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被服厂的对面,曾经是个茶馆───老家唯一的一家茶馆。
儿时的印象大多模糊,唯有此地记忆犹新。一开始也就是个茶摊,炎热的夏季,在门口摆上一张方桌,几个粗瓷大碗,茶一定是劣质的,不必细细品尝,一口气干到底才符合“大碗茶”的称号。按理来说,茶摊应该摆在一棵绿荫如盖的大树下───老槐或者古榆,既能解渴又可乘凉。但这些都没有,只是阳光下普普通通一张方桌,就招徕了不少客人的驻足。
茶简单,价格便也低廉───1毛钱,简单到任何人都可以成为消费者。所以一向节俭的祖父也会光顾这里,但他喝大碗茶不只是为了解渴,更像是从掏出1毛钱的行动上来向别人或者自己证明一下:生活好了。退休后的祖父的生活压力确实不大,因此也领我去喝过两回大碗茶,那种略带苦涩的味道后来成了伴随我读书写字的茶香,对茶的喜好也就是从这时开始。上小学时,有时会故意绕两分钟路来看看这张方桌,看看碗里淡淡的茶色,或者看看客人喝茶的模样。终于有一天,我带着点诚惶诚恐掏出了1毛钱,平生第一次在没有大人陪伴下花了钱,那一碗茶我是用双手捧起来的,往嘴边送的时候小心翼翼,生怕溢出来。
来喝茶的人多了,茶摊的主人也便生出了财意,因地制宜把房屋修整一番,把门前方桌撤掉,改成了在室内的大桌子上喝茶,他本人也因此而有了众所周知的名字:林茶馆。大碗茶登堂入室,身价涨了,客人们却相对少了。生意总会推动人的智慧,林茶馆又去外地请来评书艺人,惊堂木在茶馆里敲响的第一下,就惊动了一批热衷于收音机里的评书迷们。回想起来,那确实是个评书的时代,刘兰芳,单田芳凭着声音就倾倒了亿万观众;《薛刚反唐》《杨家将》《岳飞传》……在神州大地荡气回肠。到茶馆讲评书的艺人们头脑聪明,他们不拘泥于这些听众们耳熟能详的名家名段,更多的时候是在讲这些段子的“续集”。这种创新着实吸引了很多人,于是他们不再计较大碗茶的改头换面,三毛钱一段评书,两毛钱一壶茶管喝管添,茶馆里人头攒动,经常人满为患。
祖父也成了常客之一,高兴的时候还捎带着我,去过过茶瘾和评书瘾。每讲到关键时刻,说书人总会“啪”地一拍惊堂木:下回再说!这叫卖个关子,听众们如果觉得不过瘾,就会央求茶馆主人加一段,这样再交上一毛钱,听到日落西山方回家去吃饭。很多年后我懂了,这样的关子就是悬念,作用就是吸引读者的兴趣,想想我在写故事的时候能将悬念手法运用自如,不知道是不是从听评书起就受到了熏陶。
茶馆的艺人总是流水般换来换去,水平有高有低,生意也有起有落,真正大红大紫过的评书艺人是位年轻的女子。她的眉眼早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长得很白,一身红色的旗袍着实映红了小镇的半边天。我的记忆中,小镇上当时还没有穿旗袍的,以至于绝大多数人不知道她穿的是什么,只知道从大腿那开着气,女艺人坐下来的那一刹那总会撩一下旗袍,那耀眼的白色肌肤便在那一刻弥漫到茶馆里的所有空气中。
女艺人神情潇洒,顾盼生姿,声音有一种铿锵起伏的美感,现场的掌声不断,“再加一段”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了,林茶馆的生意也在她的口齿下达到了顶峰。但仿佛不是所有人都是奔着评书来的,茶馆里陆续来了些年轻的生面孔,他们总是抢在第一排,有的还在女艺人撩旗袍时吹着口哨,茶馆里素有的安静被打破了。而我的评书瘾也在那个午后永远地划上了句号,女艺人那天讲的是《呼家将后传》,“杨文广一看对面的女将,心想大哥呼延庆一世英雄,怎么就死在她手中?他本想挺枪就刺,可他枪法绝招是一刺胸口二刺肚脐,这怎么能刺得下去呢?”那几年茶馆里的评书五花八门,基本上全都忘记了,唯有这一段记得真记得牢,就是因为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刺下去?后来长大了才算明白了,只是我依然迷惑,杨文广是自恃良将身份不好意思往女将关键部位刺,还是出于怜香惜玉不忍下手呢?那个呼延庆到底是怎么死的?是不是也是因为更加怜香惜玉而死的呢?这一切都已经无法考证,因为茶馆被封了,女艺人走了,据说是有伤风化。那时候已经是改革开放初期,封闭落后的边陲小镇却仍然容不下那身大红旗袍,更容不下那一撩的风情。
从那以后,茶馆再也没有开起来,前些年有人租了茶馆唱过几天二人转,也草草收场了。偶尔回家乡,路过那的时候总不想抬头,但是即便是低着头,我也能看到残垣败瓦。不由自主地,每每想起《京华烟云》的主题曲:最明亮时总是最迷惘,最繁华时总是最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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