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闲过信陵饮 于 2014-11-28 10:37 编辑
写在前面的话。
距离荒草行文,约略十数年光景。那时候文字稚嫩,心却热腾,也有大把的闲余时光,用来作文。那曾是网络最好的年代,因为干净、慢、且大家有相同的志趣。现在想来,仿佛南柯。
文字我就不作修改了。
每天添一节,放在这里,大家看看玩吧。
里面的人物,有我及我身边亲朋的影子。也许我们每个人为文的初衷,都只是在时光里留痕。
谢谢阅读的每一个ID。
荒 草
碎红如绣 ——每一个人,都有着平平淡淡,但波澜跌宕的人生。
一 出生
我是在柳镇南门口的垃圾箱旁被发现的。据说那夜电闪雷鸣,当时享誉盛名的破烂王夏老头拖着一板车破烂满载而归。经过南门口的垃圾箱时,我突然放声大嚎。夏老头急步走了一段路,然后调转身子来抱我。
“你这龟儿子,早不哭晚不哭,偏在我经过的时候哭。老子心一烦,就把你领回家来了。也是个不成器候的东西。”
夏老头的话具有绝对的权威性。除他之外,没有第二个人能对我当时的形象做出如此具体的描绘。那是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孩,瘦得像没有二两肉。却有一双贼眉鼠眼,夏老头抱起我时,哭声骤止,这个破烂小娃直盯着他笑。一直笑到他心里发毛。
“老子捡了一辈子破烂,最大宗最吃亏的就是养了你这个龟儿子。”他如此总结。
至于那一夜,究竟是否真的电闪雷鸣,亦无从考证。反正我就这样找到了生命的依附,凭借我啼哭的功夫。而在夏老头的印象里,那一夜显然是他无上荣光的时刻,他做了一个了不起的伟大决定,带我回家。虽然这个决定此后常困扰着他,也成为他最为后悔的决定。——他在喝酒后,没有一次不眯着眼睛对我说:
“所以,你的命是老子捡回来的。你懂么?要没有我,你早就被狗叼去吃了。没有我,就没有你夏雨。老子养你,是防老的。养儿防老你懂不懂?就是往后你得供我吃供我穿供我睡,一直供到我归西为止。”
我从听得懂话,就开始接受夏老头的防老教育。同时诚惶诚恐,感恩戴德,生怕他一不高兴,把我重新丢回垃圾堆里喂狗。狗也成为一种可怕的凶猛的动物,专门刨开小孩的肚皮,啃食他们的内脏。这种想法一直跟随着我,以至每次看到有狗在垃圾堆旁转悠,我都会认为它们是在寻找弃婴。
夏老头给我取个名字叫夏雨。确切地说,是那一夜他臆想中的形象闪闪发光的直接成果。他必然地把闪电和大雨联系到了一块,从而更坚决地认为那一夜他是多么努力地想做个好人,并且,做成了一个好人。
这无疑使他的形象更为光辉高大起来。夏老头最为开心的时刻,就是指着我的鼻子训斥的那一瞬。
“龟儿子,做人要知道图报。懂不懂?百善孝为先,懂不懂?老子冒着大雨把你捡回来,你也要知道有多不容易。”
客观事实地说,夏老头的确算是个孝子,除掉他四十岁仍未婚娶之外,其他方面,都比较尽职。每个周末,他会收拾停当,去探望他那个七十多岁的老娘。然后在那里骗取两顿餐饭。收留了我之后变作三餐。他去的时候带上两斤毛豆或一斤砂糖,回来时往往提回一桶油或一袋大米。他的老娘,我的干祖母,对她儿子的到来欢迎备至,桌上的菜肴从来荤素俱全。我回忆童年时光时,周末占据了极大的位置。那天的我,不仅口福尽享,还能得到夏老头无微不至的关爱。他在饭后不是照常地叫我龟儿子,而是很亲昵地抚摸着我的头,说:
“夏雨,你要争气。”
我的祖母,对她优秀的儿子,表现出甚为崇拜的神气来。夏老头至今未婚的原因,有很大一部分归咎于她。她觉得正是她拖累了儿子,使那些目高于顶的姑娘避而远之。我的出现,无疑给她日渐干涸的生命添加快乐,夏家不用传宗也能接代了。这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把对儿子的愧疚统统弥补在我身上。时常颤颤巍巍地从饼干箱里拿出几颗融化了的糖果塞给我。她瘪着嘴说:
“小雨啊,你要听你爸的话。他太不容易了。是我害他到现在都没有老婆。要不是我拦着他啊,当年那个王姑娘就成了我儿媳妇啦。”
她的话嘟嘟囔囔,含混不清。幼年的我只对糖果感兴趣,听她念叨,无异于听诵经。很感不耐,偏又不能露出不烦的表情,只好垂头俯首,听她念完。有时运气好,夏老头会粗了喉咙打断他老娘的话。
“又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作啥?你不嫌烦,我还听得慌。”
儿子的话就是命令。我的祖母立马不吱声,只用一种悲哀的怜惜的目光瞅着她的儿子。我连忙趁机开溜。
祖母家有一个后院。里面堆满杂物,也稀稀拉拉地种了几盆花。这个几尺见方的地方,几乎囊括我全部快乐的回忆。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趴在地上,看一队队的蚂蚁搬运食物。它们触角抵碰传递信息,像无声的交谈。有一天我异想天开,想看看它们触角内究竟装着怎样的机关。就抓起一只来研究,结果一用劲,把它摁死了。地上排队的蚂蚁忽然断掉环节,显得慌乱不堪。我顿感兴味盎然,以后总玩着这不变的游戏。奇怪的是有几次我看到死去的蚂蚁尸体,被它的同伴们抬回洞穴。之后就再也没出来。我想象它们像对待勇士那样,给同伴颁发勋章,然后就地安葬。有一次我拿了根断树枝去捅蚂蚁的巢穴,结果大批大批的蚂蚁蜂拥而出,我也没看到勇士的棺材。后来我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它们,牺牲掉的蚂蚁,被同伙当作美味佳肴吃掉了。
这个事实令我非常沮丧。还没等我沮丧完毕,夏老头的粗嗓门就适时响起,我的屁股上挨上重重的一巴掌:
“没出息的东西,倒腾什么?看我不揍你。”他接着转换语调,用异常温柔的声音接着说:
“走了。小雨。”
我起初不明白他的态度因何转变得如此之快。等我抬头,看到倚着门的祖母,才恍然大悟。但我对他这种强装的亲热,畏惧更甚于他的粗暴。一旦走出祖母的视野,夏老头就会无缘无故地拧我的耳朵,骂
“龟儿子,你开心了?老子偏偏不叫你得意。”
年少的我皇然不知自己何处得意了。但夏老头的脾气,从来都发得没有道理。早习惯逆来顺受,也就由他谩骂。对我来说,拧耳朵简直是太轻的刑罚,稍重一点的,拳打脚踢,最为厉害的,就是他威胁要把我丢回垃圾堆。这个威胁自然而然地和那些野狗联系到了一起,使我不寒而栗。
我时常做奇怪的梦,总和垃圾堆有千丝万缕的关联。有一次,我梦见自己坐在垃圾堆上号啕大哭,边上围着一群狗,都朝我吐火红的舌头。我吓得哭了起来。夏老头毫无犹豫地给了我一巴掌,怒气冲天:
“龟儿子,半夜三更鬼哭啥?老子明天还要起早。你存心要和老子过不去是不是?”他又踹我一脚,当他发现床单被我尿湿的时候,一只拖鞋向我迎面扑来。夏老头像拎小鸡一样把我拎到厨房,自己锁上房门睡觉。半夜他上厕所,发现我穿着内衣站在厨房簌簌发抖,又是当面一脚。
“老子说你死哪去了。原来在这里装孙子。”他完全忘记掉是他把我拎到厨房的了。
那晚我没有睡。担心睡着了再闯出什么纰漏。银色的月光像水一样漫进窗户,夏老头鼾声四起,我第一次感到悲凉。在寂静的夜里,一个无助的孩子,圆睁着眼睛,数绵羊一直数到天亮。
我还养成一个习惯,睡觉前无论无何也不喝水。生怕又一次尿湿床单。
第二天,我像往常那样跟着夏老头去拾破烂。走到南门口的垃圾箱时,我居然想跳进去美美地睡上一觉。夏老头的耳光扇在后脑勺上,让我清醒地意识到:我是垃圾的产物,而由眼前这个男人收养。他是我唯一的亲人。
“龟儿子发个屁呆,干活不干,我白养着你还是怎么地。”
我立刻手忙脚乱地行动起来。大塑料瓶,小塑料瓶,花花绿绿的纸袋,运气好的话,还能捡到几张毛票。夏老头只有这个时候是最高兴的。
“运气不错。一会儿买糖给你吃。”
当然,他的承诺从来都没有兑现过。后来我也失掉了起初的那份盼望,再拾到毛票时,会偷偷扣留一角二角。也能自己安慰自己,当作是夏老头给我的奖励。
我的童年,和垃圾不离不弃。天亮睁眼是垃圾,天黑闭眼还是垃圾。白天是拾,晚上是整理。夏老头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他将之分门别类,堆放整齐。到一定时候拿去收购站卖。这一天可以睡得迟些,吃了早餐再去卖垃圾。夏老头躬了背,在前面拖车,我在后面推。倘若卖得好价钱,我还能破例得到一个肉包子的奖赏。故此,我每次都希望推车时花费的力气,越多越好。这也就意味着,我将可能吃到美味的肉包子。而这无疑是非常鼓动人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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