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家门口,是一条热闹的小街,吃穿住行,样样方便。然而我喜欢安静,每遇出门,往往避开热闹,拐弯从小区里兜个圈子。小区也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式小区,几十幢一模一样四方造型的老式公房散布在小区里,共有四个出口,可以四通八达地通向上海喧嚣繁华的市井街头。
我家的房间窗户朝南开,面向小区。小区的绿化不成气候。初冬时节,东一小块、西一小块的草坪,已然黄了,像是阿Q头上的癞痢疮,宁愿是没有,倒还清爽干净些。一个落寞的小花坛,并无任何花卉,只有几茎野草,野草也枯萎了。记得夏天时候,碧绿的草丛上,倒是飞舞过几只斑斓的蝶。花坛边有一条油漆剥落的木椅上,偶有一、两个老人拢袖坐着,于午后的温暖阳光里,苍苍然守着光阴流逝。所幸的是,就在我家的窗户底下,还有几株桂花树。它甜醉的香味日日夜夜铺天盖地地涌进我的房间来时,女儿对我说,“妈妈,那桂花开得金灿灿的……”金灿灿的桂花终也落了,只有零星的半点幽香,偶尔还避进渐冷的梦中来。
我倒是喜欢了小区的这种氛围。一点点荒凉,却是自由自在。寂冷,有时候是意念另一种形式的热,那看不见,却触得到的暖流,在各人的心中,极其缓慢地起伏涌动。
那笛声初次悠扬响起,依稀是十月初启,桂花甜醉的香,将散未散,黄昏时分的万家灯火,将亮未亮。
我记得,我听到的第一首曲目,是黄安的《新鸳鸯蝴蝶梦》。“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留,今日乱我心,多烦忧,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明朝清风四飘流……”随着笛音,我竟然唱了起来。我一边唱,一边就手折叠着南窗口收进来的件件旧衣衫。女儿本低头在台灯下写字,后来便抬起头来,像喝过一点酒似地说,“妈妈,他吹得这么好,你唱得这么好……”我便冲她一笑,依旧跟着笛子吹的音调唱着,却又转身对着穿衣镜,袅袅娜娜飞了一朵眼风,翘了一个兰花指。女儿便看呆了,她握着笔,站起身来,往我身边走近,如梦似幻地说,“妈妈我怎么感觉,好像在电视剧里……”
曲子何时换了,竟然叫人不知。或者,在吹笛的人心中,在听音乐的人心中,都各自有各自的一份沉醉,那是永远没有戛然而止。
“真情像梅花开过,层层冰雪不能淹没,总有云开,日出时候,万丈阳光照耀你我……”是《一剪梅》。天渐渐地完全暗下去了,我在这悠扬的笛音中,都忘了开灯。等到我想起开灯做饭,那音调已然又是另一曲,“幽幽一缕香,飘在深深秋梦中,繁华落尽,几番起伏总不平,到如今都成烟云,情也成空,宛如挥手袖底风,只有桂花香暗飘过……”那尾音长长地不舍,像是要把桂花的残香一并收拢去。这是一曲《八月桂花香》。曲曲都是老歌,没有过渡,欢乐悲戚,色色齐全。
“漫漫长路,起伏不能由我,人海漂泊,尝尽人情淡漠,热情热心,换冷淡冷漠,任多少深情独向寂寞……”我忽然换了铿锵的男声,将嗓子完全打开,站立在窗前,大声歌唱。我周身涌动着一种苍凉的须眉气质。但那笛声,就忽然住了。黑漆漆的桂花树的暗影里,有一个独坐向里的背影。笛也未见,像是溢出了香味的酒坛子,主人慌忙地又将其尘封了。但那轮椅的形状,即使天光已暗,树影重重,我仍旧,看清了。
后来,黎明时,我也常听到笛声。从六点钟我起床,到七点钟我送女儿出门,一路笛音悠扬。那芳香渐老的桂花树下,我也曾又张望过。那轮椅上坐着横笛自吹的男人,我始终看到的是一个背影,灰蓝的外套罩住上半身并不强壮的两肩伶仃,头上发质丰厚茂盛,却又留有几许时光飞狐曾经踏雪而来的痕迹。我张望的时候,女儿探过小小的身子也望一眼,然后说,“妈妈,我认得伊,就是楼下街边新开张的故乡情饭店的老板哦……那天你去参加文友活动,爸爸带我去那吃饭的,他听爸爸讲太太也是江西人,就给我们打了折……”我一阵面皮发涨。
“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亲爱的妈妈,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没有一个家……”当又一首《流浪歌》的笛音响起,我已经和女儿出门下了楼。
空气清新,朝阳升起。百川竞流的大都市上海,从一夜香甜的好梦中醒来。卖板栗饼的湖南仔正在开铺,卷帘门“哗啦啦”推上去了,却不急着做早市准备。他站到门口来,仰起年轻的头颅,默默看着东方初升的太阳,那稚嫩的喉结上下滚动的频率,竟是和着笛音的节奏,不错分毫。华联超市还没有开门,门口的屋檐下,坐着一群城市的清道夫。男的,或是女的。四十多,或是五十挂零。他们给这个美丽的城市刚刚打理好晨妆,浑身汗水尚未干透,就席地坐在华联超市的门口吃早餐。半瓶清水,两个冷馒头,一筷子腌酸菜,倒也津津有味、其乐融融。然而,在这个笛音飞扬早晨,我看见他们的早餐吞咽得有些缓慢。有的眼神苍茫悠远,有的长吁短叹,还有的大概吃咸菜辣了嘴,擤鼻子甩出一串鼻涕水,还有的大概背脊的汗收干了,怕冷似地裹紧披在肩上的破旧衣衫……我照例带女儿从小区里穿越到公交站头去。刚拐进小区,离那笛声不远不近的距离,我们看到了专司小区内清扫的郝伯,一个勾腰驼背脸膛黧黑的苏北老头。我们几乎天天遇见郝伯,他看上去微微有点脑子搭僵的样子,举止表情是一种近乎痴呆的天真和卖力。郝伯平时总是将小区里横一行纵一行的通道,包括旮旮旯旯,到处都卖力清扫干净。他一路扫地,一路用口音厚重的苏北话叽呱不停自说自话夸自己身体好力气大,好像眼前就有居委会的干部在监督他劳动——他是唯恐居委会嫌他年龄大不要他。但郝伯此刻呆在那里。他脚下扫拢一堆黄叶,将扫把坐在黄叶堆上。他双手撑在扫把的竹柄顶部,起先是一脸肃穆沉思的表情,渐渐地,他低下头去,慢慢地地将脑壳抵在撑在扫把竹柄顶部的手背上,他的背很驼,这时又有一些抖。起了一些风,将郝伯脚下那堆黄叶吹散了几片,女儿要去给他招呼一声,我摇摇头阻止了,牵着她的手,慢慢走过他的身边。
“冬天的风啊夹着雪花,把我的泪吹下,走啊走啊走啊走,走过了多少年华,春天的小草正在发芽,又是一个春夏……”太阳升得更高了,温度也更暖了。那笛声从桂花树底下,像是卯足了力气与斗志似地,于素昔不改的悲怆中迸发出激越的豪情,声声饱满,一路往上,往上。
上海,开阔心胸迎接四方赤子,在她的怀抱里为她璀璨之上更添璀璨,建新城,筑新巢。而一管流浪的笛,一颗游子的心,一首苍凉的曲,在上海的黄埔江边、明珠塔下,辛辛苦苦,缝缝补补,将每一夜天涯的月光,都努力唱成每一天奋进的朝阳!
啼妃于2011年11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