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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淡淡一片云 于 2010-1-29 19:16 编辑
土炕是我的产床,我的摇篮。
我与土炕有一种永远也割舍不断的情感,无论我离它多么遥远,抑或违别了几多寒往暑来,那情感就像是封存了许久许久的陈年老窖,记忆的闸门稍许松动,它的感觉,它的气息,它的声音,便会一齐向我涌来,仿佛我昨夜就睡在那张温热的土炕上,一睁眼,就会看见窗棂上那一抹朦胧的天光。
土炕,是我魂系故土的永远的脐带。
土炕是用土坯搭就的。那是一种麦草泥用木模制成后再晾干的土坯,比直接用湿土夯就的土坯要大一些,略薄,拉力却强多了。垒炕是个手艺活儿,垒不好,容易塌陷,或者堵塞烟道(土炕连着灶膛和屋顶上的烟囱),弄得屋子里烟雾弥漫。新垒好的土炕,须用灶火烧烤数日,透干,然后再铺上麦草和席子。一躺上去,就会听见麦草吱吱咕咕的呻唤,闻到灶火烧烤泥土的那特有的馨香。
我总也忘不了那些漫漫长长的冬夜,窗玻璃上结满了厚厚的冰花,寒气如视线故事里的精灵在屋子的每个角落里盘桓、扭动,窗台上那盏如豆的油灯也像是被冻得一抖一颤的。只有那小小的土炕,还残留着夜炊时的温热。母亲坐在灯影里摇着纺车。纺车蜜蜂般嗡嗡营营,酿造着我童年的梦境。母亲的手臂忽高忽低,身子一仰一俯地拉着那根永远也扯不完棉线。她的身影投射到贴满年画的墙壁上,一团雾般的朦朦胧胧。
偎在祖母的怀里听神鬼故事,是我童年最大的欢乐。青面獠牙的野鬼孤魂,美丽温柔的狐仙倩影,还有卧冰的孝子,偷情的寡妇……祖母的故事声情并茂;我怯怯地盯视着祖母那牙齿业已脱落了的嘴,倏然膨大成一个幽深莫测、幻变无穷的洞穴,藏匿着那么多那么多人、鬼、动物和精灵。
“你听——来了!来了!”
窗外掠过一阵夜风,。那株石榴树摇曳着着黑乎乎的影子,枝叶扫着窗棂发出悉索的响动。这时,我就会把头埋在祖母那干瘦如才树枝桠般的胸脯上,双眼紧闭,捂住耳朵。
祖母摩挲着我的脑袋:
“别怕别怕,睡觉去吧。你妈把你的被窝坐热了。”
再寒冷的冬夜,母亲也不肯把自己的双腿伸进被窝里。她盘坐着,一动不动,为儿子温暖着那一小片土炕。土炕总是带着母亲的体温。每每躺下去的时候,我都会闻到一丝不绝如缕的奶香,甜蜜如同睡在母亲的怀里的婴儿,走进梦乡。梦中,依然在幻演着祖母的故事。那时,我总是盼望着自己快点长大、长高,不断在涂着黑漆的门框上,刻下一道道标志着自己身高的印痕。我希望自己有那么一天,能够从山上砍来十捆柴草,让母亲把土炕烧得很热很热。年纪长了,童年那个简单的愿望似乎也变得遥远了。每年寒假放学回家,母亲一如我童年时,仍然为我坐热被窝。
高中寄宿学校第一次睡木板床的时候,翻来覆去的,总是不踏实。土炕那特有的焦土的气息,从炕缝里泄露出来的一缕缕禾草的烟味儿,还有那麦草吱吱咕咕的呻唤……那一切早已变成我生命的一部分,已经很难舍弃了。每每回家,我总愿坐在炕头上,听母亲说那些家长里短。土炕,母亲纯正的乡音,一下子把我领进了温暖的精神家园。那些世事的烦扰、人生的坎坷波折,都变成了掠过稼禾的一缕清风。从土炕上,我懂得了母亲的忍耐与平静,智慧与宽容。
坐在土炕上和母亲说话,或者只是相对而坐,什么也不说,那是我一生最大的欢悦与幸福。每次回家,我总是习惯性坐在我童年的炕头。母亲告诉我,土炕的那个地方,都被我坐出了一个窝儿。
据说,人是土做的,最终也要回归于泥土。土炕所赐予我一种宝贵的人生观照,即使在读了那么多的尼采、叔本华、弗洛伊德、萨特之后,我最珍视的,还是属于自己的土炕哲学。那种返朴归真、大道自然的哲学,会让我彻悟太多太多。
终于有一天,三哥拆了旧房,也拆了土炕;代之以砖、水泥的炕。我觉得自己的心也被刺穿了一个孔洞,血在汩汩地流淌。我不知道,初生婴儿剪断脐带的滋味,那一声尖厉而嘹亮的啼哭,究竟是源自对温暖母体的永恒眷恋,还是来自对陌生世界的恐惧。
我自己的脐带又被剪断了一次呀!
于是,我走向了故乡的田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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