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的衣裳
我们村七十二岁的王姥姥是一位有五个儿女的“孤寡老人”。
村东头的山坡上有一间废弃的看瓜房就是王姥姥所谓的家。其实那不能算是一个家,四面透风的土墙、漏天的茅草盖儿围成了一个比猪圈大不了多少的窝棚。山坡下是密集的村庄房舍,而看瓜房就如一个被父母遗弃的孤儿,孤苦伶仃的抛在红尘外。
这间看瓜房是王姥姥的的第三个老伴儿留给她的唯一财产。
王姥姥这一辈子走了三家,死了三个丈夫,留下三方四男一女五个孩子。其实她不想走第三步,但是,三儿子结婚没钱,她就不顾儿女们的反对改嫁给做了半辈子鳏夫的看瓜人老王,老王答应给老三掏钱结婚,可是有一个条件,就是她必须给老王添个后代。王姥姥再婚后果然给老王生个儿子,老王兴奋过度居然心脏脱落死了。
我们的山村一直有个传统观念,就是一马不配双鞍,好女不嫁二夫,王姥姥却嫁了三个丈夫,因此村里人鄙视她,暗地里叫她扫帚星、克夫命,前两方儿女也鄙视她叫她老不要脸,而她和老王生的儿子结婚后因为穷得揭不开窝就去抢劫盗窃进了班房,所以,儿女们没人养活儿她,王姥姥就成了儿孙满堂的孤家寡人。
王姥姥独居在看瓜房里,一直以“拣山”{就是别人收割完后,在地里拣剩儿}为生,具体吃什么,怎么活下来的没有人去关心她。
若说村里还有一个关心她的人可能就是我了,因为她是我的救命恩人。王姥姥年轻时会接生,我生孩子难产是她救了我的命,因为感激我一直以自己微薄之力接济她一下。所以王姥姥每次下山买油盐喜欢到我家歇歇脚。
深秋的一天下午,王姥姥背着少半袋粮佝偻着骷髅般的身子蹒跚到我家里,她满头白发如蓬草般杂乱,一张被岁月风蚀的皱脸不见了往日见我时的笑容。
“姥姥你怎么拉?”我很惊奇,因为姥姥过得虽然苦,却一直很乐观。
“闺女!你说有阴间么?”她一脸的惊恐。
“阴间?”我游移着不知道怎么说,只好回答,“有些事不可强信,也不可不信!”
“唉!”王姥姥长叹一声踉跄地走了。
我很纳闷,王姥姥突然问这事儿是什么意思呢?或许是人老了都怕死吧。我也没太在意。一晃过了半个月也没见姥姥出来遛弯儿,我有些担心,便决定去看看姥姥。
山坡上满是齐腰深的荒草,淹没于黄昏里的看瓜房咋一看象一个久无人观顾的坟墓。我浑身一激灵硬着头皮进了屋里。
没有灯,屋里很暗,屋角铺满稻草的床上传来几声呻吟。
“姥姥,你怎么拉?”我走到近前,一股发霉发酸发臭的气味直打鼻子,王姥姥稀疏的白发散落在黑油油的枕头上,一条黑得如牛皮纸样的被子盖着她身子就露着一张黑瘦干瘪的脸。
“闺女来了!”有气无力的声音。“我这几天一下床就迷糊,所以三天都没作饭了——我可能要死了?”
“不会的姥姥,你身体一直很硬朗,最少得活99呢!”我安慰她。“别瞎想,我给你做点米粥喝,多吃点饭就好了。”
在黑黑的锅里烧了一碗黑色的大米粥,我扶她坐起喂她。
可能真是饿拉,一大碗粥很快吃下,她长舒了口气躺下,忽然又问,“闺女你说到底有没有阴间?”
我浑身一哆嗦,惊惧打量这黑洞洞的房子,那感觉就如在坟墓里和一个死人说话。
“你为什么总问这话?”我下意识握紧姥姥如骨头棒子的手。
“我那天去买米,听粮油店信佛的歪嘴媳妇和别人唠嗑说,人死后都要去阴间听阎王发落,积善行德的人来世转托到好人家享福,做恶的,不忠不贞的人会受各种刑罚,什么上刀山下火海的、有什么上磨磨下油锅的,并永世不得超升。我听了很害怕,你说我这辈子是不是不贞洁。我是嫁了三个丈夫,可是那是生活逼的啊,不嫁人怎么养活儿孩子?这几天我就琢磨,我死了和谁髌骨呢?若到了阴间三个老伴儿都来抢还不把我撕碎啊!闺女你说能不能不去阴间……”姥姥的声音颤抖着,显然害怕极了。
我又不是神仙我怎么知道呢?
从姥姥处回来我心里很难受,姥姥的病是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用什么方法能治好姥姥的病呢?放眼满村没有一个人关心她爱护她,如今就我一个人算是她的朋友,想起姥姥这一生的辛酸,到晚来孤苦伶仃,甚至连死都不敢闭眼,这是多大的悲哀?
我决定帮她解开这个心结,起码让她活在世上的这段日子能安心,死了也可瞑目。
左思右想我想起来村里有个开扎花寿衣的沈半仙,这家伙可是个能人,会算卦会跳神,据说还可以过阴,村里的白事儿都是他给操办的,我想他或许会有什么办法?于是,我就找到了沈半仙。
沈半仙可是是村里最富有的人,青砖碧瓦的大四合院比村委会还要大得多。我踏进他家门槛,就看见沈半仙在宽敞的大院里打太极拳,一身白衣在飘舞,三缕长须在风中飘扬,咋一看到象神仙似的。
等他打完一套拳才招待我坐下来,我说明了来意。
他喝了口茶又闭目沉思了一会,才说,“有办法?”
“什么办法?”我欣喜起来。
“做一件天使的衣裳!”他眼中神色很凝重。
“天使的衣裳?”我差异不己。
他捻着胡须说:“王姥姥是白虎克青龙,是地金硬命,一女嫁三夫实属不贞,到阴间会判骑木驴之刑,倒不会打下18层地狱,可是要转世作18代骡子来偿还今世的债,实在是苦不堪言啊!王姥姥这辈子实在太苦了,又是同村人,我们应该怜悯她救救她。我师傅说,人死后若想上天堂必须要做一件天使的衣裳,然后扎六对童男童女,再烧九九八十一刀纸钱……
“为什么要烧那么多纸钱啊?”我打断他的话,“81刀纸能装一牛车,那是不少钱啊。”
“你这闺女说话就不对了,”沈半仙有些温怒。“要把死人送入天堂,城隍,阎王。牛头,马面和小鬼哪里不得花钱,和阳间办事一样,没钱怎么能办事?”
我扑哧一声笑了,原来阴间也和阳间一样呵!又问,“那么天使的衣裳要怎么做?”
“你见过电影里飞天穿的衣服么?用绫罗绸缎做衣服,再扎一对大翅膀,就成了!”
很美啊!我心里想象着王姥姥穿上天使的衣服,扇动着翅膀飞向九天深处,远离了苦难的凡世,远离了痛苦与不幸……
“那要多少钱啊?”
沈半仙闭目算了一下,说衣裳和纸钱等物需要1000元,上天堂手续费200元。总共1200元吧。
我张大了嘴,心里暗说,王姥姥啊你还是下地狱吧,你去哪里弄那么多钱啊!
当我把天使的衣裳这事儿说给王姥姥听时,本来奄奄一息的王姥姥一下子从床上蹦了起来,眼里充满了惊喜,说:“只要能去天堂,多少钱都行!”
我说:“可是你去哪里弄那么多钱啊?”
王姥姥一下子又坐回床上,目光突然又暗淡了。
我忽然想起姥姥的儿女们,毕竟生他们养他们一回,再不认这个妈,可是做临终的衣服总该给出点钱吧!我就对姥姥说,你儿女们在村里家境都不错,一人出个二百三百的都能拿得出,就向他们要去!
王姥姥摇头道:“这些丧天良的不会给的。”
我说:“怎么也得去试试。”
中午,我搀着弱不惊风王姥姥去她的儿女家挨家挨户要钱。
大儿子说,我没这个娘!
二儿子说,她不能找野汉子么,再找一个发送她,我们没钱!
三儿子说,什么天使的衣裳,一死百了,穿那么好的衣服那是烧钱玩呢!扯淡儿!
女儿说,来就光着身子来,死了穿不穿有屁用?
我睁大眼睛混不相信儿女能说出这样的话。
王姥姥居然没流泪,对我笑着说,你看,我都知道这结果,咱哪也不去了,我自己想办法吧。我实在无言。从村里往回走的时候,我们被老儿子媳妇拉到家里,因为老儿子做牢,其家境已十分贫寒,但是儿媳却一定要我们吃顿饭,席间谈起老人要买寿衣的事情,老儿媳掏出一把卖鸡蛋的零钱约有百八十快钱,说,儿子到了上学的年龄,这是攒着给儿子上学的钱,就先给姥姥用。姥姥说什么也没要。
回到看瓜房,老人的精神却突然变好了,她说,我一定要买一件天使的衣裳,只要能上天堂,干什么我都愿意!
从此以后,姥姥每天很早就出村子,晚上回来满村的人都能听见街上“哗哗”响的声音,那是姥姥从外面拣破烂儿回来,因为背不动,她就用绳子拖回来,我每次看见姥姥瘦小的身影和风中的白发忍不住都要掉下泪来,我知道是天使的衣服让姥姥心活了,是天使的衣服让老人如此拼命,我也知道沈半仙的话不可信,那是他生财之道,但是能让老人活得有希望,死得舒心岂不是比在阳间害怕和痛苦要好些么?
第二年秋天,王姥姥背着一个大包袱来到我家,满怀喜悦地打开包袱让我看,我不禁惊呆了,包袱里都是钱,一分的二分的五分的最大的是十元,小山一样堆在桌子上。我惊疑地看她,姥姥面带喜色说,拣了一年的破烂儿终于赞够了,我们去找沈半仙啊?
我看着这堆辛辛苦苦拣来的钱,实在不忍心让沈半仙骗去,可是我看到姥姥那一脸的希翼,又怎么忍心打碎她那天堂梦呢?
我和姥姥向沈半仙家走,感觉姥姥步履很轻健,人仿佛年轻了许多,心理很不是滋味。走到老儿子媳妇家门口时候,我们忽然听到儿媳妇和孩子的哭声,姥姥心慌了,拉着我走进门去,却见儿媳妇抱着孩子在哭,一问之下才知道,孩子的腿在玩耍时摔折了,村卫所让孩子去乡医院治疗,据说需要一千多元。儿媳妇四处没借到钱才急得直哭。
姥姥的眼睛突然暗了下去,沉闷了好久,她忽然把装钱的包袱递给了儿媳,然后转身走了出去,在她一转身时,我看见姥姥泪水如雨般洒落……
姥姥又开始日复一日地拉着破烂回来,大街上“哗哗”的响声震得我心里直堵,看着姥姥日渐佝偻的身子,我真想自己掏钱给她买那件天使的衣裳,可是我的生活也捉襟见肘,实在无能为力。
我发觉姥姥越走越慢了,感觉她随时会倒下似的。忽然有一天,大街上传来呼喊:姥姥死拉……
我心一紧,一抽,一痛,然后狂奔出去…….
姥姥真的死了。
她趴在泥泞的街道上,一头湿漉漉的白发散落在泥土里,身子上也全是淤泥,一条长长的绳子系在腰间,绳子的那一头捆着纸壳、铁丝儿、矿泉水瓶,塑料袋……
姥姥的葬礼是在老大家举行的,全村人几乎都来了,因为他们欠姥姥儿女们的礼份子。所以葬礼很隆重,老大家摆上近百桌流水席,儿女们接了不少礼份子,着实发了一笔小财。
我和姥姥的儿女们说,姥姥的心愿就是穿一件天使的衣裳,死后好飞上天堂。希望你们做儿女的满足一下老人的心愿吧!
儿女们却笑:若穿件好衣服就能去天堂就没有地狱了,别迷信拉!
我泪水在眼圈转转,轻叹了一口气……
辞灵那天,我拥上前去只想看看姥姥于红尘中的最后一眼。
灵柩打开了,我仔细看姥姥,她居然也穿上了一件青布新衣,但是她的面容却不太安详,眼睛似乎没闭上,一张瘪瘪的嘴唇也微微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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