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金戈戈 于 2015-1-31 14:51 编辑
(一)
这是一个杂物间。现在,它成了我的居所。
安安静静坐在木板床上,拥紧厚厚的褥子,我努力去想事,想了半天。呃,也许不是半天,而是小半天,或者一天。在这遮蔽得不透风、不透光的黑屋里,我并没有准确的时间概念,半天之说仅仅是某种语言习惯,可能长一点,也可能短一点,反正没有人计较,倒也无妨。
前面说到哪里了?对了,我在努力想一件事:到底是谁咬伤我的?我恍惚觉得是只大耗子,或者是一只老猫,它们素来行为鬼祟,弥散着诡异的气息。我妈却说,是一条狗偷袭了我,叭儿狗,是我捡回家喂养的。这让我莫名觉得心惊肉跳。它原本是好好的,以乞怜的姿态讨巧存在,怎么就疯狂了呢?难道它本就是一只病兽,又或者被另一头病兽感染?
这让我悚然而惊:这个世间到底有多少病兽,潜伏在人群里伺机撕咬,让人防不胜防的呢?我妈絮絮地抱怨,责我不该对流浪狗心存悲悯,又责我被咬伤了不及时告诉她,最后,她恨恨地说:谁知道那狗有没有狂犬病,你个倒霉催的连疫苗都不注射?
我渐渐出现了病症,怕水,怕风,怕光,怕声,怕所有的飘忽和流动——有生命的或无生命的,它们的不确定性,令我惊惧、惶恐,无所适从。我甚至觉得病毒像蚂蚁般,在体内沿着经络游走,麻麻的,痒痒的,似乎痛着,又似乎不痛。我的吞咽变得困难,连呼吸都困难。我跟我妈说:我病了。说这话时,我并不颓废,也不悲怆,像在陈述一件不打紧的事情,或者说起码是跟我无关的事情吧。
我就搬进了这间密不透风的黑屋。我拒绝一切药物,也拒绝任何医生。疾病对我来说,实在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控制不住撕咬,若丧尸般存活。这黑屋能保证一件事:哪怕我真变成了病兽,也没有机会咬伤他人。我甚至想到某种可能,若我竟与另一只病兽遭遇了、撕咬了,那我定会恶心呕吐,恨不得一头撞死算了。而现在呢,我还想活着,哪怕以苟延残喘的方式。
再后来,我想起来了,我还是有点点时间观念的,例如对“天”的准确判断。这得归功于我妈以“天”为节点,通过门洞给我递吃的进来。我有时候吃,有时候不吃,我也定时把垃圾丢出去。最初我也略为羞惭,但我又很快谅解了自己:比起咬伤我妈来,弄点麻烦给她算不了什么。于是,我就变得理直气壮起来了。我也忽然发现,任何的理都在我的手里,这大概便是病兽的特权?比起那只咬伤我的病兽来,我应该能够心安理得,毕竟我无害于人,不会制造血腥杀戮。
(二)
我是无意中发现那箱书的。许是我妈在清理杂物时,觉得它并不占位置,也对我构不成心理威胁,就让它悄无声息安放在床下了。当我不再浮躁并适应了小屋的阴暗,要发现那箱书就显得再自然不过了:相较于这间黑屋的空寂,就算它躲在床底下,也显得突兀了些。
不过,我很满意现状,不想有丝毫改变,所以,那箱书对我毫无意义。何况它是静止的,不会令我惊惶不安,也不会带给我压力。生命能够静止于此,定格于此,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安稳。无所谓时间,无所谓空间;无所谓过去,无所谓未来。
在过去的几天里,我浑浑噩噩地过着,由得思维随躯体僵化。我也差不多忘记了病兽这词。黑屋,是我的全部。仿佛生于斯,长于斯,也将死于斯。这感觉挺好的,我愈来愈满意,也愈来愈从容,之前的诸多不适感无形中也减轻了很多。
我就想起来古代禁足的节妇,为了掐断妄想抵御长夜侵袭,把铜钱经年累月捡拾、点数,直到它们变得单薄而锃亮,可媲美高悬的贞节牌坊。对比如此惨烈的幽闭,我显得平心静气、无波无澜,黑屋是我主动的选择,它容我把时间关在门内,把砭骨的冷风和有毒的目光关在门外。这么寻思着,我便谅解了那只咬我的病兽,也更多坦然于身体的病变,偶尔的痉挛、偶尔的疼痛提醒我还活着,也能触摸到一只病兽远离人群的萧索和幸福。
但有一次,鬼使神差的,我把那箱书拖出来了。第一天,我什么都没做,只与打开的纸箱对视,很久。纸箱静默,里面的书们也静默。第二天,我把一本书拿出来,又放了回去,再拿出来,再放了回去。第三天,又或者第四天,我把厚实的窗布掀开缝隙,就着漏进的月光翻检纸箱,翻检这些陈年的旧货。
书,无一例外,都弥散着灰尘气,是我从前节衣缩食从地摊淘回的,大多都是盗版书,也有一两本正版的。比起我后来整套购买的精装本,它们就是衣衫褴褛的乞婆,把蓬头垢面显露得淋漓尽致。我抚摩着书页,也随意浏览,纸质拙劣,错漏百出,还有大段乱码。然而,我并不敢嫌弃,反而涌起一种情绪,那叫:感动。是的,这些粗拙的劣质货,陪我走过了拮据,把荒寒的日子变得温情了。而现在呢,我什么都没有了,它们还如初紧随,不离不弃。
我购置的精装的书们呢?被妥帖收藏在富丽堂皇的大书房,在我被那个称其为老公的男人遗弃之后,它们也顺理成章不再属于我了。转身离开的时候,我也明白过来,它们从一开始就不属于我,而属于那个冰冷的大房子,是附庸风雅的不可或缺。我忽然想笑,替它们庆幸,总算还有点利用价值,迎合了俗世的功利之心,否则,岂非跟我一般被弃若草芥。
(三)
我对这些盗版书重新产生了感情。
我想要再次阅读的时候,一种神圣和庄严感陡升,类似焚香沐浴的虔诚和珍视。于是,我妈再次递饭进来时,我说了一句话,是我搬进黑屋来的第一句,我说:毛巾,湿毛巾。
我妈哭了,是那种极度压抑的哭泣,又像是在笑,桀桀的怪异。接着,是她奔跑的脚步声,啪嗒啪嗒的,在院子里跟什么撞上了,发出沉闷的声响,但她竟没有停下,而是继续跑,不久之后,毛巾就递了,带着水壶的暖气。
我把手擦了三遍,很仔细、很认真,完了再把毛巾扔出去。我妈捡拾起来,连同我之前丢的垃圾也捡拾了,踮着脚轻悄悄离开,由始至终,她没有说一句话。她大约想了起来,我是听不得声响的,所以,就连哭泣都被强压了回去,变成喉咙里低沉的哽气。
我的生活出现了变化。除了睡觉,我还干一件事:阅读,校对。原本我只想阅读的,然后,我发现纸箱内还有大把的铅笔,是那种削好了的。我呆怔了很久,想不起是我遗忘的,还是我妈放进去的。这些铅笔的存在,诱惑我做另一件事:校对。
算是积习难改吧,从前我阅读文字时,就爱纠错或旁批,捏着一支铅笔,修改错字、勾画病句、批注心得。只是后来的精装版近乎完美,没舍得涂抹花了纸张,才把这习惯给丢掉的。现在,盗版在手,铅笔在手,如何能经得起撩拨?我就变得兴致勃勃了。
我把窗帘再拉开些,就着柔和的月光,阅读并校对文字,并进行大量的旁批。我也趁晨曦未露或余晖尚在时阅读,没有月光的夜晚或光线太强的白天,我就睡觉或回忆书中的情节。
这些盗版书我从前都读过的,也残留着勘验过的痕迹,但显然当时能力不足,竟是疏漏了很多,甚至还有误较的情况,旁批更是肤浅、幼稚。于是,我的成就感滋生起来,并渐渐膨胀成骄矜,就像我站在一个高度,俯视并指点着曾经的那个“我”。
偶尔,面对曾经的“我”犯下的过失,我也面红耳热一阵子,但很快就调整情绪:幸好还来得及修改、完善,在别人来不及发现之前。我就愈发专注阅读,并愈发仔细校对了,好像这辈子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完成这些盗版书的勘验连同批注。
我妈来得殷勤了,不似最初的急急逃离。我感觉得到,她时常趴在门外偷窥或偷听,隔着门缝,我都能听见她的呼吸,甚至包括她的脉搏跳动。她给我递饭菜时,也会自然而然递个毛巾,是那种温热的,带着皂香。偶尔,她还会低低唤一声:卉儿。我不搭她的话,我也没空搭她,我只马不停蹄地忙碌,埋头阅读、勘验、修订、旁批。
(四)
好像是有瘾吧,被我修订的书越多,我就更加投入工作。我觉得自己像个高级裁缝,而盗版书就是磨破了的衣衫,我要加班加点拾掇、缝补,甚至为它们编织别致的侨饰。这需要巨大的热情,还需要呕心沥血,就像晴雯病补雀金裘。而我所能做的,恰恰也是让这些盗版书们能够光明磊落存在。
有时,我也跟我妈说话。严格来讲,是我说,她听。我的语言简单而利落,基本缩减到了一个字的程度。偶尔我都会觉得奇怪,到底是我在潜意识节省时间呢,还是我忘记了正常的沟通和交流。但我妈却总能悉数明白,就好像她的思维与我随时对接,她所要打算做的恰好是我所想的。例如我说:笔。几乎话音刚落,大把削好的铅笔就递了进来,这让我错愕不已:她怎么就知道我需要了呢?我也就想起来这箱子盗版书,还有之前放进去的大把铅笔,难道是我妈故意留下的?但我已不耐烦去揣测她的用心,我有更重要的、更迫切的事情去做,刻不容缓。
二次创作,对,是这个词,当我想起这个词时,我被一种难以言说的成就感占据。我的骄傲不在于反复阅读与作者达成了心意相通,而是通过勘验、矫正、修订和旁批等一系列活动,我的情感早已超越了原作者的起点,这些盗版书凝聚着我全部的心血,它们是经我滋养才脱离荒芜结满青杏的树。
有了这个认知,我干得愈发带劲了,带劲,这词掠过脑海时,我又吓了一跳:我不是一只病兽吗?失魂落魄躲在暗角里等死,以深处的绝望和悲怆,像一条咬断尾巴也无法自救的壁虎。我只是不想毫无尊严活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比任何人都厌憎死前的难堪和挣扎。有很多的日子,我能听到死神的脚步声,我能感知到生命点滴散失,然而,我这羸弱的病躯,怎么就忽然有了“干劲”?
我困惑了半天,仅仅是半天而已。这一次时间概念很准确,我能从窗外的明暗变化来辨认光阴走过的轨迹,何况我不想毫无价值地囿于困惑,我得抠紧时间继续埋头做勘验、校对和批注,做全部我正在做的事情,任何一个环节都不容落下。直到有一天,我再伸手去纸箱拿书时,才发现我竟然把全部的盗版书都校对完了。
巨大的失落感瞬间席卷了身心,我对着墙角坐着,呆怔了许久。终于没克制住,我对门外说:书。想了想,我又补充:盗版书。但我心里被另一种迷惘填满,似乎我已厌倦没完没了的校对,却出于某种惯性无法停止下来。这让我想起来一个传说,关于永不停歇的红舞鞋的,但凡穿上就无法脱下,须得无休无止喋血而舞。这让我心生畏惧,初始的幸福感之后,会不会在机械的运转里空洞到绝望?
(五)
我妈轻轻叹气,她说:卉儿,你出来吧。
我浑身震颤,几乎是本能,便脱口而出:不!
我妈柔声低语:卉儿,你没发现吗?你已经不怕光了。我抬起头才发现窗帘布被我拉得很开,尘埃微粒在漏进的光柱里翻飞,惊惶转身试图躲避时,才发现门也被我妈推开了,她在光影里站着看不清表情,她的身后是白亮亮大片的光,刺目耀眼。迸出凄厉惨叫和堪堪然栽倒几乎同时发生。在落地晕厥前,有人接住了我的飘落,是我妈,她焦灼呼喊:卉儿,卉儿不怕,妈妈在的呢!
我是在半迷糊状态被吵醒的,两个人在小声对话,其中一个我知道,是我妈。
医生,她怎样了?咋还不醒呢?
别担心,她没事了,多躺会儿,元气恢复快。
她真没病吗?我都快急死了。
有,之前都说了,是心病,自我封闭。她被潜意识击垮了,一边是强烈的求生欲,一边又抗拒存在,你瞧她不是走出来了吗?
这孩子是经历了太多,唉,都怪我这个当妈的,没能及时陪在她身边。
你做的很好了,真的,唤醒她的存在感,把药物兑在饭食里,都要有足够的耐心和智慧,否则很容易功亏一篑。
…… ……
我轻轻睁开眼,雪白的墙壁,干净的床单,还有股子药水的清香,不是我黑屋的霉变气息。我妈坐在旁边对我笑:卉儿,你要吃什么?
我瞪着我妈的脸,她似乎苍老了很多。有泪在心底翻涌,却说不出来半句话,只伸手抚摩她的脸,带着羞愧和歉意。我妈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她说:卉儿,半年了,你都把自己关半年了!
关于病兽,连同过往,我们都绝口不提,仿佛日子本该如此,也本就如此。
只是当我再回老屋时,在院子里站了很久,望着已被清空的杂物间,发呆。鬼使神差的,我居然涌起来几缕怀念之情,似乎是怀念做一只病兽的日子,也怀念一个妇人静悄悄的穿梭来往,带着某种炽热和希冀,连同刻意压抑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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