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上官凌熙 于 2014-11-15 23:17 编辑
一
今年的雨水比往年多。
雨水带来厄运,人的苦难多了,我就有生意做。
很多人爱做梦,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美梦,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让人做噩梦。
不过,我都可以。我是一个织梦师。我叫Shirley。
他进来时,我正端着一杯威士忌,馥郁的香气萦绕在我鲜红指甲的四周,像罂粟在沉寂。
他说,我想织一个美梦。他的语气有些紧张,散乱的头发,还算英俊的脸写满了无奈。
我并没有立即站起来,游离的眼神穿过鲜红罂粟,到达他的眼里,问道,你确定吗?
我抿了一口酒,没有等他回答,继续说道:这世界没有一劳永逸的好事,凡事都需要付出代价,美梦更是如此。
他说:我有非常非常多的钱,你应该在一些地方见过我,比如荧幕或报纸……
我压抑住我的轻蔑,不紧不慢地说:我知道,否则你不会走进我的织梦坊。
你知道的,每一个走进织梦坊的人在美梦实现之时,都会以自身拥有的一样东西作为交换。
而且选择权在我,你想好了吗?我又喝了一口威士忌,唇舌醇香弥漫。
他说:我明白,不然我怎么会来?你随便要什么,只要帮我织一个美梦。
我放下酒杯,低头边逐个抚摸右手的红指甲,边把唇凑到他耳边窃窃耳语。
他一下子远离我的唇,神色惊骇,说不出话来。我轻蔑地笑笑说,这不正合你意么。
不是……你……你!他有些气急败坏,我却笑得很开心,回道,对极了,我就是疯子。
他走时,门帘上的风铃突然叮当叮当响起来,其实外面并没有风。
我又剧烈地咳嗽了,吐出了一口鲜血,与我雪白的连衣裙倒是红白相映。
我的日子应该不多了。但是,我听见自己说:Shirley,你不可以死,你要一直等。
我不知道可以等到什么,但是,我知道他肯定还会来。
欲望总是会使人心甘情愿的。
二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一个梦。
说这句话时我已坐在了一间酒吧里,刚刚掐灭了要燃尽的烟。
阿ken把调好的一杯“血色玛丽”推到我面前,我端起来注视着鲜红的液体有片刻的恍惚。
一个男子的影像在酒杯里正晃动。
酒吧靠窗坐着一个寂寞的男子。棕黄的长发,修长的脸,眼睛很大,嘴唇很厚。
他正在吸烟,袅绕的烟雾喷在脸庞上,彰显出隔世的落寞,突然击中了我。
在“爵士酒吧”我不止一次看见过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有故事。我慢慢抿了一口“血色玛丽”,像是对阿ken又像是对我自己说。
哦?有故事的男人才有味道嘛。阿ken瞟了一眼我酒杯中那个男人的倒影,嘻皮笑脸地说道。
估计在酒吧待久了的人,多多少少有点疑心病。我起身走出了酒吧。
这个城市是属于午夜的。
我并没有喝下那杯酒,向来我只是喜欢她的色彩与质地。走前,我对着酒吧靠窗的位置瞥了一眼。
我的手机不出所料地响了起来。
这时我已经坐在了我的织梦坊里。
我打开接听键。织梦师,我还是想见你;我想,我们之间是可以商量的。
好。我一个多余的字都没说。
他又出现在了织梦坊。你都想好了?我望着晃动的风铃,纤长的手指随着叮当声敲打着桌面。
他咽了一口唾沫,说,是的。他额头有汗水滴落。屋内并不热,冷气总是让人忘记季节。
一周后,程楠的夫人从十五楼跳坠地而死,尸身四分五裂,一只手不翼而飞。
经法医鉴定死于抑郁症。
一周后,他娶了一个小他二十岁的女子。
情爱,从来都是虚假的事,总是一个代替另一个。
阿ken调侃我,Shirley,你织梦的技巧又精进了。
彼此彼此,你调酒的技术也非常人所及。我晃动着一杯“林宝坚尼”,火焰一样的色彩在杯子里翻滚。
我的身子开始滚烫,酒味太浓,我闻着都有些醉了。
为什么要帮他?
阿ken,你错了,不是帮他,是解脱他的夫人。
我把血红的指甲凑近鼻子,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问道,你不觉得今天我指甲的味道很特别吗?
阿ken拉过我的手,仔细看了会儿,说,颜色愈加艳丽了,又多了一味。
你总是最懂我。突然间我伤感了起来。
为什么你还是忘不了他?你一定会遇见他么?
我端起柜台上的“林宝坚尼”,一下泼在了阿ken的头上,一滴一滴的酒寂寞地跌落,很多双眼睛看着我们。
他抹了一把脸,耸了耸肩,笑着说,Shirley,也就你有勇气泼我。
说着他伸出舌头舔了一滑到口嘴边的酒珠,道,真好喝,不过味道比你的指甲味儿差点。
夜深时,我问自己,我是不是错了?
一阵夜风吹来,风铃叮当叮当地,又响了起来。
夜,是这样长。
三
我的织梦坊开或者闭是我一个人的事。
打开门时,又进来了一个客人。我继续低头涂指甲。直到血红。
风铃轻轻地叮当叮当响起来,清越的声音像山上的云朵轻盈飞翔。
他就是酒吧里的那个落寞的男人,这是一个很有城府的人。
凡是走进织梦坊的人必定遇到了麻烦,他却如此漫不经心,足见他很会隐藏心事。
我又改变主意了。
我猛然抬头嫣然一笑,阳光落进了他的眼里,他脸上开了一朵花。
织梦坊是一座没有窗户的屋子,进来的人就看不见外面的世界。
他的个子很高,皮肤微黄,眼睛深陷,手指修长苍白,脸上还浮现着几分率真。
我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力了。
我叫Burgess。我想织一个梦。你能帮我吗?他说话的声音很轻,我看着他,点了点头。
上个月,我的妻子走了。我们是一起在孤儿院长大的,后来,她为我吃了很多苦。但是,她死了。
我笑了笑,问道,她去了哪里?
我能不回答吗?他有些为难地问我。
当然。那么,现在你告诉我,你要织一个什么样的梦?还有,织梦坊的规矩你是否明了?
我知道。我想织一个美丽的未来,我想让我的妻子幸福。
嗯,会的。我不忍打破他的梦想,或许她只是远行了。
那么现在你说说,你有什么值得与我交换的。
我的未来和我的灵魂。他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我犹豫了很久,终于说道:好吧,我暂且答应你。你可以留下了,灵魂、未来。
其实,他不知道,我意念之间的事只需意念即可完成。
织梦坊永远洁净无尘。
四
午夜,爵士酒吧
夜色迷离。太多孤独的灵魂在游走。
Burgess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Shirley,你什么时候雇了一个保镖?你信不信,我吹一口气,就可以让他送命。
阿ken,放过他吧。
你越来越恩慈了,这不是什么好的兆头。
我没觉得。我对他感兴趣,仅此而已。
你什么时候对男人也感兴趣了?难道你……
阿ken突然打住了,我鬼魅地笑了笑,说,你知道就好。
说完这句话,我起身向门口走去,Burgess迎了上来,为我披上白色风衣,他很温情,假若……
我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你们之间关系不错。他对你很依恋,这点,不易觉察,但我已看到。他说话总是淡淡的。
你不高兴?Burgess,不要企图知道太多。人的快乐在于无知。
你快乐吗?我为什么从来看不见你快乐?
拥有得越多就越不快乐。
车子在飞驰,我的思绪也在飞驰。我闭上眼,再也没说话。
Burgess来织梦坊很久了。
每晚,我们相拥而眠。我怕冷,他身上有我喜欢的温度。
除此,并无其它。他也很懂得分寸,从不逾矩。
陆陆续续又来过几个客人,不过是要织一些平常的梦罢了。
夜里,Burgess睡着了后,我会光着脚走到另一个房间熬指甲油。
市面上大多是取硝化纤维素,少量的油性溶剂、樟脑和钛白粉,不但色彩易退,还有一股刺鼻的味道。
每个人都应该有一款适合自己的指甲油,就像生命赋予每个人不同的容貌。
最美的指甲油应该是天然的。我试着把指甲花、赭石和鲜血融合在一起,但总是达不到我预想的程度。
也难怪,很久没接到有特色的客人来织梦坊了。
东方天幕发白时,我又光着脚走进卧室。我爬上大大的床,Burgess顺手抱紧了我,他的怀抱很暖和。
我,有些贪恋。
五
还是爵士酒吧。夜已很深。
我向靠窗的位置看过去,Burgess的脸色很憔悴,正对着酒杯自言自语。
我并没有走过去,反而漫不经心地从口袋里取出指甲油涂了起来。
血红的指甲在灯光的反射下更加艳丽了。
一股味道在酒吧里蔓延。这是织梦坊的味道。
阿ken,我走了。我懒懒道。
酒吧里的人依然在买醉。
人就是如此,得到越多,失去越多。
织梦坊。
门被推开,风铃像受了惊吓的魂儿叮当叮当响。是他,程楠。
织梦师,你一定要帮帮我。否则我会死的。
这次你拿什么与我交换?我没有抬头,边说边冷眼恋赏我的指甲,鲜红一片,像生命一样,我喜欢这色彩。
我近来老是梦见有人向我索命,夜里低低沉沉的声音要挟我,我无法入睡,可是我很困。
你的新夫人呢?有她陪着,你应该睡得很香。
她,哎,也许是太年轻了,她总是睡得很沉,我推醒她,她很快又睡着了。
我可以帮你,但是到时候你需得交出一样你拥有的东西。
他急不可耐地点了点头。
我把他带到暗室。
暗室里有一个炉子。炉火烧得正旺,锅里的东西正在沸腾。指甲花和赭石已经熬得差不多了。
他跺着脚不住地擦脸上的汗水,突然踩到了什么,低头一看,惊呼出声。
我瞥了一眼,冷冷地说,你慌什么,不过是一只手罢了——而且又不是她的。
那是我昨夜丢弃的,那只手上有凛冽的疤痕,我嫌它丑。
想到这里,我看了看他的手,修长有力,是不错的手。他似乎窥见了我的想法,迅速把手藏到了背后。
吃晚饭时,我把手伸到Burgess鼻子底下,笑吟吟地说,你闻闻,是不是味道很独特?
嗯,像苍劲松树的味道。
一周后,这个城市到处贴着寻人启事,因为他们的富豪失踪了。
白日,爵士酒吧。
Shirley,Burgess待在你身边很久了吧。你没发现他的手很特别吗?
愈是特别,愈要长久些。哈,阿ken,你的手也很漂亮啊。
你!别打我主意!阿ken往后退了几步,倚在墙壁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眼神明亮,脸色红润,偶尔走神……Shirley,你该不会是爱上Burgess了吧……
我拿起柜台上的一本书砸过去,去你的,别胡说!
走时,Burgess照例为我披上风衣,拉着我的手走向轿车。
身后,阿ken火辣辣的眼神恨不得吞了Burgess。
我笑着看了看蓝天,云朵很白,但是不像山上的天空洁净。
夕阳酡红,像一团团的木槿花。
七
夜里,Burgess抱着我,他的怀抱比往日暖和。
因为,这一天我实现了他的美梦。
他低头吻我的额头,喃喃道:谢谢你,Shirley,她终于复活了,我答应了她要照顾她一辈子,明天我就走了。
我要回去好好照顾她。我也会兑现我的诺言后,终会回到你的身边,把灵魂献给你。我们,就这一次,好吗?
我闭上眼,笑了,我知道我的脸一定像盛开的木槿花。
他吻着我的眉毛,眼睛,面颊,启开我的红唇,一股清香沁入心底。
他的手开始解我的衣服。这么长时间,我们都是和衣而睡,相敬如宾。
我的身子越来越烫,一滴泪自眼睫滑落。
对不起,Burgess。假若你不提走,我们之间会是不同的……
次日,我坐在爵士酒吧里。
阿ken往我身后探寻,什么都没找到。他一副了然的神态。
我笑了笑,伸出手,说,闻闻我的指甲,是不是你喜欢的味道?
他凑近闻了闻,道,又多了一味,像山上的木槿花。
我自衣袋里掏出指甲油,大声说,有谁愿意涂指甲油的?
Shirley,你疯了?阿ken迷惑不解地看着我。
我咯咯笑了,说,阿ken,我很清醒。
很多人围了过来,我极有耐心地一个一个为他们涂抹,男的,女的。
涂了指甲油的男女闻着木槿花的味道,不由惊叹,啊,是天使的味道,有天使的色彩。
他们兴奋地拥抱,轻吻,很多人立即坠入了爱河。
全部涂抹完了,我拉起阿ken的手,他立即缩回了手,急道,我不需要涂指甲油。
我哈哈笑了,说,阿ken,这是我给人们织的最后一个梦,他们会梦见一个至上的天堂。
八
那一年,木槿花开了满山。
我吐了很多很多鲜血。已无药可治。
在Burgess要走的那晚,我杀了他。
他的灵魂在锅炉里灰飞烟灭。
尽管我一直固执地相信,那是我的一味药。
人,总是贪的。
得不到的,就让它消失。
情爱,抑或贪恋,都随了风走,入了梦去。
只是——
Burgess死后,我已没再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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