抢剩菜大战。那一次刘玉凤怒不可遏,打算从此以后不让常万香上门,但有人劝她还是算了吧,别和穷亲戚一般见识,免得让人说她势利眼。刘玉凤愤愤不平地骂了好几天,吃得都像个猪似的,还天天吃这些油腻东西,她也真能吃得下去,也不怕得高血压。
日子一天天过去,年纪一天天增加。在以后的日子里,刘玉凤有提镇长的机会,被人顶了下去,她不甘心,拉帮结派想孤立新镇长。结果“联盟”被瓦解,她连秘书都没保住,最后被发配到妇联挂个虚职。刘玉凤五十岁那年终于心灰意冷,在离休前提前给自己过了次生日,办了二十桌酒席。五十一岁的常万香又来了,还是那么能吃,还是那么装剩菜。这一回没人和她抢,她为此收获颇丰,在收获了几只完整的肘子时爽朗地笑了,声音洪亮。这时的刘玉凤血压偏高,她看着常万香直摇头,和旁边的闺蜜说,我这亲戚可真不知道愁,三个大儿子一个成家的都没有,她还能笑得出来。那闺蜜笑着说,人怎么都是一辈子,也许人家活得更滋润吧,你看她那头发,油黑锃亮的。刘玉凤呆了呆,她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刘玉凤六十岁那年,儿女们为她办了生日宴。常万香三个儿子还是没有成家的,一家人还是过着拮据的生活,常万香还是那么胖,还是那么快乐。这时候酒席的饭菜全是荤菜了,而客人们大多条件优越,所以绝大多数肉菜都剩了下来。常万香边装边笑,笑声朗朗,让坐在雅间的刘玉凤非常反感,她指着大厅骂了一句,让常万香走,别在这儿烦我!可是儿女们都像没听见似的,一个个围过来问她是不是要喝水?
刘玉凤骂得更凶了,她骂常万香这辈子,就是个捡剩菜的命!但大家还是听不懂。这时候的刘玉凤坐在轮椅上,头发全白了,嘴角抽搐着,说话含糊不清——她已经中风五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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