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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 崽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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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0-29 00:0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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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友成和他那对双胞胎儿子在砖场上憋足劲干活时,并没想到自己的三万多块砖坯会遭暴雨毁灭。

    暴雨的征兆是双胞胎的哑婆妈发现的。

    这天下午三点,哑婆袁菊花来给砖场上的父子三人送稀饭。如同往常,她把稀饭一勺一勺浇菜样依次浇进小雄、大雄和友成张开的嘴巴;小雄三勺、大雄和友成各两勺;然后站在简陋的遮阳棚下笑眯眯地看雄崽脱坯。

     雄崽光着上身,穿条短裤,将一坨跌成梯状的黄泥轻轻举起,稍一用力砸下,随着沉闷的一声“卟”,利索地用泥弓“嚓!嚓!”刮两下,两个四角饱满结实的砖坯摆在砖台上——别人一次脱一口,他用双砖盒,砸一下出两个坯。

     在哑婆妈眼中,雄崽和哥大雄虽长得一模一样,但哥的身胚远不如弟结实,样子远没弟骠悍;她甚至怀疑肋骨叉起,脸盘尖削的友成为何能养出这样一个虎虎生风的儿子。村里人叫大雄是大雄,称小雄叫雄崽。意思是小雄能干、厉害,满含亲昵也表示颂奖。

    哑婆妈情不自禁地抬头四望,觉得松树坪黄土岭所有砖场上的后生都不如她的雄崽。看着看着,突然嚷:“呀——”接着,指天、指砖。

    哑婆妈喊人不是喊,是嚷。她嚷“呀——”指小雄;嚷“噫——”是叫大雄,这是她唯一能让村里人听懂的语言,此外则要辅以手势。

    松树坪上空黑压压一片;无风,团团乌云却在剧烈运动;远天远地晃着连续短促的闪电;沉闷的雷声像从地窖里传出。黄土岭上所有砖场的人都在纷纷抢盖砖坯。

    一马平川的黄土岭方圆大约两里。这里的黄泥松软细腻,粘性特强,挖一大堆洒上水随意踩踩便可脱坯。火力过足不结釉、不变形;火功差点也不断节,松树坪的红砖声名远播,供不应求。村里人充分利用资源,都玩泥巴挣钱。挣的方式为三种,一是自己脱坯自己烧自己卖;二是专买别人的生坯烧成砖卖,这种人被称为砖老板。砖老板一要技术,二要经济实力,更要有销售渠道;松树坪最大的砖老板是村长袁和顺。第三种是专卖生坯,卖生坯的是只能卖苦力的人,比如罗友成。

    罗友成个子倒不算矮,他既没手艺更不会做生意,27岁才娶个哑婆凑和成家,在人们的印象中,是把不中用的扫帚;偏偏养出一对健康聪明的双胞胎儿子,有人羡慕有人妒嫉。刚高兴几年,双胞胎的学费又压弯了他的腰,幸而黄土岭的泥巴养人,雄崽从13岁起,便开始脱砖坯赚学费。在村里人眼中,户主友成还不如雄崽有份量。今年,双胞胎初中毕业同时考上县一中特优生,读大学是看得见的事了,一个忠厚男子和一个哑婆养出一对双胞胎大学生,给友成打招呼的陡然多起来。友成的腰板自觉挺直了。

    友成高兴但为学费发愁。开考前,他曾有过不景气的想法,两兄弟只送一个读高中,甚至暗暗祈祷都考不上,那样可以脱坯挣钱,日子将会过得宽裕些,可偏偏都考上了,开学就要两千来块,到哪找这笔钱呢?

    脱坯!雄崽说。

    双抢(湘南农活,同时抢收早稻抢插晚稻,谓之双抢。)之后,父子三人齐心合力,一个月脱了三万砖坯。和顺说明天点数装窑,放落扁担付款,每块五分。有了这一千五百块加上卖猪的八百,兄弟俩就可以高高兴兴地去县一中报名。在友成眼里,这些砖坯和双胞胎的前途连在一起,马上交货变钱,说什么也不能让雨淋坏一块。

    一家四口刚将砖坯盖好,来不及收拾砖台上的行头,瓢泼大雨扯天盖地不分东南西北,劈头盖脑浇下来。四人逃似地跑回家,全都成了落汤鸡。

    友成与堂兄发成原是合居一幢四垛三间结构的土坯屋,中间是厅屋,两家公用;两边各有两间厢房,友成居东,发成居西。今年六月十七号早晨,雄崽兄弟正要去县里考试。已搬进新屋的发成带着三个崽恃强上房揭瓦要拆厅屋,好在村长和顺出面制止方才罢手,但掀开的瓦至今没盖。厅屋的积水从两个五寸见方的猫洞汩汩外流。雄崽一看这情景,心里有股火突突突往上窜。

    外厢房是厨房,一灶、一柜、一桌四凳,一架棍子楼梯接通楼上楼下;里厢房是友成和哑婆的卧室;双胞胎睡楼上,全家没一件值钱的东西。友成因忠厚而无用,因无用而穷,学费负担年年加剧,也只能是这个样子。好在哑婆收拾整洁,贫穷但不脏乱。

    这时,哑婆站在楼梯口向楼上“呀——呀——”叫唤,说是村长送来一封信。小雄接过一看,信来自麻山李洁。他一把撕开封口,抽出信页,扫视一遍后递给大雄。大雄边看边说,李洁爸怎那么有钱?为让她进一中,原准备捐两万!她爸说了要好好感谢你呢!噫呀,开学前李洁准备来我们家!小雄心里盘算,今天是8月23日,李洁要来就是这几天了。

    小雄身倚窗口看到雨已是灰蒙蒙一片,屋坪里的芭蕉和柳树只是一团团模糊不清的绿影;晒场上积水里炸起一片又一片大个大个的水泡;暴雷一个紧接一个在眼前炸响。这些,小雄不怕,爸人虽忠厚心很精明,他选的砖场近塘,用水方便;砖坪地势高,不积水;砖行抽得深,因此,别人一再倒坯,他们的从没倒过,这次也应该无关紧要。突然,风开始发狂,端着雨枪无规则地乱扫,宽阔的芭蕉叶被刮得翻来覆去;长柳条忽儿被抛竖起来,忽儿被压仆在地使劲抖动。

    小雄下楼向爸建议把侧边两墙砖围起来,不然,要么不倒一行,倒一行,全会倒光,说着披上薄膜,扣顶斗笠夹着一卷育秧用过的薄膜往外走。哑婆娘挥舞着铁铲要拦没拦住。小雄刚跨出大门,狂风将斗笠腾空刮走;扎在颈上的薄膜从脚跟翻到头顶,横在空中抖得哗啦啦响;随着一道闪电照得满屋白亮,一个炸雷劈下,哑婆手中的锅铲“当”一声掉在地上。小雄和友成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

    到了砖场上,小雄解开一捆薄膜,两人各抓一头刚刚展开,突然一阵狂风兜底上窜,友成这端的薄膜脱手而去。只由小雄一人抓着的薄膜像一条白龙在暴风雨中狂舞,巨大的牵引力带着他乱走一气;薄膜终于从小雄手里挣脱,被暴风雨裹挟着在空中翻滚。

    遮围砖墙的计划刚开始便告失败。

    天渐渐暗了,风却愈狂,雨却愈骤,电闪雷鸣,让人害怕。黑暗中,不断传出砖坯垮塌的“卟,卟”声。

    ……

     天朦朦亮时,风才渐弱,雨才渐小。一夜未眠的小雄跑到砖场一看,惊呆了——二十五行整整齐齐的砖坯倒得一塌糊涂。先他而来的父母蹲在倒塌的遮阳棚边,木菩萨样一动不动。友成见了小雄,颓然跌坐在砖台上,呜呜嗡嗡抽泣起来;倒是哑婆娘冷静地站起,示意小雄劝爸回家。

     小雄强忍苦痛劝爸,算了,回去吧!别个的还不都倒了。友成却娃崽样失声痛哭起来:“鸣嗡嗡——谁倒也没我倒伤心!雷公专劈没尾树啊!你叫我到哪里去找学费哇!呵——嗬,——呵——嗬嗬!”

    黄土岭上所有的砖坯全毁了;水天茫茫的田垌里到处是匆忙奔走的人影,不时传递互报损失的骂娘声。

     友成砖场下面是鱼塘和稻田,发成怕自己的稻田受损把水堵往和顺鱼塘走。和顺过来用链刮把堵水坝毁了。发成理缺心虚,满脸巴结的神色喊“亲家!”和顺不想得罪发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说“你是造原子弹的,我不敢高攀。”原子弹是讥笑发成常拿三个儿子吓人。发成有些尴尬,他见友成在“呵嗬嗬”哭泣,借题发挥说,亲家,随你怎么说,我不得哭。小雄听出堂伯在幸灾乐祸,想起堂伯父子上房揭瓦的事心里窝火,吼道:“爸,站起来!让人笑话!”发成悟出这个虎头虎脑的侄子语气不友好,他两眼盯视雄崽,那神情尤如一个拙笨的木匠在瞄一段弯曲的木头,不知从何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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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4-10-29 00:07 |只看该作者


    友成从众多的脱坯工具中只捡了把链刮回到家里,两只泥脚搁在床沿倒头便睡。现在,他满脑子想的是钱,钱被**刮走冲光了。老衣柜薄膜袋里只有卖猪的八百块钱,一个人的学费都不够。他想到借,亲戚中唯一可以开口借的只儿子舅家,可舅家田少山多,每年的口粮靠买;老树砍光了,新树还没成林;儿子的表哥教民办,一点生活费还兑不了现,根本没钱可借。村里可借的也就村长和顺家,他砖坯生意做得大;烧的砖火候得当,成本相对较低而质量很好;他有两个包工程搞基建的朋友,只愁没砖,不怕卖不脱;更重要的是他喜欢雄崽。以往少个三百两百,说一声就是了,而这次要借两千。再者,往日有砖坯在哪里,实际是预支的形式,而这次却看不到偿还的希望。再就是贷款,贷款靠面子,也要利息;自已没面子也背不起利息,贷款这条路走不通也不敢走;更何况一读就是三年,考上大学……友成的脑袋是麻的。他不敢往下想,觉得憋闷,起床来到村前晒坪上。

    松树坪村前河堤两岸站满了罾鱼的和看罾鱼的人,时而发出罾上大鱼的叫喊声。友成远远地似乎也在看罾鱼,实际不知看什么,整个脑袋似乎塞满了又似乎被缕得空空荡荡。

    和顺的鱼篓装满了,扯着嗓子叫华英送只水桶过来。发成的二儿子兴钢自告奋勇打起飞脚往和顺家跑,正好与和顺的独生女华英在门口坪里相遇。兴钢要接华英手中的水桶,华英不肯,兴钢霸蛮从华英手中夺过。这当口,两人身后“哗——啦”一声巨响,土坯房轰然倒塌。华英和兴钢被吓得一动不动;村里的、河堤上的人纷纷嚷叫着往和顺家的倒屋场赶。

     麻木的友成这才被惊醒。

    和顺家三间土坯房有两方兜底倒了;屋梁、椽皮搭在只倒了一半的另两堵墙上,像个瓜棚;谷柜、家具全被堆在泥土瓦砾中。和顺见华英在哭,如释重负地从惊恐中解脱出来坦然笑道:哭什么?人在就好!旧房倒了建新的,土坯房倒了建钢筋水泥房。

     倒屋比起倒砖坯比起鱼塘被冲稻田被毁损失更大,但村里人认为和顺倒屋与友成倒三万砖坯相比,不算什么损失,因为和顺有钱。

     友成弄不清是忘了倒砖坯的烦恼,还是心理上得到某种平衡,陡然轻松了许多。那个不景气的念头又豆芽样突突突往上窜——对!只送一个!他甚至庆幸暴雨毁了砖坯,要不,现在把两个都送进高中,到时,拖得一个都读不起。想到这里,友成觉得天高了,地阔了,立即回家从碗柜里拿出四个鸡蛋放在灶台上,要哑婆多放点油,煎荷包蛋,他要和“噫”“呀”说事。

    哑婆一边煎蛋,一边打手势问什么事。友成打手势说砖倒了,没钱了,你的“噫”“呀”只能送一个去读书;哑婆打手势问,送“噫”还是送“呀”?友成口张开答不出。哑婆又打手势:“呀”读书比“噫”强,读出了当大官。友成回说那就送你的“呀”。可哑婆又打手势:“噫”不读出书,准定受欺。友成很惊讶,哑婆和自已的心思竟不谋而合。他高兴地问,你是说雄崽挑得人过,走得人过,打得人过,在哪里也吃不了亏,决定送“噫”是吗?哑婆却急起来,举起锅铲要挖友成,表示“噫”“呀”都送。友成失望地摇头苦笑着骂道:“臭哑婆,什么都懂!”

    吃饭时,友成给每人挟了一个荷包蛋,几次要说自己的想法,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送哪个好呢?两个都考上了,手掌手背都是肉。尽管小雄自小脾气拗,心气硬,常和人打架;惹老师生气;爱和自己顶嘴,但这都不能成为不送他读书的理由。相反村里人老师们都喜欢他,都说他是个角色。大雄呢,倒是不调皮,但太忠厚,不读出书准定和自己一样受欺。罗友成被“2-1”还是“1+1”这两道简单而又复杂的选择题难住了。他看看小雄,又看看大雄,最终没开口,把自己那个荷包蛋钳开,分给了双胞胎,扒了几口饭,拿把链刮一声不响地出了门。

    小雄看着父亲的背影,诧异地叹道:“哥,你看,爸才四十四岁,头发白了许多,腰也有点弯了!”

    友成刚出门就被手提鱼桶的玉翠拦住。她告诉友成,她家暂时借住在发成这两间屋里;今天请人先把衣物谷子弄出来,要雄崽两兄弟都去帮忙,哑婆帮她做饭。在松树坪,友成最敬和顺,他收自己的砖坯手抬得高,凡有打杂的事都关照自己,工钱里还掺和着人情,她喊帮忙自然满口答应。小雄兄弟立即去了倒屋场;哑婆过来生火煮饭;玉翠和友成在大门口剖鱼。

    友成正向玉翠说起只送一个的打算,和顺过来了。他叫友成别为双胞胎的学费着急,少多少他先垫。友成却怕和顺真的垫,连说决定只送一个。玉翠支开友成告诉和顺说看样子友成打算只送大雄,雄崽不读书也能混出个人样。可和顺不同意,别人考不上,考上了哪能不送!村里出个读书人不容易,该帮得帮。玉翠说别的忙可以帮,这事不能帮,你不也看中雄崽吗?和顺说雄崽读出了书,华英跟着他,就不用我们操心了。玉翠骂和顺蠢里蠢气,要招他做郎就不能送他读书,懂么!

    和顺想想也是,往倒屋场走了。

    和顺家的倒屋场上,干活最卖力最不怕危险的是小雄。他第一个爬上那个搭在两堵残墙上的屋棚,协同几个有经验的砖匠和木匠先把那些还能用的瓦片分捡好递下来;而后把檐皮撬开卸下瓦桁,忙到上午十二点,他才坐下歇气。

    小雄人在卖力地冒险干活,心却在思虑学费。歇气时,他悄悄对大雄说,哥,我可能没书读了。大雄反问谁说的。小雄说我有预感,没学费。大雄却说李洁爸说要感谢你,叫他给你交,肯定会答应。他认为小雄帮李洁考上一中,不仅不用捐那两万建校费,还给他们争了面子,她爸感谢千把块钱是应该的。

    小雄想起有趣的中考,觉得哥的想法也不是没有道理。

    应该说,大雄和李洁能考上县一中,都与小雄有关。

    雄崽和李洁是一九九五年中考时认识的。

    金陵县分江左江右,江左江右各有十个乡镇。雄崽是金陵县江左金塘乡的。李洁是金陵县江右麻山镇的。两地相距60多公里。

    中考时,凡报考县一中和中专的考生全部到县里参考。为避免舞弊,江左江右的考生全部打乱编排。小雄与他的双胞胎哥哥大雄和李洁编在同一考室。李洁坐小雄后面。大雄离小雄很远。当时,小雄并不知道这个漂亮的女生叫李洁,因为座位上贴的只是考号。大雄考试怯场,过来问小雄怎么办。李洁好奇地盯着他俩向曹丽和刘芳挤眼,看!双胞胎。还问小雄,你俩谁是哥谁是弟?小雄把后脑勺亮给李洁,说有条长疤的是弟弟。李洁问是怎么搞的?小雄说小时打架,被对手砸了一刀。

    李洁见小雄这么爽快,问读书强不强?小雄毫不谦虚地说考一中没问题;李洁紧跟一句说请多关照;小雄说保证让你也考上。

    这全是俏皮的玩笑话,可后来当了真。

    第一堂考政治,规定90分钟交卷,小雄只花40分钟就完成了。李洁想看小雄的试卷,被小雄宽大的身胚挡住,反反复复只看到小雄后脑勺上那条长长的疤痕。

    过了会儿,小雄和大雄几乎同时举手要求小便。为防止舞弊,监考老师跟着。但李洁发现回来的“小雄”脑后没疤。

    下课铃一响,李洁责怪小雄帮哥不帮她,说话不算数!小雄知她发现了秘密,盯着李洁漂亮的脸蛋说,关照可以,叫声叔叔。

    “不知羞,你多大?”

    “今年中秋17岁。还打算给叔送生日礼?”

    “那你得叫我姐,今年端阳我就过了17岁。”

    “叫姐可以,先买点什么给弟吃。”

     李洁立即买来三个中山蛋筒。

     小雄接过蛋筒马上还给李洁,说我家穷,从没吃过蛋筒。李洁说没吃过更要吃,不吃就是不肯帮。小雄见她这么说只好吃了。

    一个蛋筒和几句玩笑话把两人的距离拉得很近很近;以后六科考试小雄对李洁关照得特别好,监考老师竟没发现半点破绽。就为这,两人互相留了地址。也为这,李洁给自己来了信。村里人笑村长的独生女华英,自已没感觉,但一见李洁便读出了朦胧的内容,短暂接触的亲密交往令他回味无穷。

    李洁说开学前来自己家,再过五天就开学了,怎还没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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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14-10-29 00:07 |只看该作者


     发成向来看不起堂弟友成。我建了一栋五垛四间钢筋水泥房,你有吗?我家餐餐有肉有酒,你有吗?

    早先,发对友成也很关心,友成二十六岁还没讨老婆,他似乎着急过一阵。次年,从石桥招郎到松树坪的袁和顺撮合了哑婆袁菊花和友成的婚事,友成有了女人才算个家。但在发成眼里,友成是窝囊透顶的友成,家也是个窝囊透顶的家。他既办不起婚酒也没添置一件结婚的家俱;谁料一年后生下一对男双胞胎。双胞胎在逐渐长大的日子里,让这个原本窝囊透顶的家呈现出勃勃生机;发成由看不起渐渐转向嫉妒,自己虽有三个儿子,但没一个比得上小雄聪明胆大。

    发成对小雄的嫉妒像个恶性肿瘤在体内日渐生长,开始还遮遮掩掩,到了今年六月十七日这天猛然暴露。他带三个儿上房揭瓦意在阻止大雄小雄考学,谁料兄弟俩双双高中,致使他如骨鲠喉。

    发成的五垛四间两层钢筋水泥平顶房建在松树坪老屋场对面的黄土岭上,相距老屋场三百米的样子。房前坪里摆一辆新货车,堆放着崭新的杉条,任何人从这里过都要羡慕地多看几眼。他三个儿子,兴铁跑运输,兴钢做木材生意,兴铜在县二中读高二,是体育特长生。发成尽管逞强霸道口碑不好,但仍称得上一方神仙一方土地。

    这天中午,父子四人喝了一通酒后,发成开始训导三个儿子。他要兴铁开好自已的货车;叫兴钢过两天去舅家一趟,看上班的事办得怎样了;兴铜呢,也别学什么体育,干脆回家开车,读出书,拿几百块钱一个月也没多大用。

    发成的妻兄是县林业局局长。有他罩着,兴钢做木材生意收益颇丰,现在又安排兴钢到林业部门上班,照说这是好事。但兴铁认为兴钢靠走后门上班,没得**,发展不大,兴铜的书要往上读,为全家争口气;你看小雄、大雄同时考上一中特优生,全县出了名。兴钢却讥笑考上友成也送不起。兴铁向来对兴钢的作派不满,说友成送不起和顺会送,和顺打算招小雄做郎崽。发成反问,我不是说过让兴钢上门吗?兴铁笑爸不自量,兴钢这德性,我是华英也不会肯。兴钢却大言不惭,说看我哪天搞定华英。

    为此,父子三人吵了起来。

    兴铁指着兴钢骂:“你是个畜牲!”

    发成不仅不制止,反而说:“兴钢能生米煮成熟饭也好。”

     兴铁又指着发成说:“你这样的家教是害兴钢。”

     发成却强调:“华英俊不俊放一边,娶上她就娶上了和顺的家产。这事不能让小雄占上风!”

     兴钢附和道:“是嘛,他凭什么和我比,凭力气,凭钱?他那几个钱还有股汗臭。”

     兴铁反问:“你以为你的钱香?我问你,上次卖木材的钱哪去了?”

     发成这才想起问兴钢,上次那车木材卖了好多钱。兴钢谎说还没结账。兴铁戳穿是打牌输掉了!

     一车木材几千块,打牌输掉了!这还得了。发成气得发抖,把酒杯砸在兴钢脚下骂道,啊!你个败家子!兴钢竟把酒杯砸在桌上,手指发成嚷,这幢房子有一半的钱是我在**上赢的,你当初为何不发火?村里的事,我不撑腰,你放屁不响。

     发成竟不敢再争,颓然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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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14-10-29 00:08 |只看该作者


     友成本想躲开小雄独自静静,但目赌小雄如此冒险卖力,还过五天就开学了,心情又沉重起来。

     双胞胎是一九七九年中秋节那天出生的。上午九点正一个男娃乖乖面世;紧接着,又一个男娃大喊大叫来到人间,过秤,比先出世的足足重一斤。

    接生婆玉翠要友成给双胞胎起名。友成想起自己家两代单传三代受欺,如今哑婆一家伙养出两个儿子,他希望儿子比自己“雄”。“雄”就是强的意思,友成说,先出世的叫大雄,后出世的叫小雄;心里嘀咕,有了两雄还怕谁呢?

     在双胞胎逐渐长大的日子里,友成发现小雄的确“雄”。有他舅的高大结实,像他妈脑瓜灵活,考试总拿头名;心气也硬,兄弟俩同时犯事,哑婆罚他们跪搓衣板,大雄选没棱的一端弯腰低头跪下,小雄不,他跪有棱的这端昂首挺胸眼都不眨;小雄还爱摔跤,出手又快,花招又多,与他般大年纪的男孩两三个都上不了他的手;学校凡开运动会,奖状毛巾拿一大把。前不久,外村有伙后生来松树坪打篮球比赛,小雄跑得好快跳得好高投得好准,那个比篮球只大一点点的铁圈圈,简直是他亲戚,一扬手进了;再一扬手,又进了。村里的大人小孩眼都看花了,赞不绝口:雄崽厉害雄崽厉害!大家因雄崽而尊重友成,友成也敢与人争长论短了。

     而今友成最怕看见雄崽;最怕雄崽提读书。

     二十五号、二十六号、二十七号三天,友成几乎是熬过来的。二十八号,大雄在整理入学用品,小雄则一反常态躺在床上不动;友成像躲债的杨白劳,早饭后背把链刮出去,中午偷偷回家灌了几碗冷米汤,天黑回来胡乱扒了几口饭,匆匆洗澡上了床。

    友成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整齐的砖坯、毁后的砖场、大雄小雄的身影在眼前交替显现。只送一个是坚定不移了,到底送谁却举棋不定。夜,出奇的静,他把思考了三天三夜乱麻样的内容梳理来梳理去,还是那两条——大雄不读出书,一辈子受欺;雄崽胆大心细,讲得人过,打得人赢,不读书也不怕谁。只送大雄的念头一下子占住了整个大脑,但这样怎能对得起雄崽?怎样说服雄崽呢?据大雄说,雄崽不帮他还考不上呢!大雄把地盘又慢慢地退出来。

    鸡叫三遍了,友成仍无法决定。他想推醒哑婆,但手僵在空中眼看哑婆骂道,我这辈子无兄弟无姐妹单枪匹马,讨个老婆不会讲话,连个商量都打不清。你为什么不是麻婆癞婆驼婆跛婆偏偏是个哑婆呢?他两眼瞪得老大,心乱如麻,急得想哭,你个臭哑婆!

    催命的公鸡又一次叫了,而且叫得格外响亮。友成缓缓爬起,停电好几天了,他颤抖着手点燃桌上的半支残烛,蹑手蹑脚爬上楼,就着烛光仔细端详熟睡中的双胞胎,再不决定不行了。他从床上抽出一根稻草,去掉草叶撅下草芯,就着昏黄的烛光又撅成长短不一的两段,双目微闭两手打拱自言自语:苍天在上,我友成今生今世没用,两个儿子考上学只能送一个,手掌手背都是肉,我决定不了送谁,抽签为定吧!长的大雄读,短的雄崽读。

    友成左手捏草签,右手颤抖着去抽。睁开眼一看:短的!雄崽读!但他立即认为自己糊涂,雄崽高大应为长,大雄矮小应是短,你没弄清楚怎么就动手抽?他重新暗自祷告:长的小雄读,短的大雄读。这次偏偏抽中长的,又是小雄读。

    友成双目紧闭,用拳头敲了脑门敲脑勺责骂自已,兄是长,弟是短,你老癫道了,长的大雄,短的小雄。三次为准吧!这次,友成睁大眼睛狠劲抽出一根,谁料仍然是雄崽读。

    这是天意,大雄,怪不得爸了。

    吃晚饭时,当友成对双胞胎诉说一番理论宣布决定时,小雄站起大声抗争。“不,我要读书。我自己贷款自己还。”

    “爸,让弟也读吧,他比我强。”大雄要求让小雄“也读”。

    友成说,道理反复讲了,借钱、贷款,我都想过。这不比买农药化肥,春上贷,秋后还;高中三年,大学三年,向谁借?谁肯贷?就是肯,利息背得起?分了工,充其量几百块钱一个月,老婆一讨,孩子一养,你拿什么还钱?小雄说我自己挣学费。友成又重复他那套自认为颠扑不破的理论。小雄反驳,这不是理由,你让我抽签——抽上“读”我读;抽上“不读”我不读。

    一提抽签,友成全身颤抖起来,用近乎乞求的口气说,雄崽啊!这个家里,你妈是哑婆,我没用,爸不是不送你,实在没办法;你快十七岁了,也讲不通,我还有什么活头?这不是让发成家看笑话吗?

   小雄看着头发花白,背己微躬的父亲,长抽一口气,觉得爸的决定并不是没有道理,大雄比自己更需要读书;爸确实忠厚无能,上次发成要拆共有的厅屋,他居然下跪求饶;送两人读高中等于要他的命。他同情爸,但仍然想不通,上楼把木箱里的衣服全丢在楼板上,拿着李洁的信扑在床上,无比伤心地痛哭起来。他怨父亲没用,村长倒了屋都不当回事,你倒了点砖坯就不送孩子读书了;也恨父亲偏心,越想越觉得委屈,一夜没睡着。

    次早,天刚蒙蒙亮,小雄起床从灶塘里捡块木炭在大门页上写下:

    我要读书!我要读书!!我要读书!!!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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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0-29 00:08 |只看该作者


     金陵一中校门口贴着的新生分班名单。小雄见自己和李洁、大雄都在高186班,班主任是陈岚,一中的名牌教师。小雄又一阵忘乎所以的兴奋,要是李洁爸能借一千块钱让我入学那该多好?但他立即否认,不行,绝不能开这个口!

    报到的陆续来了,新生大都由家长带着——或父或母或哥或姐,也有父母哥姐众星捧月全上的。小雄很羡慕也觉得好笑,读高中了还上幼儿园样,你们她妈的命好。比如李洁,修个这么有钱的爸。他在来来往往的人流里搜寻李洁,然而不见;看到了曹丽和刘芳,但没问,问她们干什么呢?真是的;他一直守到下午5点,曹丽和刘芳又过来了,才迎上去把脑后的疤亮出来,喂!还认得吗?她俩齐声惊喜道,呀!双胞胎弟弟!报到了吗?小雄说还没,随后装作突然想起,问看见李洁没有。两人脸色涮地变了,曹丽吞吞吐吐说,没——来,可能不——不得来了。刘芳则说肯定不得来了,他家出事了。

    小雄一时怔住,正想往下问,两人互相挤挤眼,逃似地跑了。

    小雄掏出李洁的信失神地看了一遍,跑到车站,挤上一辆开往麻山的客车。售票员见小雄只三块一角钱,把他赶下来,还骂他发神经。小雄自己也觉得是发神经,你没钱怎能坐车?到了麻山也不一定能找到李洁,吃饭,睡觉怎么办?再说,你找人家干什么?还要人家感谢么?可人家不读了,家里出事了。现在考虑的是这三块一角钱怎么用今晚睡哪明天怎么办?他有点后悔,暑假时,和顺村长请自己开过三天手拖,给了三十块钱工资。家里用了二十,今天只带十块钱就跑出来了,要是那二十不给家里就好办多了。他走进一家餐馆,要了碗一块的光头粉,几口就撸光了。脱砖坯时,每餐要吃三大海碗饭,这碗粉还没填着肚子一角。嘴在慢慢抿汤,眼却贪婪地看着对面那人吃饭,饭上盖满了红辣椒炒肉片;那人看了小雄一眼,趁周围没人,把只扒了两口的饭推给小雄,走了;小雄索性给自己倒了杯开水,像吃自己出钱买的一样,慢慢地品味——红辣椒炒肉片,味道好极了。

     小雄原想从李洁哪里得到一点安慰或帮助,不料还多了层忧虑;李洁家的事肯定严重,不然,为何书都不读了呢?

     趁天色还早,小雄下河洗澡时把汗渍斑斑的衬衣也捎带洗了。上来后,他把李洁的信揣在长裤口袋里,钢笔挂在裤辫上,湿衬衣倒披,两只衣袖差不多吊到脚跟,在街上游来荡去,裤瓣上的钢笔随走路而摆动,脸沉着,一副惹不起的二流子相。

     夜幕徐徐降临,街灯亮了。各种各样的店铺里,间杂传出或高或低,或粗俗或温柔,或调侃嘻笑,甚至娇滴滴,酸溜溜的音乐。小雄感到烦躁,拐向老街。

    老街是砖木结构的旧房,街道较窄,街灯不亮,车辆也少,小雄东张西望反觉亲切。突然,撞在一辆单车的前轮上。骑车的长发青年下来把车支起,骂道:“眼长裤裆里了,老子撞死你!”小雄吼道:“你敢!我砸你的车。”长头发笑起来,说敢砸我皮鼓车的人还没生。说着,上来抓住小雄两臂想把他拖过来摔倒,谁料小雄的臂肌铁疙瘩一样,抓都抓不稳,反被小雄两手一抬一推,后退几步,稳不住劲,仰倒在地。小雄把衬衣往腰上一捆,嚷道,老子今天一肚子气,站起,再来!皮鼓爬起,把单车推出好几步,才回头嚷,乡巴佬,你等着!小雄追上去喊他站住!皮鼓上车猛踩几脚,落荒而逃。

    街边有人过来叫小雄快走,说皮鼓是街痞。小雄道了声谢,穿上湿衬衣,折回闹市区拐向北大桥。

    北大桥桥头的空坪里和沿河两岸坐满了吃宵夜的人。他们在唆田螺,咬鸭掌,喝啤酒,悠闲自在。无意中,小雄看见罗兴钢随手甩给摊主两佰块钱,转身把一个红包塞进胖子的口袋。胖子告诉他后天到三道镇竹木检查站守卡。小雄想起,发成在村里吹风,说兴钢要去林业局上班,原来是守卡。胖子刚走,皮鼓带两个浓妆艳抹的女子过来与兴钢继续喝。喝了一阵,两对男女抱在一起抚摸,接吻声像放鞭炮一样。

    在乡下,只有办红白喜事的人家吃夜伙,没想到城里人平白无故这么多人吃夜伙,还干见不得人的勾当;自己家不来客蛋都舍不得吃,你们城里人随便吃吃就是几佰,妈的!他反感,他愤怒,走进空坪的暗影里面对夜宵市场扯起喉咙喊:“你们今晚每个少吃一块钱,老子的学费就够了!”然而,喊声好比拳头砸在岩石上,半点反应都没有,末了,颓然坐在地上。他已两晚没睡,又奔波一天,所遇之事皆不顺心,瞌睡伴着疲劳袭来,摊开四肢躺在地上朦胧睡去。夜宵市场什么时候散的;冷露、河风把他冻醒是什么时候,一概不清楚。突然,一伙人叫喊着追打另一伙人跑过,小雄顿觉毛骨悚然,倏地坐起,睡意全无,找来几块石头放在身边,以应付万一,坐等天亮。但抵挡不住困顿又歪倒在地上,像只虾公样躺着。

    天亮时,小雄被倾盆大雨淋醒,全身透湿,掏出李洁的信看了看,已被泡成纸浆,十分惋惜地随手丢了。兜里没钱,无法在城里呆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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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14-10-29 00:09 |只看该作者


    小雄到石桥舅家,己是下午六点。

     舅舅口含烟斗坐在灶塘前,板着脸责问小雄从哪来?害得家里到处找。小雄没回答,只看着舅舅。

    舅高大结实,新剃的光头,像把倒扣的瓜瓢;如生在城里,碰上有眼光的教练,准能培养出一个优秀的篮球运动员;可惜生在深山沟,长年四季砍树背树,摆弄墨斗曲尺,斧凿锯刨,根本不知篮球是方是圆是咸是淡;倒是时常对自己打制得严丝合缝的方桌圆桶呵呵笑。

     “小雄,先去洗澡,你看你,眼睛鼻子都分不清了。”舅妈提来一桶水替他解围,“走哪来?告诉妈。”

     小雄自小管舅妈叫妈,读初中前,每个假期他都在舅家过。舅妈每年都用手工给他缝两套衣裤——过夏的过冬的。舅妈从没骂过更没嫌过自己,自己对舅妈也从不撒谎。他低声告诉舅妈从县里扒煤车坐到金塘再从金塘扒拖拉机来这里。

    “扒车?赶快别让你舅知道。”舅妈低声责怪连带嘱咐。她转过背责怪舅舅,说没出事,来了就好,人还没坐下审贼古样。舅说哪有这样的?不让读书就往外跑,要我是友成,一个都不送。舅妈说一个不送也不该只送大雄不送雄改,雄改读书比大雄强!舅不再争,但要小雄明天回家。

    次日吃早饭时,舅细声细语开导小雄要懂理,爸送不起,别为难爸。小雄低头扒饭不做声。舅又说,爸忠厚老实,受你堂伯欺负,你应该争气。小雄接过话头回说我想读书争气,他不送我。舅倒被小雄的话噎住。舅有点心慈,没强令小雄回家,反叫他陪表哥多玩几天,他从墟上搭个信,免得家里担心。

    小雄表哥叫方改,在石桥完小教民办。在石桥,小雄有不少朋友:方改、孔改、模改、跃改……石桥的孩子名字都喜欢带“改”,连他到了这里也都叫他“雄改”。儿时,他们一起“闹江”、上山砍柴、用小蛤蟆钓大蛤蟆;最有趣的是用厚实的竹片做弓,用粗壮的高粱秸套个小竹帽,小竹帽钻一小孔,小孔里插一根磨尖的铁丝做箭;聚在舅家门前的大土坪里,一齐往天上射,都公认小雄射得最高。有一次,大家轮着射舅家那只公鸡。孔改他们瞄了又瞄,放出的箭鸡都没挨着;表哥射在鸡背上,掉了两片鸡毛,吓得公鸡拼命跑;小雄顺手一箭从鸡屁股射进去把鸡射死了。舅不但没骂他,反奖他一支鸡腿。舅还教小雄摔跤,论摔跤,石桥的孩子谁也不是他的对手,一半是因山里人敬客;另一半是小雄手脚快,花招多,这个雄壮的外甥倒成了石桥的孩子王。上初中后,他开始帮父亲脱砖坯作务庄稼,再没来舅家度假,他彻底告别有趣的童年,替父亲也替自己背起了生活的纤绳。

    此时此刻咀嚼童年趣事,小雄反觉苦涩,迷迷糊糊一觉睡到下午五点才醒。此时,背着杂棒的山民陆续走进学校操场,卖棒的和收棒的在争论质量规格讨价还价,叽哩呱啦,叫叫嚷嚷。而小雄什么也没听进,表兄喊吃晚饭,才如梦方醒。然而饭菜也没滋味,大师傅得知他考上一中没钱送,很惋惜,抓一支鹅腿过来塞给小雄,小雄苦笑笑,没要。

    表兄安慰了一番却说不到点子上。小雄问表哥,我怎么办?方改想都没想叫小雄去砍杂木!小雄反问,砍杂木?表哥继续强调,书读不成就挣钱嘛,读书也是为了挣钱。小雄觉得当老师的表哥不应该是这种见解。方改却认为小雄没领会精神又把他带到棒垛旁,就有关砍棒的学问热心指导。还说,星期天他也砍,一天可以砍40多个;你每天砍30个,一个月赚300块钱没问题,一年下来……表哥把砍杂棒的前景描绘得十分光明。小雄眼前豁然开朗,说我拼命砍两个月,仍旧去读书。

    表兄方知自己的引导与表弟的心思不合辙,不解地笑了笑说,赚了钱再说吧,告诉你,上天星岩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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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14-10-29 00:09 |只看该作者


   新屋坪整好这天,和顺要友成去石桥叫小雄回来替他开车!友成听了受宠若惊。和顺的手拖从不让人动,现在却要交给小雄开,他自然明白一些深浅,连说几个感谢,立即动身。谁料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小雄拒绝了。这让和顺两口子老想不通。

   袁和顺是从石桥招郎入赘松树坪的。

   玉翠爸罗丙成是有名的裁缝,任金塘公社缝衣社社长专管裁剪。那时不兴卖成衣,公社范围内有头有脸的人都提着布料找他量体裁衣。他不像一般的师傅用皮尺量过身高体态才下剪开裁,你只要在他跟前一站,他便“叽嘎叽嘎”剪布;做好了,不论你高矮胖瘦、驼背挺胸,还是削肩溜肩,穿在身上一律熨熨贴贴。那时,他的缝衣社一直不合时宜论件计酬,有人估计他的收入大概是一个公社书记的两倍,但没谁拿他怎样。

   罗丙成是和顺的姑父,膝下只有一女玉翠。和顺爸眼红姐夫的家业,先是送和顺投师学艺,之后托人说亲;丙成也有“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想法;和顺和玉翠表兄表妹各方面倒也般配,自然成了。裁缝去世后,随改革开放,各类成衣涌塞市场,缝衣社解体。和顺两口子都未得真传,只好回到松树坪。

   令松树坪人佩服的是和顺比姑父丈人更会赚钱,先是凭老裁缝的积蓄以半价买下队里的新手拖。他不跑长途专跑短途,运费略低但要现钱,偶尔不兑现去要账他还带点礼品。两年后,旧手拖换成新手拖,同时当起了砖老板,去年,又选为村长。他的钱就像骑天岭上的山泉水,虽是涓涓细流却是长年不断。

   可和顺有和顺的苦恼,玉翠头胎生个男孩,取名袁刚强,其实不刚强。三岁不能走路,五岁才呀呀学语,喊爸爸是“哇哇——”喊妈妈也是“哇哇——”九岁时见别的男孩下河洗澡,他也偷偷去门口塘里玩水,一下去再没上来。华英是第二胎,有爸的魁梧,有妈的俊俏,与小雄同年,也刚初中毕业。两口子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华英身上,希望的核心是在松树坪替女儿找一个撑得起门面靠得住的郎君,好继承自己的家业。他深知一个外姓人在松树坪立足艰难,现在自己是村长,有权;生意顺手,有钱;一句话,走运。周围的人求自已的时候多,把你当人看,一旦背运就难说了。发成想让兴钢上门入赘,支书家也提过,但都不合适。发成是盯着自己的家产,兴钢又嫖又赌名声不好;支书仅有一子,不可能入赘;和顺两口子看准了雄崽强壮诚实,友成有两个崽,凭他的能力不可能给两个儿子建房娶媳妇。但小雄心高志远,松树坪和金塘怕是养他不下,县一中的录取通知到后,他有送小雄读高中上大学的想法,经玉翠一提,内心盘算只有用钱把小雄紧紧拴在松树坪,才有可能拴在他家里。友成没问题,他那一壶水看得清清楚楚,听说叫小雄来开车,高兴得连连道谢。小雄偏偏不来,又令和顺疑心顿起,怎么回事呢?

   说到底小雄还是想读书。

   小雄对和顺有三种称呼,按石桥那边,称和顺为舅;按罗氏辈份叫他姑父,但两种称呼他都不叫,叫村长。村长对自已好,他有感觉;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他也清楚;村长叫他开车的心思十分明白,但他还是想读书。现在已砍下了408块钱,再砍一个月,学费够了。

   这天,给和顺家挖基脚的人正准备收工吃晚饭,哑婆一路哭来,方改跟在身后。哑婆一到屋场,立即收口,她懂得起屋是好事,不能哭,把友成拖到一边,双眼紧闭,“呀——,呀——”两手一摊。

   友成大惊,哭着问,小雄怎么会死?村里人立即围了上来。方改语无伦次捡紧要的说,小雄被蛇咬了;一条很大的竹叶青蛇;敷了药,还没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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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2014-10-29 00:10 |只看该作者


     小雄遭蛇咬是今天中午的事。

    今天是礼拜天,小雄、方改、孔改三人一起去砍把。把砍够了己丢下悬崖,人也相随走到岩底,方改和孔改在吃午饭,小雄沿小溪寻砍扎棒的藤条。他砍一根,削去枝丫,丢在旁边;又砍一根,削去枝丫,丢在旁边,以便往回走时收捡。一根很结实的蓝藤缠绕在竹丛上,他一刀砍断蓝藤根部,把刀插进刀鞘,然后右手逮住藤,左手去解竹丛尾,突然,一条竹叶青蛇紧咬住他的食指,他“呀----”了一声,举起左手,蛇悬在空中,大喊:“方改哥,我被蛇咬了。”

    等方改、孔改两人赶到,小雄已把蛇活活捏死。

    方改割开衣服,撕下一根布条给小雄的手指扎了一道;再撕下一根布条在小雄手腕上也扎了一道。棒不要了,两人轮番背小雄回校,找蛇医敷好药,才请了部手拖来给姑父报信。

友成和菊花随车赶到石桥完小己近半夜。蛇医、舅舅、舅母、老师们和工友都守在那里。

    哑婆见小雄躺在床上,两眼闭着,呼吸急促,突然用左手抓住友成,右手掌架在友成脖子上来回拉,意思说要是小雄有个长短,我就杀了你!吓得友成的脖子缩在肩上,一脸无奈地说这个崽脾气太犟了!舅妈却说雄改懂事得很,都说可惜了颗好苗子。

    天亮前,蛇药见效,小雄醒了。菊花留在石桥,友成赶回松树坪料理家务。

    过了五天,小雄蛇伤好了,友成来接小雄回家,可小雄不愿

    走。友成说,村长又叫你去给他开车。小雄嚓嚓嚓磨刀;友成又说,回去吧,不去,你妈会要我的命。小雄还是磨刀;友成检讨说爸错了,怪爸没用。小雄用手试着刀锋,仍不说话。

    友成无奈,向哑婆求援。哑婆倒是想起一件事:

   小雄十二岁那年,和顺闹江。所谓闹江,就是把茶枯水洒在江里药魚。湘南民俗“闹江闹圳,大家有份。”闹江一般是偷偷摸摸进行,一旦发现,任何人都可以去捞鱼。那次,和顺是半夜后洒的茶枯水,天亮后才见效,大家都在村前江里捞鱼。大雄捞住一条大鱼,己经起网,兴钢从大雄捞什里把鱼抓走了。大雄喊:“小雄,兴钢抢鱼!”

   小雄没捞什,只有一把禾镰刀,却抓了三条大鱼。他过来问兴钢哪条鱼是大雄的。兴钢耍赖,说我篓里的鱼你喊应哪条是哪条。大雄说上面这条大的。小雄把鱼抓了过来。兴钢趁机用禾镰在小雄的后脑砸了一下。小雄一摸脑壳出了血,圆睁两眼大吼一声,扑上去把兴钢按在水里灌了一肚子水。双方父母闻信赶来,友成不问青红皂白打了小雄一巴掌,接着又把那条大鱼赔给兴钢。兴钢把鱼递给发成,可小雄从发成手里又夺了回来。

   想起这事,哑婆打手势告诉小雄,发成趁他不在家,在屋坪里围了道篱笆。

   这招果然凑效,小雄愤然决定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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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发表于 2014-10-29 00:10 |只看该作者


   发成的竹篱笆把大门拦了一半。小雄回家当天就要拔掉,被爸妈拦住。他们要小雄忍忍。

   和顺如愿以尝把拖拉机交给了小雄。金塘镇中学的教学楼要60万红砖,全由小雄替和顺送,车子的全部费用包括油料都由和顺出;每车给四块钱运费一块钱装车费,下车是翻斗;友成帮忙装车,每天能挣40多块,比砍杂棒强多了。竹篱笆虽然扎眼,但小雄只想拖砖挣钱读书,没必要吵架;只要不种菜,这口气忍下算了。

   那天中午,小雄出车回家,见兴铜在挖土。小雄对爸说,不能再忍,哪怕是原子弹,也让他炸一回。但他看见兴钢和兴铁在修车,又对爸说,我和兴铜打架,他们准过来帮,到时,你喊村里人扯架。友成还是说,雄崽,别!我怕。然而小雄己走近兴铜。

   “你的锄头借给我用一下。”

   兴铜比小雄大一岁,在县二中读书,长得高高大大,穿红色长袖运动服,胸前印有“校队”两字。他以为他真的要用,把锄头给了小雄。

   “谁叫你来挖土?”

   “我爸。”

   “篱笆是哪个围的?”

   “我爸。”

   小雄勃然大怒:“你爸作孽,你读高中的人也不懂理!”说着,憋足气用锄头将篱笆墩全部敲脱,将篱笆全部扫倒;一扬手,锄头越过禾场,抛入水塘。

   兴铜如梦方醒来抓小雄。小雄两只手逮住兴铜的左手用力一扯,兴铜的肩关节脱位,人倒地,猪挨刀似地嚎叫起来:“哥——小雄打我。”

   兴钢一听,提把扳手边跑边嚷:“敢打我弟,看我搞死你!”小雄见状,拔腿就跑。友成使劲嚷:“兴钢行凶啦!兴钢行凶啦!快来人呀!快来人呀!”哑婆也嚷,全村人都闻声而动。兴钢越发神气十足地嚷:“大家听着,今天老子要搞条人命看看。”

   小雄被兴钢追得绕村而跑,村里人都替小雄捏着一把汗,提醒他注意扳手。发成大骂你们瞎了眼,兴铜的手都让他搞脱了!兴铁骂兴钢混蛋,想吃炮子了!发成却叫兴铁别阻,让他们打,我三个,拼他两个,还有一个。和顺指着发成骂:“你这是当长辈说的话?”

   正争论间,小雄从正厅屋后门进来,隐身门后。兴钢追过了头;小雄从门后闪出,弯腰捞住兴钢双脚往前一送。兴钢扑通倒地,板手甩出老远。小雄跳上去骑在兴钢腰胯上,双手抓住他的头发往地上磕,磕得兴钢满脸是血。

   友成捡起地上的扳手喊,凶器,这是凶器,大家看啊!发成手握扁担扑向小雄却被大家扯住,急得他大喊大叫要重打。小雄从父亲手中抢过扳手,眼一瞪:“我答应!晓得你家这么不经打,揭瓦那天我就动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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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发表于 2014-10-29 00:10 |只看该作者


   小雄怀揣一千块钱踏进一中校门时,心情有些激动。

   金陵一中校门口挂着由湖南省教育委员会颁发的“湖南省重点中学”黑底金字竖牌。进了校门,有道漫漫水泥坡;坡顶有棵枝叶繁茂的古樟;古樟下竖块墙壁样的白玉石,上刻校训“勤实严活”四个鲜红大字。过了校训碑,小雄眼前亮起来:县一中好大好大哟;球场好宽好宽哟;“图书馆”、“实验楼”、“教学楼”、“学生公寓”这些房子好高好大好漂亮哟。之前,虽来过两次,但考试那几天随大家涌出涌进;开学那天,根本没进校门,一中的大概模样今天才看清楚。

   小雄直接找到马校长家。马校长的爱人陈岚叫他大雄。小雄解释说他与大雄是双胞胎,叫罗小雄,考取了一中,分在186班,开学时没钱,现在来报到。马校长“啊!”了一声说你就是罗小雄,开学前我打电话给你们乡党委书记叫你先报到,学费慢慢解决,可你们村长说你己离家出走。按规定,开学一周内没办理入学手续的即注销学籍,何况己快两个月,不行了。小雄要求校长破个例。校长劝小雄说读书不是唯一的路,好好把握自己同样可以成才。但当小雄简单陈述自己砍棒、开车拖砖挣学费的情况后,马校长抓着他的手看了看,叹道:“满手老茧,一脸苍桑,破个例吧。吃完午饭过来,我亲自带你去教务处报到。”那神情活脱脱一个慈父对儿子的亲昵。

   小雄高兴无比,决定先告诉哥,但他在食堂没找到大雄,倒是看到刘芳和曹丽。她俩听小雄说校长带他报到感到高兴,立即带小雄在教室找到了大雄。其时,大雄正拿起一包粉盐往饭里控。小雄见状,几步跨到大雄身边,情不自禁地喊了声哥。大雄万万没想到曹丽和刘芳带着弟弟不期而至,自尊心和自卑感油然而生,想把粉盐袋放进书桌却被小雄抓住。

   小雄感慨万千地盯着大雄:“哥,你怎这么瘦了?”

   大雄神情木然低头不语。

   这一刹那间,小雄读书的欲望被彻底粉碎,他要刘芳和曹丽转告校长,他不读了。他说:“我读,我哥就没法读。”说着从一千块钱中分出一半塞给大雄。“哥,你读,爸没钱,我送。”

   大雄、刘芳和曹丽都没想到小雄会作出这样的承诺。

   过了阵,小雄问曹丽和刘芳李洁怎么不读书了。曹丽说她哥被荡伤,爸要判刑,她哪有心事读书。

   小雄没有追问,只是叹道:“她比我还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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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发表于 2014-10-29 00:11 |只看该作者
十一

   凌晨三点,小雄拖着杂棒从石桥出发缓缓行走,十八公里坑坑洼洼的乡道整整走了两个小时。车到金塘,上了县道,机动车逐渐多起来——运煤的东风大卡车、贩运生猪的笼子车、去县城进货的双排座闷罐子车,但最多的是装杂棒的手拖。

   车到三道镇,一根红白相间的钢管拦住车辆待检。路口有块高大的牌子,白底黑字,竖写:

   经省人民**批准设立:三道镇竹木检查站

   这里是四个乡车辆出山的总卡,明运木材或偷运木材甚至不运木材的大小车辆都要在此接受检查。

   小雄见是罗兴钢和皮鼓在此守卡,有点紧张。守卡的要挑毛病有很多理由。**,冤家真个路窄,但转念一想,我手续齐全正大光明,不怕;和皮鼓打架是夜晚,不一定认得出!

   猪笼车放过;闷罐子车开门验看后,放过。兴钢指挥皮鼓爬上一辆煤车,用钢钎使劲戳,煤车发出“笃笃笃”的沉闷声。兴钢说胆敢偷运木材,没收!他命令开进去,但过了会儿,又亲自打手势给煤车放行。

   皮鼓果然没认出小雄。小雄把票证递给兴钢。两人不自然地对了一眼。半个月前,兴钢轮休回家指使兴铜去挖土,本是引蛇出洞要教训小雄,没想到三兄弟被打趴两个。身伤好了心伤还在,本想为难小雄,不料鸡蛋里挑不出骨头。

   过了三道镇,有一段溜直的漫漫坡路。天刚亮,几十辆手拖浩浩荡荡一长溜,拉练的坦克部队样把黄泥公路搅得烟尘斗乱。司机们一个个加大油门去赶麻山杂棒交易早市。

   公路边,一四方大脸的络腮胡子举手拦车喊帮忙!但一个个赌气示威似的冲了过去。那人大骂,你们家死了人。络腮胡子没拦小雄,他却停住问,这么直的路怎么开到沟里去了?络腮胡子说,打扑克打到一点输了两佰,开车没精神,老是跑边。

   小雄从工具箱里取出钢丝绳,挂好,拖不动;两人又解开拉码下完杂棒,再拖,仍然不动;小雄这才发现前轮己悬空,车头架在壕沟上,如何拖得动!他掉转车头,把钢丝绳套在车厢后面才拖出来。

   重新装车时,两人才互报姓名。络腮胡子李郴忠“噢”了一声说:“你就是挣钱送哥读书的雄崽,和顺想招你做郎古子,这车别人出了7180块现钱他没卖,倒是5800赊给你。”小雄本想说自己不太喜欢华英,但没说,只说自己还小没考虑成家。

   装好车,打上拉码,两人发车之前,郴忠突然破口大骂:“那些狗娘养的,看见我的车掉进壕沟,拦都拦不到。好在小雄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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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发表于 2014-10-29 00:11 |只看该作者
十二

     麻山盛产柴煤,原只有规模很大的国营麻山煤矿。政策放宽后,陡然间涌出许多私人小煤窑,需要大量的杂棒,麻山杂棒市场应运而生。市场由当地二道贩子把持,矿主买棒必需经二道贩子的手;谁若犯规,二道贩子会相邀蜂涌而至,矿主和卖棒的都得出血。

     杂棒市场天一亮开市,上午九点逐渐冷场。小雄和郴忠赶到麻山十点己过,火辣辣的太阳己经老高。宽阔的杂棒市场只稀稀落落几部手拖,买主都走了。只有等!

     因为没事,两人又开始聊天。小雄说了五天前去一中的经过。郴忠听了很感动但说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小雄毫不犹豫地说,我堂伯欺人太甚,难也得送。郴忠很惊讶地看着小雄,没想到他送哥读书是憋着这么一口气。正要说什么,来了一个讲价的,说大小不论,九角一根,郴忠要一元。买主却借口说是落市货,不肯加价,假装要走。郴忠只好松口,要小雄先卖。小雄暗示自己的棒质量好,让给郴忠送。买主要小雄这车,小雄表示少于一元不卖。买主只好把定金递给郴忠,同时叫走另几部手拖。郴忠交待小雄,两人在这会合一道回家。

     宽阔的坪里只剩小雄一人一车。杂棒市场是国道旁一块很宽很宽的土坪,无房无树无任何遮阳避雨物。白晃晃的阳光里青烟腾腾,活脱脱一座正在燃烧的砖窑,小雄抗不住疲劳,扑在手拖扶手上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觉得有人拍了自已一下,他微睁睁眼,浑身感到火烧火燎的痛。来人问多少钱一根?小雄讨一元;那人张开拇指和食指说,八角。小雄还没睡醒,看都懒看,恼火道:“八角?你长得好!”

    “那——你卖!”那人从鼻吼里哼出三个字,声音不高但极具威胁力。

    小雄这才睁开惺松的睡眼打量来人,那模样吓了他一跳:那人的脑袋简直是个病瓜——右边的头发油光水亮,左边几近光秃;右脸细皮嫩肉,红润发亮,左脸全是紫疤;右眼黑白分明,精神瞿烁,左眼被疤扯得只剩可怜的一线。小雄后悔不该伤人自尊,但同时也给自己壮胆,量你这“丑八怪”也奈我不何!

    然而,彻底错了。“丑八怪”走了又来了,他右手挟张小桌,一条短凳;左手提个藤篮,内有一瓶白酒一盘唆田螺;摆好,坐下,左脚踩在拖拉机踏板上,悠闲地抿酒。小雄头戴草帽,满脸流汗;“丑八怪”光着脑壳在火球下呷菜抿酒,眼都不眨。偶尔有人想来问价,一个个绕车而过。

    夕阳西下,郴忠过来见状慌忙递上一支烟,喊了声“陈师傅!”陈师傅没接烟也不说话,打“八角”的手势。郴忠又套近乎,说陈大老板,九角罗,他的把质量好。陈师傅抿了一口酒,仍打“八角”的手势。

    郴忠知道没商量的余地,劝小雄八角脱货,今天怪他,亏的他补。小雄横起来,说想霸道,我不卖了!再贴几斤柴油堆在这里烧给他看。说着摇叫拖拉机,把油门加到极限,浓黑的烟几乎是怒吼着从烟管喷出,在“丑八怪”脚下团团滚动。

     陈师傅抿一口酒,说:“在麻山你卖不脱。”

     小雄把车开到麻山旅社。丑八怪挟桌挟凳提篮随后便到,踩着踏板喝酒,天黑才走。小雄这才意识到遇上了死对头。

     郴忠告诉小雄说那人叫陈子秋,样子难看,但在麻山威望很高。照说,他主持正义,从不欺负手拖司机,今天怎么这样仇恨你?小雄说失口伤了他自尊。郴忠恍然大悟,说对癞子别说点灯,见跛子别说划船,他踩了一脚的货没人敢买。

     次日天还没亮,郴忠替小雄去卖。子秋已在市场口等候,仍是一脚踩着踏板,手抓瓶子喝酒——他不去买别人的,也没人来买郴忠的。小雄过来,他看都不看。

     日已正午,坪里只剩三人一车;日已偏西,依然如故,郴忠和小雄只好投降。子秋递给小雄一百元押金。小雄拧拧,放进口袋。郴忠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庆幸送走瘟神没出乱子,说好在旅社等。

     子秋的桌、凳、盘子都放在坪里。他左手握酒瓶,右手抓住拖拉机拦杆,稍一用力,身子腾空,屁股稳稳地坐在杂棒上,身手相当矫健敏捷。小雄见了十分惊讶。

     子秋家在离杂棒市场三百米左右的机修店对门,门前空坪里码满杂棒。车没停稳,子秋便喊:“洁洁,炒菜喝酒!”屋内一妹子回答:“哥,现成的,摆好了,你们吃,我点棒。”

    说话间子秋己熟练地解开拉码,轻轻跳在地上,把小雄让进屋。子秋家三间一厨,上下两层,门是防盗门,家里摆设挺不错。小雄心里有气不愿喝酒要结账走人!子秋却笑着喊兄弟,吵归吵,酒得喝,我这人混熟了你才知道。说着又向门外喊:“洁洁,嫩棒朽棒丢在一边,八角一根,付了100。”然后给小雄倒了杯双沟酒。

     子秋喝了大半天不过瘾,陪小雄继续喝。不一会,妹子过来说,哥,这车棒质量特别好,是不是加点价?子秋说既然你说好,每个加1角。妹子转身对小雄说,司机,150个棒,九角一个,135块钱,找了100,还给你35。

     妹子递钱小雄接过,两人眼瞪对方同时怔住。

     “李洁姐!”

    “小雄,是——你!”

   “你们认识?”子秋懵了。

   李洁告诉子秋,这就是双胞胎弟弟小雄。子秋打自己一巴掌,高兴得不得了:“噫——呀!瞎了眼瞎了眼!”他放下酒杯,将50块钱拍在小雄手上,说既然这样,一块钱一根。小雄反而不好意思接。李洁叫他收下,我哥是真心真意,又问小雄怎么没读书了?小雄说没钱送,我知道你也没读了。

   李洁眼泪滴答,不做声!子秋也沉着脸,好一阵才缓过劲对小雄说,以后你的棒直接送我这里,和你一起那个后生的也送来,随到随收有多少要多少,按麻山的最高价收;我们是朋友了,昨天的事,别放在心上;成本不够,我们垫。

    回家的路上,小雄琢磨:子秋姓陈,李洁称哥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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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0-29 01:08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楼主码字辛苦,暂时没时间看,先支持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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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0-29 18:23 |只看该作者
这么长的篇幅啊,坐下慢慢看!{:soso_e1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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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0-30 00:13 |只看该作者
有时间细看。
就为码字的辛苦,上茶先-------{:soso_e1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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