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闲过信陵饮 于 2014-11-28 14:31 编辑
九、一朵向阳花 我的成绩倒数一二,对绘画却极有天赋,这一点让狮子头大跌眼镜。我画的花鸟鱼虫活灵活现,贾亮给了个形容词叫栩栩如生,他说: “夏雨,你以后一定会是个大画家。” 他的口气,仿佛我当画家是铁板钉钉的事情,我于是也眉开眼笑,觉得一支笔就可以换取N多水果糖。我最喜欢春游秋游,可以到山间溪流玩个痛快。吕小燕时常很不屑地发牢骚,说每次郊游都是爬山,一点新意都没有。她说的时候把眼睛眯得只有一条线,扬起下颌: “我表姐他们学校,就到旅游景点去,坐汽车都要坐好几个钟头。” 吕小燕表姐在镇西的那所学校读书,吕小燕动不动就是“我表姐他们学校”,好像她也跟着她表姐沾了光一样。贾亮曾嘲笑她说: “你表姐学校那么好,你怎么没和她一块念啊?” 吕小燕答不上来,重重地从鼻腔里“哼”一声,走开了。贾亮低声和我说,瞧她那个得意劲,我就不相信她们学校真那么好。 他说归说,心里还是很妒忌的。有一次他托着下巴看窗外,我问他想什么,这家伙十分怅惘地回复我: “夏雨,你说柳镇外面的地方,都是啥样的?坐好几个小时车,一定很远吧。” “我不知道。”我说,我也没想过要走出柳镇。 “不行。”贾亮若有所思:“以后我一定要走遍全国。”他为自己又定制了一个目标,兴致勃勃地从家里偷出地图指点给我看,“夏雨,这是北京,这是上海……” 我斜了一眼,有点诧异,原来北京上海都只有那么丁点大。我们趴在桌上研究了半天,都没有找到柳镇在哪里。这让我有点泄气:柳镇是个不入流的小镇。 “嘿嘿。夏雨,吕小燕表姐学校去玩的地方地图上也一定没有。”贾亮擅于找到心理平衡。他反而为这个发现雀跃不已,吕小燕再说起她的表姐时,轮到贾亮抬起头颅进行有力的回击: “你表姐去玩的地方,有北京大吗?有上海大吗?告诉你,我已经在地图上查过了,连个屁也没有。”他得意洋洋地宣告。 贾亮有不少愿望,几乎每周一换。这次他能和你说想当作家,下一回没准就变成歌星演员,当然,每一次他都怀着崇高的信仰,查阅相关的资料进行分析。比如据他分析,一个好演员就是从跑龙套起步的。他强有力的证据是刘德华周星驰等人的明星之路。他说得滔滔不绝,我听得晕头转向。我根本不认识那些所谓的明星,贾亮也不认识,他不过道听途说,留了心眼记住罢了。 所以他说要当个旅行者,我表示怀疑。贾亮充分诠释了什么叫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果然下个星期,他调转目标,誓言要当一名伟大的水手,就像大力水手那样。为了这个志愿,他甚至吃了三四天的菠菜,每天都跑来屈起手臂问我是否变健壮了,在得到我N次的否决后,贾亮像瘪了的皮球对当水手失去了兴趣。 我没有想到,贾亮自己也没有想到,多年以后,他真的做成了一个旅行者,跋山涉水,足迹遍及各地。然而那次的旅行,是以逃亡的方式进行的。过程和结局都不美好。 狮子头大概也听到部分同学的怨艾,对于每次春游都组织爬山有点抱歉,她站在讲台上,扶一扶眼镜,说: “同学们,明天学校春游爬山。大家要注意安全。” 下面一片失望的嘘声,受吕小燕影响,不少同学都向往能去更远的地方。 “明天早晨七点,操场上准时集合。”狮子头撂下一句,夹着讲义离开。 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基本上在说要买什么吃的东西。教室像沸腾的一锅水,“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泡。吕小燕趁机做起生意: “你们要买什么水果,我给打八折。” “看她那样。”贾亮阴阳怪气地捏着嗓子学吕小燕的话:“大优惠大减价,欲购从速。” “喂,夏雨,你明天带什么吃的。” “还有什么,馒头,水壶。” “你怎么老是这些?多没意思。”贾亮很为我感慨,“人贫百事哀。” 我笑一笑,我没有多少悲哀。我觉得去爬山是很快乐的一件事。我还可以带上画笔,画下蓝天白云,绿草红花。每次站在山顶上眺望,自豪感就油然而生,地面上的人都变得像跳蚤那么大,汽车和轮船则像微型玩具。我时常有种错觉,好像妈妈的目光,在山的另一侧注视着我,迎面吹来的风,是她用手指轻轻抚摸着我,轻柔而又温和。 夏雨,你真是爱幻想。”贾亮说,“你或许会成为诗人。他们通常会在山顶吟诗,什么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什么成岭成峰之类的。”他又替我设想一个美好未来:“而且,还是世界上最优秀的诗人。” 回家时夏老头已经收工,俯在桌子上打盹。随着我一天天长大,他打骂的频率也慢慢减少了,可是脾气依旧十分暴躁。我放下书包,转身去做饭,我家用的是煤油炉,烧一顿饭就如同历经一次战火,满鼻子满脸炮灰。做完饭我擦一把脸,到附近的小店里给夏老头沽酒,老板儿子嘎子在外面玩弹珠,看到我傻不拉叽地咧嘴笑: “爸,小破烂来沽酒了。”他问:“听说你们明天要郊游,去哪儿呀?” 我瞪他一眼,把酒瓶子递给他爸:“沽二两黄酒。” “夏雨你明天郊游?看看有啥要买的。”老板笑眯眯地说。 我尽量不去看柜台里陈列的五彩缤纷的零食。那是致命的诱惑,但我的眼前忽然铺出一溜食物来,苹果,话梅,巧克力,都扭动着身子,唱着秧歌。我匆匆扔下钱,拿了酒瓶就逃。 吃饭时我无精打采,被夏老头一通臭骂。 “龟儿子有啥心事?越活越像王八——八杆子也打不出个闷屁。洗了碗赶紧做作业去。” 他吃完饭一抹嘴,出去闲逛。我坐在桌边,脑袋里全是挥之不去的苹果话梅,我双手抱住头,很讨厌自己像条馋虫。 夏老头回来时带了两斤苹果,还有一小袋芒果干。他把东西丢在桌上,大刺刺地说: “龟儿子明天春游?咋不和我说。他妈的根本没拿老子当爸爸看。” 我极惊奇。估计是嘎子他爸走漏风声。我每逢春游,只提带一句,夏老头似听非听,渐渐我也就不再向他汇报。没想到他今天慈悲心动,竟然会给我准备零食。我摸着光滑的苹果,又隔着塑料袋闻闻芒果,喜悦像一串鞭炮在心里“噼哩啪啦”炸响。 第二天我高高兴兴带着点心去学校。时候尚早,天色泛着浅浅的鱼肚白,我到操场一看,已经有不少同学聚集在那里了。我找到贾亮,把昨晚夏老头的赏赐添油加醋地描绘一番,他听了把嘴张大得我可以清楚地数清里面有几颗烂牙。 “啧啧,夏雨,你要转运了。” 我说:“夏老头确实待我越来越好。但让我叫他爹,我还是叫不出来。” “别想了。那话怎么说的,船到桥头自然直。”贾亮做个手势,“狮子头在叫我们集合了。” 我们的目的地是已经爬过多次的小山。柳镇地势平坦,难见青峰。这座山可谓是鹤立鸡群,孤单地矗立在镇东口,像个守护柳镇的近卫兵。我们浩浩荡荡地出发,和这个卫兵进行第N次的亲密接触。我踩在他的胸口上,他用肩膀承托起我。爬了两个多小时,我就已经伫立在峰顶。此时阳光像一只金色的刺猬,端正地挂在空中,蔚蓝的天空深不可测,上面悬挂着一朵朵雪白的云,宛如一群在蓝色草原上欢快奔跑的羊羔。我大口大口深呼吸,清晨芬芳的凝露混杂着泥土的气息,钻到心肝脾肺里,十分舒畅。狮子头宣布就地解散,同学们三五成群地自由活动。我取出铅笔,坐在一块大石头旁,预备画下这幅美丽景色。 正当我专心致志时,贾亮出奇不意地给我一掌: “夏雨,干嘛呢?我们去玩吧。” “没看到我在画画?” “真没劲。”他嘟囔着,走开了。 没过几分钟,我听到贾亮“咦呀”大叫一声,紧接着不少同学惊天动地一阵骚乱。我赶紧抛掉画笔循声跑去,只见贾亮不知怎么滑落在山崖边,他大半个身子忽忽悠悠地荡在半空,像只在风里摇摆的螳螂。他两只手紧抓着崖壁上的一棵小树的树枝,那棵小树已经不堪重负,就要折断。我没有考虑,就趴到地上,把手伸给贾亮。 “快,抓紧我的手。” 我个子瘦小,怎么也碰不到贾亮。几乎要哭出声来。同学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震慑到目瞪口呆,我一边努力地向前扑,一边回头扫视同学: “你们谁来帮帮忙?胳膊长一点的。” 大家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在吕小燕身上。她是我们班里有名的“长臂猿”。 然而,我们的班长,在这关键时刻放弃掉了她平素的权威。她边摇着头,边期期艾艾地说:“这样是,不,不行的。我去叫老师来。” 她转身一溜烟地跑掉,眼看贾亮就要掉下万丈悬崖,我的心急得像一万只蚂蚁在咬噬,有同学也趴下抱住我的腰,第二个,第三个,我们像一条蜿蜒的长虫,铺展在草地上。 狮子头终于赶来了。见情形她呆怔了几秒钟,然后她命令我们站起来。她的手上握了根不知哪里寻来的铁棒,和我们说: 大家排好队,夏雨你过来拉住我。其他人拉住夏雨。”她把铁棒探下悬崖,叫贾亮擎住它。我们“喝哧喝哧”地像拔河一般,把贾亮从生死攸关的边缘拉了回来。 “虚惊一场。”贾亮喘着粗气说,“真是可怕。哎哟我的手好痛。” 他的手上两道血红的口子。 “我前面看你,真像只肥螳螂。”我笑着说,“挂在那里,好像千斤顶一样。” “你真不是哥们,还取笑我。” “说真的。”我话锋一转,“真应该好好谢谢狮子头。要不是她,我们谁也救不了你。她那时候的表现,确确实实是个好老师,又沉着又冷静。” “唔,我也觉得她很像亲人。” 正说着,狮子头就来到身边。她蹲下身,仔细察看了贾亮的伤口。 “一会回去记得上医院上药消毒。不然伤口容易发炎。夏雨,”她扭过头看着我说,“老师第一次发现,原来你这么勇敢。” 我嘿嘿地傻笑着,受宠若惊,狮子头的表扬令我觉得自己一下子高大起来。我在心里说,我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狮子头也很亲切。 这件事过后,狮子头在班会上表扬了我,说大家都应该学习夏雨勇敢,遇事临危不惧的精神。同时她狠狠地批评了吕小燕——她那天慌乱中并没有去叫老师,而是一个人偷偷地下山回家去了。狮子头说: “我们强调三好五好,最重要的,是思想品德要好。希望大家都能牢牢记住。一个自私自利的人,就算学习成绩再怎么出色,都不是可爱的。” 同学们拼命地鼓掌,我和贾亮鼓得最起劲。贾亮激动得泪水盈眶,他前天给狮子头送水果花篮被拒绝了。这个事实让他推翻了之前我们的所有判断:狮子头并不会接受吕小燕家赠送的水果。因为她本身,是一个高尚的教师。 “你怎么会跌下山的?”我问贾亮。他挠挠头皮,嘿嘿一笑,说: “我看到一只很漂亮的鸟,想去抓的,没想到一脚踩空了。” 得,这个大笨蛋。不过我们也算因祸得福,对狮子头的认识更进了一层。沟通的渠道从此开始,狮子头注意到了同学身上各自的发光点,你们像一群小星星。她说:折射出许多光辉,让老师感动。 不久,班级座位进行合理调整,我和贾亮也被调到前排——我们个子小。成见消除,作为对狮子头的响应,我和贾亮自觉遵守纪律,上课专心听讲,作业也认真完成。期末时,我的名次上升了十几位,贾亮也尝到了努力学习的甜头:他的自然居然考到班级第五名,贾红军一乐之下,答应暑假带他到边上的旅游景点游玩。夏老头开完家长会回来,笑逐颜开: “龟儿子,真替老子争气。你们老师当着大家的面表扬你呐。” 我画了一幅图,详实地记录下当日的情形。我们的姜老师,眼睛里饱含关爱和忧虑,半倾着身体,伸长手拉一位肥嘟嘟的男孩儿。头顶上,金色的太阳,像一朵盛开的向阳花。 柳镇少年儿童业余图画比赛时,贾亮怂恿我去参赛。我不同意,他借口要看,一把夺了去。结果这幅画获得比赛的第二名。贾亮跑来向我道喜,我还如在梦里,反应过来,欣喜地紧抱住他不会说话了。 “我给画编了名字,叫《一朵向阳花》。”这小子不愧是兄弟,连我的心思他都知道。 “就是把我画得太胖了。”他补充道。 这事传到狮子头耳朵里,她很感动,专门找我进行了一次谈话。在这场对话中,她深刻地检讨了自己,诚挚地向我道歉,她说: “夏雨,以前是老师的教学态度有问题。老师向你道歉。今天起,老师和你们就是朋友了。” 我的小手,握在她宽阔的大手心里,暖融融的。我在心里说: 狮子头,你是我永远的朋友。 十祖母完不成的心愿(1) 我的祖母前额遍布了密密麻麻的皱纹,像一叠厚实的书页,哗啦啦摊开,就读出一段历史。她笑的时候,眼睛眯着,鼻翼挤在一块,仿佛一朵行将凋零的野菊花。尽管如此,我还是认定她年青时是个美人,清丽素秀的那种类型。有一天我从杂物箱里翻出她的照片,果然符合我想象的定义。 祖母的家境最早还是不错的。她的父亲是个李姓屠户,有着所有屠夫的共同特征:红光满面,精神矍铄,吼一声方圆五里都能听见,手里的杀猪刀舞得虎虎生风。祖母的母亲是个药罐子,像根枯枝似地躺在病榻上,喝下的药比吃的饭还多,整个人也变成一味中药,除了呼吸,匀不出气力说话,于是就更沉默,存心叫人忽视她的存在。祖母童年时美貌就已显山露水,有媒婆上门做媒,李屠夫三碗酒下肚,拍着胸脯就把女儿许给隔村的骆家儿子,从此骆家常送了柴米绢布来,都一一笑纳。一直到祖母十岁,父亲牵着她去婆家探门,刚走进杂院,坐在门坎上的骆少爷“蹭”一下跳起来,鼻涕口水流了满面,抱住祖母就亲,李屠夫一巴掌挥去,他也不哭,松开手痴笑着: “漂亮媳妇,好。进洞房呐——” 曾祖父才知道自己上了媒婆的当。骆家里里外外,统共两间茅屋,三床被絮,猪圈里的猪瘦到一环臂就能抱住,根本不是什么大户人家。这些年送来的东西,虽说不算少,还都是砸锅卖铁,举债四邻凑合的,祖母若嫁过来,还没享福先背上一屁股两大腿的债。他是后悔到肠子发青,然而说要退亲,那边一千万个不同意。吵嚷起来,四乡八村地放出风声,说李家背信弃义,礼也收了,头也点了,到头来稍不如意,就要退亲,把亲家往死路上逼。骆家老迈的太婆果然往村口大树上吊了三尺白绫,边吊边抹眼泪边等人来相救: “我们骆家怎么这么命苦啊!真比吃了黄连还苦呐,没良心的,我老太婆死了也不会放过你们——我要到阎王殿去告状,看那些缺了心肝的,都被雷劈死!” 她如此叫喊一个下午,拾起白绫回家去了。媒婆早收受了骆家喜礼,叫她吐出,简直比登天还要困难。所以也收敛了一脸媚笑,义正言辞地指责李家贪财,盘剥完骆家又不愿意负责。 她一张三寸舌搬弄是非,更把曾祖父说得无情无义。村里本来就缺乏谈资,遇到这事像遇到新大陆一样新奇,越传越为龌龊,李屠户一家完全成了吸血鬼,专门利用漂亮女儿骗取钱财。 祖母的母亲,禁不住流言,握住祖母的手,说了她平时一个月也说不完的话: “儿啊,是我们命苦。注定要你嫁给那个傻瓜,我们是没有办法,你可不要怨恨爹娘。” 于是事端平息,我的祖母,还是依规矩要嫁给骆家的傻儿子。当然她心里十分不愿意,又找不着奋起反抗的理由,到了规定那一天,骆家来迎接祖母,只临时找了两个帮工,左右架着骆傻子,来招领媳妇。我的祖母照样打扮得素衣素裤,在头上插了一朵象征喜庆的红花,端着几只脸盆,撇开脚步跟在后面,她的父亲站在自家的门口,看女儿像赴刑场那样大义凛然,眼窝濡湿。祖母没有和曾祖父说任何话,也没有回头看十七年来生长的一草一木,她走得迅疾,像要把所有委曲都狠狠地踩在脚下。到了村口的土坡,一阵风呼呼地吹过,祖母转过身,看到家的屋顶已经变成一颗小圆点,她咬咬嘴唇,举起袖子一抹眼泪,那些眼泪,连同她的欢乐,都被埋葬在风里了。 骆家放了两串鞭炮,也没有宴请,悄无声息地把祖母迎进家门。这个标致的女孩子一进门,他们就猜测她并不符合要求。婆婆的眉毛揪集成一团,她要教会她如何做一个标准的儿媳妇。我可怜的祖母,在她的豆寇年华,开始学习下地耕耘,十指都磨出了血泡。几亩田地改造了祖母,她在风吹日晒和炉灶的烟熏火燎中变得粗鄙。她的形象和任何一个在田间劳作的女人无异:略微佝偻的身子,宽大的蓝布衫,裤腿卷到膝盖上面,说着一些下流的笑话。只有偶尔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祖母会对清澈河水里那个女人产生瞬间的疑惑,觉得她仿佛是自己,又不是自己。 祖母到骆家的第二年,生了个女儿。这不是好兆头,全家人都明显地表现出失望,祖母自己最厉害。她一心想生个儿子挣得在骆家的地位,结果事与愿违,反而多出一份口粮的负担。祖母的脾气越发急躁,打骂女儿成了家常便饭。她在骆家受这许多气,女儿成了她的出气筒。但终究是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打完了又觉得不忍,抱住她一通大哭。 女儿叫骆美好,长得并不美好,深深承袭了骆傻子的痴呆相。——祖母望着她,感觉又很陌生。他们一家都很陌生。祖母深夜里看着睡在身边的丈夫女儿,觉得自己置身在黑黢黢的一个大漩涡中,怎么拔也拔不出来了。 小木匠是在一个烈日炎炎的仲夏来到骆家的。他背着一堆工具,停在门前的大树下,问祖母讨要水喝。祖母兜一碗井水给他。小木匠“咕咚咕咚”地喝完,对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表示了谢意。他的嘴上覆盖了细细的一层绒毛,像新鲜的桃子泛着阳光细碎的光亮。暑气浓重,祖母拿张小板凳给小木匠坐。她说: “就在这歇息一会吧。这大热天的,啥事都不能做。” 小木匠腼腆地接过板凳,塞在屁股下。他开始给祖母讲述村子外面的故事。外面好像是另一个世界,多姿多彩。祖母听得入了迷,她对那个未知的世界,以及走南闯北的小木匠,滋生了不同寻常的情绪。她对眼下这种平淡无味的生活,更加厌倦。小木匠脸上细密的汗粒,都像在宣告一种丰富的神秘经历。 我的祖母,在那个午后,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她说家里的床坏了,请小木匠隔天来打造一张新床。而趁着没人,祖母却用斧头劈开了床的木板,然后将铺盖原封不动地放回。她像一个破坏者,破坏着原本完好的东西。晚上傻子睡觉,还没坐稳就被摔得四仰八叉。严厉的婆婆怪罪祖母不够小心,祖母表面黯然,心里却十分欢喜。她趁机举荐小木匠,说他的手艺精湛,收费又低。于是隔天,小木匠被请到家里来了。 那天下午的情形大致是这样的:婆婆带了傻儿子和孙女去茶房看大戏,留下祖母在家当监工。小木匠在杂院里刨木桩,他脱掉上衣,露出精光透亮的后背,看上去结实并且性感。我的祖母捧着一杯凉茶,走到小木匠身边时突然跌了一个趔趄,茶水溅在小木匠赤裸的上身。慌乱的祖母掏出准备好的手帕为他擦拭,擦着擦着手就被捉住了。小木匠的眼睛比太阳还要热辣。祖母羞答答地“嘤呜”一声,转身逃进了屋里。杂院里满地的刨花,白朗朗一片,滚烫得如同刚刚烧沸的开水。 等骆家大大小小回家时,我的祖母,已经像一层稀薄的空气,消失在傍晚的霞光里。那天的晚霞也很奇特,一朵一朵连接着,好像开放极奇艳丽的鸡冠花。 骆家到李屠户家索要祖母,未果。我的曾祖母早两三年就已撒手人寰,不问世事。曾祖父孤家寡人,想起这几年来的满腹辛酸,还被人逼迫强要女儿,怒火中烧,拎着杀猪刀追赶得骆家人抱头鼠窜: “女儿?女儿不是给你们了?还敢来向我讨要!我还没有问你我女儿哪去了!他娘的人善人欺马善人骑,老虎不发威,你们就当我是病猫!” 我的祖母,就以背叛这种不甚光彩的方式,和骆家人断绝关系。她满怀希望,觉着未来熠熠生辉。她的出逃,在她自己看来,是勇敢的行为,是为爱情牺牲的行为。她对于骆家,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他们只给她留下一段耻辱的回忆。她要脱胎换骨,重新找回被遗落的时光,这时光被寄予在小木匠身上,由他负责谱写和雕刻。 小木匠姓夏,二十岁之前的状态是独来独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二十岁某个夏天午后,他突然迅速蜕变为一个要为家庭负责的男人。这个大他四岁的女人,用她丰腴的胴体,雪白的肌肤,引诱他犯罪。而且巧妙地利用眼泪,搏取他深切的同情。他领着她,穿行无数个城镇,逐步建立起相互无间的默契和依赖。像一切普通夫妻那样和生活里的残酷和疾病进行战争。祖母的秉性是纯良的,但沾染过多乡下女人的坏脾气:粗言秽语,不修边幅。她渴望融入到城里,又对城里人的习气不以为然,认为他们斤斤计较,追逐蝇头小利。她拿出她那一套准则,去衡量周围所有事物,看到的都令她不满意。她认定她受了欺骗,几乎每次吵架,祖母都会叉着腰骂: “你这个缺心肝的!老娘瞎了眼,放弃荣华富贵和你过这种漂泊的日子!” 这个时候,从前一切的不如意,都被美化。那个强迫被嫁给傻子的女人,反而身价骤长,变成了衣食无忧的少奶奶。我的祖父很明确地指出这种臆想缺乏事实支持,他说: “要不是我,你这会儿,还在田里种稻子呢。” 我的祖母大吼一声,冲上前去,揪住祖父的衣襟,又踢又踹,她的指甲印在祖父的脸颊横七竖八。小木匠也被激怒,扯住祖母的头发往墙上撞去,发出“咚咚”沉闷的,像敲击木鱼的声音。他们的战争能持续数个小时。最后两人精疲力竭,瘫软在地。而一到夜里,祖母明显占据了上风。我的祖父钻进被窝,想抱住祖母亲热,被她一脚蹬开。她冷冷地要求他郑重道歉,小木匠此刻在乎的,并不是谁是谁非,所以很爽快地应允了。于是他们和好如初。 我的祖父,手艺确实精湛。在柳镇定居后,声名渐渐传开,来找他做家具的人络绎不绝。祖母在家编织竹筐拿到集市出售,因为价廉物美,也往往被抢罄一空。生活渐渐好转,祖母不再和祖父三天两头地打闹。又在几年时间里磨润了棱角,她此时,已和其他市侩的生意人一般了。 祖母生命里的第二次变异,是在和祖父共同生活了九年以后。那时我的养父夏小山已经六岁,整天在泥地里翻滚。有一天祖父整理了行囊,对祖母说: “我到余姚去一趟。那边有个大户娶亲,叫我过去给打一套家具。工钱三倍。你带着小山在家里等我消息。” 祖父的消息就是没有消息。我的祖母一边编竹筐,一边扳着手指等丈夫归来。报春花第三回开放的时候,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迈着风情的步伐踏进祖母家的门坎。 “我是夏XX(我祖父的名字)的老婆。”她趾高气昂地说,顺手抛了一个信封在桌上,“这里是一千块,你点一点。他不会再回来了。” “放你娘个屁!”我的祖母正在和面,闻言怒不可抑,擎起面杖就扔过去:“滚!我才是他老婆!” “你不愿意承认就算了。你和他没有领证,不受法律保护,你自己也清楚。”女人一面跑出院子,一面掼下话。 我的祖母,嘴里骂骂咧咧,她的表现盛气凌人,像一只斗鸡那样瞪圆眼睛,探长脖子。等那个女人出门,祖母一屁股倒在椅子上,眼光瞄到桌上那包钱,抓起来丢到地上,她跳上去狠狠地踩了几脚,又俯下身子,把钱捡起来。拆开信封,一张一张地清点抚平。夏小山看她的脸色历经阴转多云又到一缕阳光,很是不解,问她: “娘,爹为啥还不回来?” “你爹到很远的地方去了。看,这些钱,是他叫人带来给我们母子的。”我的祖母不愿意承认小木匠的变心,她不能接受别人的背叛,宁可自己欺骗自己。 接下来,我的祖母仍旧以这种守望的姿态,过了多年。多年以后,即使是夏老头,也清楚地意识到父亲是不会再回来的了。然而我的祖母说: “他总是要回来的。” 大概上天怜恤,某一天黄昏,我的祖父忽然风尘仆仆地出现在祖母面前。他面上的沧桑书写了这些日子的艰难。我的祖母那时在喂鸡,先是看到一双破败的布鞋,像被老鼠啮咬过一样。然后她的目光随着破破烂烂的裤管一路爬到男人的脸上。他谦卑而猥琐地微笑着。我的祖母攥了笤帚飞出去,“嗖”一声直扑祖父面门。 男人没有躲避,他张开双臂,微笑着向祖母靠近。祖母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大哭: “你这个没良心的,舍得回来了?不怕狐狸精骂了?你回来干啥?” 祖父患了肺病,家里舍不得拿钱医治。他名正言顺的老婆,又勾搭上邻村的一个男子。更不愿搭理祖父。木匠无奈之下,总算想到祖母,想到还有一对在等他的妻儿。 祖父回来后第二年冬,由于医治过晚,一劳永逸地化为尘土。他死在柳镇,死在祖母身边。这是祖母最骄傲的事件之一: “他还是选择了我。”祖母说,“没有证又怎么样。老天有眼,谁待他最好,他心里明镜似地悬着哩。” (2) 我的祖母,在勇敢追求幸福的过程中,某一夜忽然想起她远在农村的女儿。这种情绪以星火燎原的速度蔓延开来,并影响到她和小木匠之间的感情。他对她出自天性的母爱鄙夷不屑,认为这是生活太过悠闲导致的负面心态。我的祖母,极力想证明她的怀念是有缘由的。她说: “美好是我的女儿。是我聪明懂事的孩子。她三岁就会拿着扫帚扫地了。我想见她。” 小木匠翻着白眼,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反驳得铿锵有力: “你和我私奔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想到你懂事伶俐的女儿?” 我的祖母哑口无言。她愤然扯过一只要缝补的袜子,狠狠地用针来回戳穿。然而他越是反对,她想见女儿的念头就越是强烈。有一天她在菜市场碰到同乡,寒暄之中得知曾祖父已在年前去世。祖母匆匆忙忙赶回家中收拾包裹,她要牢牢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就像当初她抓住小木匠一样。 “我爹快去世了,我要去见他最后一面。”她放声啼哭,饱含了对李屠户无尽愧疚,“我这做女儿的,害他吃了这么多年苦,真是大不孝啊。” 我的祖父当时正在忙着做工,闻言头也没抬就答应了。祖母立即买了船票,连夜又转车回到家乡。 祖母看到朝思暮想的女儿,是在第二天的黄昏。当瘦得像棵豆芽菜的女儿步履踉跄地背着一捆柴经过她身边时,祖母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女儿身上散发出一阵阵熏人的臭气,迫使祖母侧转了身子。要不是婆婆叫出她的名字,她们几乎失之交臂。 我的祖母,一个箭步窜到女儿身前,摊开两只胳膊,想去抱她。 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女儿被这突如其来的惊恐吓得瞪大眼睛,她抽出一根长长的柴棒,横亘在胸前左右挥舞,以防备祖母的袭击。她嘴里“咿咿呀呀”地发出极为愤怒的声响,喉间滚动着一连串听不懂的诅咒。 祖母热泪盈眶地呼唤: “美好,我是你的娘啊。” 她的深情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美好疑惑地盯着祖母,然后她双手一推祖母,狂叫一声,像只受惊的小兽那样奔跑起来。祖母蹲在地上,听到婆婆凶恶地训斥美好回家太迟。她的嗓子又尖又细,像只唢呐,吹出一连串刺耳的音符。祖母的眼泪从捂住面庞的十指之间滑落,指缝中,她看到骆家的大门,嘎吱嘎吱地呻吟着。 祖母买备糕点,登门造访。堂厅正中高悬着骆傻子的遗容。婆婆并未认出眼前这个衣着华丽的妇人是谁,她请祖母上坐。然后和美好对坐着吃早点。一大碗白米粥,两碟腌菜。骆美好捧着洋铁碗,“稀呼稀呼”大口喝粥,伸出漆黑的手去抓菜。我的祖母一边仔细地观察着女儿,一边暗自摇头。美好喝完粥,跳下板凳,拿袖口一抹鼻涕,颠颠跑去拆食品包装,不留神,糕点滚落到地上。她慢慢地将之拾起,间或往嘴里塞上一两个。祖母又觉得陌生,女儿和她中间隔了一片汪洋大海,她起身告辞,临走塞了二十元钱到婆婆手中,让她好好照顾美好。婆婆受宠若惊,蹒跚地把祖母送出大门。祖母走出数十米远,回头望,那两扇木门,像两个久经沧桑的老人,在风里摇动着稀落的牙齿。 我的祖母以另一种方式向丈夫通报女儿的情形。 “真是脏。”祖母的口气很悲凉,她不知悲凉是为骆美好,还是为破碎的女儿梦。“我差点认不出她了。还是那副痴呆相——唉,到底是傻子的孩子。” 此时,美好与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了。她是傻瓜的孩子,她未必要做傻瓜的娘。先前想到的女儿,乖巧聪敏,完全是她一厢情愿的胡编乱造。祖母不再念叨着要见女儿。只是偶尔,祖母的心中会涌上一股难言的辛酸,马上又被压制住了。 我的祖母再次回到家乡时,骆家只余下一扇大门,其余都被一坯黄土掩盖。关于骆美好的死亡,流传N种不同的版本。祖母没有深究,从下午直到子夜,她呆呆伫立在傻子女儿的坟前,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山里的风呜咽着扑向祖母,像一长串恶毒的斥责。我的祖母拖着颤抖的影子,最后一回把眼泪,洒播在故土上。 她再也没有回去过。 祖母第二个深切的遗憾,和小王姑娘息息相关。她在夏老头身体和心理都蓬勃发育的时候出现,浑身洋溢着青春肉感的气息。小王姑娘生得匀称挺拔,一根乌光油亮的大辫子甩在后背,随走路的节奏拍打着脊柱。小王姑娘爱笑,一笑两个酒窝,声音像银铃般悦耳。追求她的男人可以组织一个加强连。但她却独独青睐夏老头。 他们很快就坠入了爱河。轧马路,看电影,去公园,柳镇处处留下他们的身影。 我的祖母,却对这个貌美如花的姑娘,产生了奇怪的抵触情绪。她嫌她眉毛太短,显福薄;过于爱笑,不够端洁……挑剔出一大通的毛病。祖母在追求爱情时,是个新时代的女性,到了为儿子挑选媳妇时,她就自觉倒退回旧社会,毫不含糊。热恋中的夏老头和祖母争执了几次,她把帐统统算到小王姑娘头上。认为是她盅惑了儿子,才令他胆敢和自己对抗。小王姑娘成了洪水猛兽,必须把儿子拴在裤腰带上,以免被诱拐了去。 夏老头对于恋爱的态度,十分坚决。他誓言非小王姑娘不娶。照这种情形,接下来他们应当顺理成章地结婚生子。可是就在夏老头指天为誓的同时,小王姑娘却哭哭啼啼地找他来分手。 那天傍晚风吹得很大。小王姑娘的眼睛哭得核桃一样红肿。夏老头在她断断续续的描述中,得知家人要将她许配给木材厂厂长的儿子。夏老头拗一拗脖子,豪气干天地说: “怕什么?有我在。天塌下来我给顶着。你就乖乖地准备当我夏小山的新娘吧。” “可是昨夜——” “昨夜怎么了?” 小王姑娘趴在他的肩膀上,放声痛哭。她抽噎着告诉他,昨天木材厂厂长领着儿子来做客,半夜里,他摸进了她的房间,她的撕咬反抗都无济于事,家人对她的喊叫充耳不闻。 “小山,你——忘了我吧。是我对不起你。”她说。 夏老头紧箍着小王姑娘的手臂松开了,他又惊又怒,想不到自己连牵手都不敢的女神,居然被人给玷污。尽管这不是她的本意,但此刻的小王姑娘,就像一株毒草,叫他惧怕。他们的爱情完蛋了。 小王姑娘鼓起勇气说完话,转身掩面就跑,“呜呜”的哭泣声回旋在风里,像一把锥子锥着他的心。 然而夏老头还是很爱小王姑娘的。几天不见,他吃不香也睡不着。回想小王姑娘梨花带雨的面容,一阵揪心。他怒发冲冠,买了把尖利的西瓜刀冲入小王姑娘家中。我的养父,像个视死如归的英雄,握着长刀,血红了眼睛,逼王家人交出小王姑娘。他威胁他们说: “老子命一条,陪在这里。你们把哑哑叫出来!我要带她走!” 小王姑娘的母亲吓得跌坐在地上,用手捂住心口。她有心脏病,受不得惊吓。女主角挑了帘子走出来,表现出异常的镇定。她的脸色苍白,神色凄楚,她对来救她脱离苦难的夏老头说: “小山,别吓唬我爹娘。女孩子的清白都没有了,还谈什么爱情。我认命了。” 我的养父,像只咆哮的狗熊突然遭受了致命一击,眼冒金星,险些站立不稳。他又追问几遍,得到相同的答案。终于他气呼呼地接受现实。他“咣当”丢掉武器,垂头丧气地走出王家大门。 夏小山不见了爱情,大病一场。其间他亲眼见证到小王姑娘的婚礼。女孩子穿着鲜艳的红色旗袍,钻进一辆黑色的小汽车里。汽车发动,扬起一溜尘烟,把夏老头并小王姑娘的过去,都抛在正在举行的婚礼之后。小王姑娘,从此是个不相干的人了。挤在人群里的夏老头,对着汽车的背影,深吸一口气,然后他买了一瓶白酒,捧着喝到七荤八素。 我的祖母,对这场婚礼唯一在意的,是儿子的状况。她过轻地估计了小王姑娘的影响力,对她所造成的后遗症未曾采取有效措施。夏老头病愈后,完全变作另一个人。喝酒赌博,打架旷工,最后被单位除名。夏小山索性住在家里,每日狐朋狗友往来络绎不绝。他更换女朋友的速度也飞快,但没有一个相处能超过一个月。我的祖母紧皱着眉头,长吁短叹。原来她害怕儿子为小王姑娘失神落魄,现在改换担心他的不务正业。 夏小山混沌地过了三年。忽然觉醒过来。此时他臭名昭著,已经没有单位肯收留他了。偶然一次和收购废品的人攀谈,才知道原来拾荒也是一路赚钱的门道。很快他就参入到拾荒大军的洪流里去。 我的养父拾荒以后,见过小王姑娘两次。第一次是在垃圾场上,一个略显福态的女人来倒垃圾,我的养父一眼辨认出她就是小王姑娘。他把头缩进衣领,生怕被她看到。事实证明他的担忧其实毫无道理,当年的小王姑娘,现在的厂长夫人,巴不得离酸臭的垃圾越远越好。她扬起手臂,一袋垃圾在半空中划了道优美的弧线,跌落到夏小山的头上。 过了两年,他们又在柳镇的东门相遇。其时小王姑娘吃力地蹬着三轮车上坡。夏老头上前帮忙推了一把。王姑娘向夏老头道谢,两人同时惊呼:原来是你。 他们找寻到庇荫处,进行了分手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深层意义上的交谈。小王姑娘的现状可谓是“苦不堪言”。她自出嫁后,起初还过了段好日子,随着丈夫生意的兴隆和自己身段的臃肿,她在家的地位越来越朝不保夕。最后终于被一个妙龄少女取而代之。现在她在朋友开的幼儿园做采购,带着两个孩子,过节衣缩食的生活。她抽抽嗒嗒地大诉苦水。我的养父拿眼角瞄着这个当年丰采神韵的女人:她的大辫子经过N次改良,早已不见,原本清澈的眸子黯然无光,曾经很让人心动的两个酒窝贴在瘦削的下巴上,像两条斜着的蚯蚓。我的养父头一回感觉到时光的杀伤力:它能让一个美女变成一个毫无情趣的老太婆。 “小山,当年。”王姑娘忽然陷进了回忆,“当年是多么美好啊。我们。你还记得不?你拿着刀到我家来要求我和你走。说实话那下子我真是慌乱又欢喜,若不是想到你娘对我说的话,我肯定就跟你走了。现在也不至于如此。” “啊?我娘说了啥?” “她跑来说。我家小山,是绝对不会娶一个失身的女人的。就算他要,我也不许。” 噢,原来当年,祖母说过这番话。然而事过境迁,我的养父,和那个指天为誓的少年已经有了天壤之别。他甚至微微感到庆幸,认为母亲的一切安排,确实是为他好。这世界上的母亲所作所为,全是为子女着想的。 我的养父,十分礼貌地和小王姑娘握手道别。说出再见。这一声再见,明确地表明,他不愿再和她见面。 可是他通过这次会面,更坚定了不事婚娶的意念。要他眼睁睁地看一个女人如何苍老,实在是件非常可怕的事。 我的祖母,对儿子这种思想,百思不解,一筹莫躇。最后她只有接受命运的安排。 我上五年级的一个周末,和夏老头同去看望祖母。她依旧笑吟吟地做了满桌子丰盛佳肴。我们仨慢慢吃着饭,祖母问我的学习,笑逐颜开。她不停地给我夹菜,夸赞我。过了一会,祖母轻轻说了句: “小雨,奶奶累了。想困会儿。” 她说完,慢慢地俯在桌子上,把头埋在胳膊里。我们和祖母告别时,她还是趴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揉搡祖母的身子,说: “奶奶,我们走了。” 她的身子像没有支撑似的,一下子滑落到地上。夏老头急忙揽住她的肩,手指伸到鼻端一测:没有呼吸。 夏老头放声大哭。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到他如此悲恸。他哭得地动山摇,我也跟着哀嚎。我的伤痛是发自真心的,这么多年,祖母以她老人的和善和宽容,给予我短暂却无私的爱。我曾千万次设想长大后该如何报答祖母。结果天不遂人愿。祖母安静地睡着了,在她为儿子和孙子准备的晚餐桌上,她带着毕生的两个遗憾,沉寂地走向地狱犬守候的大门。 夏老头将他的母亲抱到床上。他带着绝望的希望,用力摇撼祖母。我的祖母,像个石膏像一样毫无反应。夏老头带着哭腔大声咕哝: “娘,你起来,他妈的你还欠老子一个媳妇,你想赖着不还?呜——” 不论他怎样痛苦,我的祖母,始终不发一言地躺在床上。她的嘴角噙着淡淡的微笑,神情是安然的。人的生命就是一个圆圈,从起点兜兜转转,还是要走回起点去。我的祖母完成了她生命里所有职责,现在去和小木匠,傻子一家,以及她的父母相会了。 祖母被火化的头一天,我反复嘱托贾亮,请他代我求贾红军不要对祖母的遗体唾骂。我说: “叫你爸爸为我奶奶唱支歌吧。什么歌都成。我奶奶爱听歌儿。” 后来贾亮告诉我,贾红军为祖母哼了一支小调。 “你奶奶是最幸福的死人。”他定义,“我爸还从来没为死人唱过歌呢。” 我甚感安慰。我把祖母的相片折叠起来,放进随身的口袋里。感觉她一直在身边,从不曾离开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